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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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刘玉作为一个命妇,小半辈子经历的起伏也着实传奇。她的母语确实是江南话没错,但这几十年来四处颠簸,需要不断适应,如今好像哪里的强调都带一点,又哪里的强调都不像。平时正经说官话听不大出来,可一旦情绪激动时,她各地的方言和口音就都冒出来一点。 郎文逸没她激得没脾气,颓然坐到炕上,也是眼眶泛红,“你又说这些扎心窝子的话作甚。” 他一生只求个忠君爱国,及不贪财也不好色,家中只有刘玉这么一个发妻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儿。如今女儿远嫁,儿子也已成家,与家人一并留在京城太学读书科举,就只剩他们两个老货相依为命。 过去那么些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如今妻子却又冷不丁说什么撇下自己跟儿子过的话,着实叫郎文逸心中不是滋味。 难不成自己大半辈子鞠躬尽瘁奋力一搏,到头来还混个里外不是人? 刘玉一说完,也觉得有点狠,可想到丈夫的死脑筋,又忍不住来气。 正好车也备好了,她叹了口气就往外走,路过郎文逸身边时,又忍不住停下,低低骂了句,“你呀,真个死脑筋!” 平心而论,作为官员,作为人臣,丈夫的想法和坚持有错吗? 没错。 但作为死者的后代,阳儿的恨有错吗? 也没有。 这世上的是是非非,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再说福来客栈。 孟阳三人回到客栈后,气氛着实诡异。 三人认识以来,孟阳一直都是宽和懂事的,这么个人突然说想要什么东西,自然令人难以拒绝的。 但小猪仔馒头……那是什么东西? 白星和廖雁好一通大眼瞪小眼,死活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孟阳回来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被子整整齐齐齐胸口盖着,然后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直勾勾盯着床帐顶端。 白星一看他这个姿势就浑身发毛,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具随时准备入土为安的鲜活尸体。 她小心翼翼扒着床头蹲下,跟孟阳脑袋挨着脑袋,小声问道:“除了小猪仔馒头,你还想吃什么?” 孟阳微微转过一点眼珠,认真却空前执拗道:“不,我就要小猪仔馒头。” 说完,又继续维持着这个挺尸姿势,仰头放空了。 白星看了廖雁一眼,廖雁又看了她一眼,最后齐齐发懵。 两人对烹饪一道着实一窍不通,挠头不止,最后实在没法子,只好跑去问客栈掌柜。 那掌柜的也是满头雾水,“馒头做过,这小猪仔?早年我曾去过北地,听说过西北一带有什么花馒头,别是那个吧?” 再去问厨房,厨房里的人也没做过这个。 想做小猪仔模样不难,南边的船点多得是拟物的手段,可如何在馒头上做花儿,他们还真没试过。 隔行如隔山,糕点和馒头的柔韧、膨胀程度截然不同,用在糕点上的塑形手法,还真未必能在馒头上通用。 正犯愁呢,却见客栈外头忽然停了一辆挺讲究的马车,从上面下来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身边还跟着几个丫头婆子,皆是衣衫考究,瞧着不像寻常人家。 掌柜的不敢怠慢,忙跟白星和廖雁告罪一声,亲自迎了上去。 那女子也不说话,只身边的丫头出声问道:“你们这里可是住着一位叫孟阳的客人?不到二十岁年纪,有北方口音。” 掌柜的一愣,下意识看向白星和廖雁。 这不就是那位孟小公子的同伴么? 白星打量了那女子几眼,觉得此人应当非富即贵,“你是谁?” 书生现在难过着呢,可不是什么人想见都能见的。 刘玉想起丈夫说的话,自然知道与孟阳一起出门的还有年纪相仿的另外一男一女,约莫这个就是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努力压抑住翻滚煎熬的内心,“你是白姑娘吧?我是阳儿的伯娘。” 第100章 小猪仔馒头 孟阳还是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听见有人进来也不睁眼,“小猪仔馒头做好了吗?” 小猪仔馒头…… 刘玉一把扶住门框,身体晃了两下, 眼泪刷地淌了下来。 孟阳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扭头一看,就见门口站着个陌生女子, 戴着帷帽也瞧不见面容,不过看穿戴打扮, 大约出身富贵。 他蹭地坐了起来, 面上微微泛红, “这位, 这位咳,您走错屋子了吧?” 因拿捏不住来人年纪, 他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含糊过去。 跟朋友撒娇使性儿也就罢了,可这幅样子给外人瞧去……实在有些丢脸。 刘玉摘了帷帽, 泪流满面道:“阳儿,是我, 我是伯娘啊。” “伯娘?!”孟阳呆住了。 若冷不丁有人跳出来说她是自己的伯娘, 孟阳可能要琢磨老一阵子, 但他不久前才刚跟郎文逸见了面, 两下一下子就联系起来。 他不自觉下了床, 怔怔看着来人面容, 逐渐将眼前之人跟记忆深处那个总是一脸温柔的女子联系起来。 小的时候, 她总爱抱着自己玩,有时自己偷懒,犯困时都不爱走那两步去床上, 于是母亲和她的怀抱就是摇篮…… “伯娘!”孟阳瞬间红了眼眶,猛地朝她行了个大礼。 “好孩子,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啊!”