第36节
有人说他死不了,自古好人多短命,祸害却能遗千年。这不, 信王挺着挺着,人就又活过来了。 廦水殿内遍地平铺软绒暖毡,青帘别后,火齐屏挡半片窗棂。陆涟青支额倚坐案头,冷恹之色浮于眉心,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不悦之色达到极致。 “杏林同行,谈笑不拘?” 护影为影,便是折光不现,如影无形:“……是。” 屋中陷入良久的无声,诡静的沉寂一度针落可闻。陆涟青指节发白,敲动案面:“都说了些什么?” 护影迟疑:“小公爷身手非凡,属下不易靠近。” 陆涟青松开手,往后垫靠去:“本王要你何用?” 阴暗角落下的乌影一抖,不敢作声。 伴随一记敲门的声音,陆涟青退出案外,站了起来:“滚出去。” 很快角落处再没有那片乌色的阴影,户外的敲声也因为他的冷斥而停了下来。 耳根恢复好一片清静,陆涟青缓缓踱步来到窗前。 妙观斋的刺杀没能成功,不出意外将会成为这次肃清余孽的最好契机。彼时又是血雨腥风覆满京畿,陆涟青冷眼看那秋风落叶簌簌扫尽,竟连那阵拂风都不自觉掺上了血的腥…… 令他泛起阵阵恶心。 陆涟青嫌恶地遮掩口鼻,细碎咳嗽自指缝间流溢而出,断断续续,低闷而压抑。 “殿下,膳房炖了川贝冰糖炖雪梨,可要为您呈上?”似乎是先前被斥下的宫人寻来了殿外的纪贤,秋冬时节陆涟青的身体状况变得格外差,此时听他咳声不止,难免忧心。 “不喝。”陆涟青不为所动。 平时忌口太多,多年食欲不振,几乎没有什么口腹之欲。 不一会儿,外边渐渐静了下来。 放眼这永信宫中,唯有纪贤敢于在他情绪不佳之时提几句话。倘若就连纪贤都拿他没主意,那这世间恐怕也没别人能够说得动他。 咳声渐止,陆涟青也乏了,坐卧临近的榻椅,靠着枕垫闭眼假寐,躺不过一刻,殿外再次响起不识趣的敲门声。 陆涟青的心情差到极致,暴躁的情绪本该一触即发,可他永信宫中哪有如斯不懂眼色的?可就从来没有这般不怕死的。 心念转动之间,陆涟青睁开双眼:“谁?” 门外的人约莫喜大于惊,脆生生答得飞快:“是奴婢,阿浓。” 陆涟青朝门的位置睇去一眼,那里正有个影子模模糊糊映在槅扇上面。他神情莫测,渐渐转冷:“进来。” 温浓原本挺高兴,可周遭正有一圈人在盯着她的背脊,眼神之微妙,温浓刚来看不懂,并不知道前头发生什么事,忍不住朝纪贤投去询问的一眼。 纪贤欣然以对,捧来一盅白色炖盅往她跟前托盘上叠,点头露出鼓舞之色。 这就让温浓更加费解了。 她踩着轻巧的步伐,小心翼翼托着汤碗与炖盅迈入殿内。朱红的槅扇由外阖起,转瞬又陷入一片沉寂。 若非适才听见那人回应,温浓会以为这里边并没有人:“殿下?” 没有得到回应,温浓只好再往深处走近一些,这才终于在窗边的位置找着了人。她将托盘轻放,掂着脚尖凑到陆涟青身边:“殿下,您睡着了么?” “睡着的人能搭话?”陆涟青支额侧卧,倚躺在宽平的弥勒榻上。似是正在假寐,只不过是懒得睁眼搭理她。 温浓自来不怕陆涟青不理不搭,就怕他拿眼刀子剜她,再说他这不是搭话了嘛?温浓弯眉一笑:“奴婢还以为殿下练就不凡神功,连睡着了都能识灵通外,好生厉害。” 这不,嘴欠就该挨打。 陆涟青一睁眼,立刻就拿眼刀子甩她。温浓果然就怂了,唯唯喏喏把托盘呈上:“奴婢奉太医府张院使之命,给您送药来了。” “搁那吧。”陆涟青大老远早就闻到那股药臭味了。这天气一冷,他的老毛病就容易犯,每到这时候太医府就会各种药补轮着上,没一样能落下的。 他喝药已经喝成习惯,再苦再难喝的药都能眉不皱一下全干了。可喝惯了不等于爱喝,这几年食欲大减,不能说不是喝药喝到嘴巴苦的锅,味觉怕是都快退化了。 这会儿陆涟青心情不好更不想喝,指着另一盅汤明知故问:“那是什么?” “那是川贝冰糖炖雪梨,纪总管说您寒咳,喝了润肺。”