刘玉连忙抢上去搀扶,奈何还是慢了一步,于是娘儿俩就都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曾经的青年美妇脸上爬了皱纹,曾经稚嫩的孩童却也成长为俊秀的大小伙子…… 岁月何其无情,又何其有情! 刘玉摩挲着孟阳的头脸,一边掉泪一边道:“像,真像,骨架像你爹,但眉眼更像你娘。” 见孟阳只是哽咽,她忙道:“好孩子,咱们坐下说。” 孟阳忙以袖拭泪,又扶着她站起来坐好。 刘玉死死抓着他的手,生怕一松开人就不见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几乎要以为这个孩子已经死了,谁承想老天有眼,又叫他们在他乡重逢! “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啊!”她简直都不敢想,不敢想一个几岁的孩子无依无靠该如何生活。 孟家出事时,他们已经在被贬往西南的路上,得信儿就冒死派人进城接应,谁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回来报信的人说没能赶上,只是打听到好像后来有几位曾经受过老孟大人恩惠的人偷偷帮忙收敛尸体,又拉去城外埋葬。但那位小孟公子却不知去向…… 不同于桃花镇的人,哪怕他们对自己再好,可终究是外人,但郎文逸和刘玉则不同,他们曾经是可以媲美亲人的存在。 打从与郎文逸相认那一刻开始,孟阳胸腔内那铸造了十多年的围墙便轰然倒塌,长期以来积压的委屈统统化为洪水,疯狂宣泄。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孩子,一个受了委屈,想要找长辈哭一哭、闹一闹的孩子。 虽然知道就算这么做了也不会改变既定的现实,但他还是想多得到一点疼爱。 于是稍稍平复了心情之后,孟阳就把这些年自己的遭遇都讲了出来,从怎么从京城被个好心的乞丐收留,又怎么懵懵懂懂跟着人出城,甚至一路沿街乞讨…… “后来我到了桃花镇,那里的人很好,他们教给我许多以前不懂的事情,也帮了我很多忙,”孟阳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朝刘玉笑了下,“然后我在那里遇见了星星,又遇见了雁雁。我们已经可以过得很好了,这次是出来玩的,没想到还能遇见伯父和伯娘您。” 曾经无数次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撑不下去了,但每每意识飘忽时,他又回想起母亲临终前朝自己喊,让自己一定活下去的话。 他答应过母亲的,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所以他支撑下来,并且越来越好。 孟阳一边说,刘玉一边哭,手帕都不知打湿多少条,眼睛都肿得快要睁不开了。 过去十多年都被浓缩在简短的话语中,可谁又能真正体会到,当年那个举目无亲的孩童四处流浪的辛苦? 刘玉又搂着孟阳哭了一回,终究是外头的丫头和婆子听不下去,借着送茶水的空档进来劝,又叫人去买消肿的药物来敷眼睛。 毕竟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孟阳怕她情绪过分激动出什么事,忙收了话头,“伯娘,如今咱们再相逢,可见是天意,来日方长,还怕不能慢慢说吗?” 刘玉哭得头晕,替了他去床上躺着,闻言点头,却还是抓住他的手不放,“你说的是,伯娘欢喜糊涂了。” 曾经有几年,两家都在京城为官,住处靠得也近,往来十分亲密。 刘玉自己膝下孩子少,偏孟阳从小生得粉雕玉琢可人疼,爱得不得了。有时小孟阳往郎家玩得晚了,直接住在那里也是常有的事儿。 谁知一朝风云变幻……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虚幻泡影。 刘玉又颤声道:“既然到了家门口,就别走了,住下吧,啊?” 自己的两个孩子久不在身边,如今突然找到失散已久的侄儿,怎叫她不欣喜若狂? 他们已经把他弄丢了一回,决不能再有第二回 ! 有那么一瞬间,孟阳是真的犹豫了。 他太渴望亲情,可理智却又告诉自己不可以这么做。 “我们,我们还要去别处,”见刘玉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孟阳忙改口道,“但我一定会经常去探望你们的。” 如今自己长大,不再是当年一无是处的小拖累,能赚钱孝敬他们了,所以也敢走亲戚啦。 “好孩子,”刘玉隐约觉察到什么,叹了口气,心疼又无奈道,“莫怪你伯父,这些年,他一直没断了派人四处打探你的消息……他是个痴人,死心眼儿,时常痛恨自己无用……当年在路上听说你们出事,他几乎一夜白头……” 郎文逸是典型的忠君爱国的典范,与绝大多数老派忠臣一般,都从骨子里信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一套,所以莫说遭打压、贬谪,哪怕有朝一日为了维护朝堂稳定,皇帝让他提头去见时,他也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切下自己的头颅奉上。 所以孟家出事,他不是不恨,不是不怨,但这份怨恨显然与他数十年来的信念相冲突,直接就把他两头打懵了: 他不知究竟该恨谁。 恨国家吗?好像不应该。 恨朝廷吗?好像也不对。 恨皇帝、恨皇子,恨他们的野心和筹谋?好像还是不对。 所以等到最后,他只能恨自己,恨自己无用,不能力挽狂澜…… 孟阳只知道郎文逸头发好像白的特别早特别快,但却不知竟也是因孟家的事伤心过度,一时又觉眼眶酸涩。他摇摇头,“我没有怨伯父,甚至还因为自家的事牵连到你们,觉得很抱歉。” 只是大约人总爱伤害最关心自己的人吧,可能他从内心深处就知道郎文逸会无条件包容自己,所以才会在一瞬间失控。 所以在发泄之后,他才会有底气使唤白星和廖雁,逼着他们去做什么压根儿没听过的小猪仔馒头…… 只是,只是现在那老皇帝还没死,虽然伯父说他内心愧疚,但君心难测,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再次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