温浓没被他转移注意力,积极主动把药碗端过来说:“张院使说这药一定得趁热喝,奴婢摸着不烫,这会儿喝刚刚好。” 陆涟青最恨被人逼吃药,就算如今的他早已不再忌惮吃药了:“本王说了,搁着。” 端着药碗的温浓被他冷下来的脸色给冻得打了个寒战,她低头默默瞅药,然后问出一句特戳心的话说:“殿下,您这是怕苦么?” “……” 陆涟青正想冷笑,温浓忽而把药碗往旁边几案一搁,然后去把那盅川贝冰糖炖雪梨端过来,推到他跟前:“这个甜,一口药一口甜,吃了刚刚好。” 温浓觉得刚刚好,显然对面的人不觉得。陆涟青把药碗一端,一饮而尽,一滴不剩,温浓眉开眼笑,正要把那盅川贝冰糖炖雪梨也移过去,却被陆涟青推开了:“涨。” 原来是水喝多了肚子涨。 温浓心神领会,忙不迭把那盅甜汤给端走了,回来她笑眯眯往兜里摸:“殿下等等。” 不一会功夫,她从袖兜里摸出一颗杏子,圆润饱满,充满了成熟果香的甘甜:“这杏子好吃,奴婢在太医府那边的小杏林摘的。刚刚奴婢尝过,包甜。” 陆涟青盯着她手里的杏果皱眉。 “奴婢洗过的,很干净。”温浓讶然,他有小孩的通病,却原来不吃孩子那一套么?“殿下不吃么?很甜很甜的。” 陆涟青的双眼自那颗杏果身上转向她,最终又落回那颗杏果上,从她手里接过,咬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温浓有种心意被接受的欢悦,倏时眉开眼笑:“好吃吗?” “还行。”陆涟青含着一口果rou,心觉是真的甜,哪哪都甜。 听上去挺敷衍,可温浓觉得很满足,她也不知道这份满足感究竟来源于陆涟青对她的宽纵,还是陆涟青对她的信任。 陆涟青吃什么都细嚼慢咽,只是杏果个头本就不多,不一会儿就没了。可是信王殿下手脏了,屋里没有旁人,温浓只得自动自发取来湿巾帮他擦拭。 “你去太医府做什么?” 陆涟青垂眼看她细细擦拭的动作,温浓动作一滞,立刻就被发现了。 是她主动提的太医府,陆涟青静静等着,等着看她将会怎么说。 尽管这里没有旁的人,可温浓还是忍不住鬼崇之心,顾左右而言他:“不瞒您说,奴婢今日上太医府,其实是去见郭小公爷了。” 陆涟青双眼微眯:“见他做什么?” 被他这么盯着,温浓紧张抿唇,小心复核一遍肚子里的草稿,这才说:“当日奴婢侥幸从歹人手里逃出生天,心中茫然又无助,万幸路遇小公爷,多得有他开导才不至于被心中恐慌所蒙蔽,奴婢心里感激他,今日见他主要还是为了道一声谢。” 陆涟青敏锐地抓住她话里的重点:“主要是道谢,那次要呢?” 就知道不可能轻易把他糊弄过去,温浓轻咳一声:“至于次要的事……这不是殿下让奴婢想办法接近小陛下吗?奴婢听说小公爷在妙观斋救了小陛下,太后娘娘和小陛下都对他青眼有加,奴婢琢磨着是否能够透过他接近小陛下……” 陆涟青默了默:“就因为这事?” 温浓猛点头:“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从不敢忘。” 陆涟青若有所思地打量她,温浓端起诚恳的小脸,硬着头皮任他瞧个清楚明白,好半晌才终于等到他松口了:“就因为这点小事接近他?没必要。” 温浓暗松一口气,又忍不住不服气,这哪里算小事?他以为谁人能都像他一样说见皇帝想见随便就见的吗? 陆涟青哪能看不出她不服气,轻啧说:“郭常溪再如何得陛下青眼,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他既帮不了你,也不可能帮你。”陆涟青冷眼斜睨,在她那张素净的小脸上打了个转:“堂堂国公府小公爷,你说他凭什么要帮一个没名没份的小宫女?” “除非,他看上你。” 第48章 比较 “奴婢能不能不跟她比?”…… 对于这个说法, 温浓只觉可笑:“怎么可能?” 郭常溪再宠meimei,也断不至于会看上一个长相肖似meimei的姑娘,否则岂不就乱了嘛? 见她反应满不在乎, 陆涟青挑眉:“怎么不可能?本王若没记错, 当日闹市拦车他便有心护你。若非看上了你,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提温浓还真忘了这一茬。那时的她对郭家人颇有种草木皆兵的忌讳,就是到了现在只要一提与郭家相关的一切她都能避则避。不论郭常溪当日护她的原因是什么,温浓心想恐怕都与郭婉宁脱不了干系。 谁让她像郭婉宁? 温浓心里极不舒坦,这就像是一根刺,狠狠扎在她的心里拔之不去。一旦周遭有人在有意或无意间提醒她这件事情的时候,就会令这根刺越扎越往rou里去。 越是扎得难受, 面对陆涟青的质疑之时温浓的心里越委屈,越是委屈越埋怨,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还不都怪你。 陆涟青宛若福至心灵, 读心之术无师自通:“你在心里骂本王?” “没有。”温浓打死不承认:“奴婢打心底敬重殿下。” 陆涟青早看穿她口是心非的本性, 每当她一口一句尊敬爱戴的时候, 就说明她在信口胡诌:“又不老实了?” 温浓委屈巴巴地看他脸色, 小声嘀咕:“不都说……奴婢长得肖似郭小姐吗?” 陆涟青还当她会继续装傻下去:“你觉得像吗?” 温浓捉摸不透他的意思,究竟是想让她说像、还是不像呢:“殿下以为如何?” 见她把问题往回抛, 陆涟青也不恼, 静下心来看她透着几分拘谨的小脸。 像是肯定有像的轮廓, 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说温浓像郭婉宁。可不同的人再如何肖似,那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陆涟青两辈子都不曾认真瞧过那个女人, 可他却在死后看了温浓整整七天。 七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整整七天他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人, 便好似理所当然觉得她是世间独一无二,又岂会有谁肖似谁的道理呢? “像,是有几分像。” 温浓心口一阵钝痛,只见陆涟青单肘支身,轻轻撩开垂落襟前的长丝,顺手搭在扶栏上。他视线平移,清冷的双目徐徐一睐,轻易勾住了她的眼睛:“眉不够弯,眼不够大,塌鼻阔口,相似的地方都难看。” “……” 温浓清醒了,她是万万没想到,堂堂信王居然是个睁眼瞎。 人家郭婉宁美名在外,见过的人无不称好,唯有他不仅贬得一无事处,还把她给牵累了。温浓纳闷之极,难不成她在陆涟青眼里就只是个塌鼻阔口的丑姑娘?! 她不信,温浓抵死挣扎,强烈表示不服:“就没有好看的地方?” 陆涟青从上至下打量她,吐息平缓,慢条斯理:“不像的地方都好看。” 温浓呆了呆。 她隐约觉得这话是在赞美她,可听着怎么觉得哪哪不对?温浓苦思冥想,张口又问:“那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这话问得有些不识抬举,听上去怎么像是恃宠而骄?意识到这一点的温浓飞快抢答,不给他任何质疑的机会:“肯定是郭小姐好看。” “郭小姐的眉又细又弯,她的眼睛又圆又亮,樱桃嘴小琼鼻,她好看的地方奴婢长得都不好看……”陆涟青静静看她自说自话,温浓从最开始的积极补充,渐渐声音越说越小:“奴婢能不能不跟她比?” 陆涟青说:“没人逼你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