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115. 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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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里的玉兰花、山茶花、迎春花又开了,洁白的、紫红的、金黄的,虽然不多,点缀在窗外,却十分赏心悦目。夜莺或许受了读书声的惊扰,翩飞于花木间,发出声声动听的鸣啭。 放学后,阿明这天人不太舒服,想早点回去休息,但方元和胡鸣一定要拖着阿明去吴山路吃夜宵。 春节边儿,永珍经理晒挂在小天井里的一条青鱼干儿不翼而飞了。那条鱼儿很大,要七八块钱,她一副rou痛的样子,上班的时候,扳着一张难看的脸儿,射出一束怀疑的光儿,捧着一个茶杯儿,转来转去的,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介大的一条鱼,猫儿哪里拖得动”、“拿了也不会发财的”、“吃了也不会好死的”。大家都说可能被猫儿叼走了,她依然嘟哝个不停。 永珍经理平常蛮和和善善的,说话也耐悠悠1的,近来性子躁了不少,会烦比唠叨2起来,丙千暗底里跟阿明说她更年期到了。她的话儿阿明听着,刺耳得不得了,一句句都像针儿戳在心上一样难受。是他值的夜班,是他在中心店开伙仓的,这些难听的话儿,她显然是说给他听的。 还好,菜场已实行承包到小组、承包到个人的承包制了,就是发给你们多少货,不同商品拷上10-15%的毛利,连同成本上交给菜场,之外卖得光也好,卖不光也好,盈也好,亏也好,都自家负责了。正因为如此,小兄弟送给他的那些商品,阿明才敢放着胆儿拿。如果不实行承包制,万一啥个日子风云忽变再来个“一批双打”运动,这白拿白吃的贪污罪名他是绝对搁不牢的。 这承包制,极大地调动了职工的积极性,像宝生、子荣卖rou的,就多订些猪,连中午都不回去了,一直要卖到下午很迟的时候。在方便了群众购买的同时,有些问题也渐渐产生了,因为规定要上交的钞票之外,其它利润都好落自家的袋儿,所以以次充好、克扣份斤等现象便越来越多了,这些问题只要顾客不吵到中心店来,大家都睁只眼睛、闭只眼睛的。 为了避嫌,阿明不得已终止了开伙仓。中文班的班长叫解龙,年轻有为,是省商业厅的副厅长,他单位的食堂就在旁边的一条小弄堂里,他通过他的关系,就到商业厅食堂里去吃饭了。 那时吴山路的夜摊儿在杭城是蛮有名的,一排枪都是小吃店,到了夜里头还有各种各样的流动摊儿。阿明与同学常去吃的那家是在露天里的。那两夫妻还有帮工在屋檐的椽子和树杈儿之间拉几根索儿,放上塑料布儿,以遮挡风雨。棚儿下放着几张铺着印花塑料布儿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筷子、瓢羹儿、调味品什么的,比国营的集体的小饭馆清洁多了。 这家摊儿卖的是牛rou粉丝和生煎锅贴,粉丝一毛钱一碗,锅贴三分一只,生意很好。那煎锅的盖儿一揭开,葱花儿的香气就满街飘了。阿明在等待的时候,闻着香气,便想起了冬萍塞给他硬币和那两只葱煎馒头,忽忽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是天各一方。人生就像书儿,一页一页翻过去了,所有的酸甜苦辣,最后都摆放在书橱里了。阿明几乎不再去翻动那一页一页的书儿,只有在此刻,这诱人的香气,令他心绪迷乱。 阿明边吃边想着小时候的有趣事儿,方元忽然道:“阿明,你桃花运要来了!” “桃花运?啥个桃花运?”阿明打了个瞪头憨。 “头毛子上课的时候,玉女回头来看你,你难道没看见?” “我没注意。” “你同拍照相去的那个套儿还好不好?” “不好了,看完潮水后就吹了。” “阿明,玉女看你的眼光跟过去不一样啊!金童一个礼拜没来上课了,说不定他们吹了。” “吹了跟我也不搭介呀!” “阿明,你个木头!他们不好了,玉女便挂空挡3了,我看得出你蛮欢喜她的,正好借格个机会去拷排挡4。” 阿明被方元这么一说,空荡了快半年的脑子顿时翻滚起浪潮来了。金童没来上课他是晓得的,但他俩早已准备结婚了,这忽然之间断掉不大可能吧。他疑虑地看看方元和胡鸣,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好。 胡鸣用辣椒酱蘸着锅贴,道:“阿明,其实你与玉女还蛮般配的,之前他人捷足先登了,也是没法儿的,现在机会来了,就看你自己有没有信心和勇气了。” 方元也敲边鼓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时光拷她排挡最好了,错过了太可惜了!” 回到中心店,阿明又困不熟了,满脑子都是玉女。也是的,读书这么多年,来的去的有那么多女生,唯有对玉女是有想法的。他向来是想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作为终生伴侣,然修功儿不够,眼睁睁看着杨梅飞走了。如今天边似乎又亮堂起来了,一丝绚丽的曙光在向他眨眼,于是他又满怀着希望了。 连续两天的上课,方元并没有骗他。他真的看见她回过头来,不是朝向墙边金童的位置,而是微笑着直视着他。这比星星还要明亮的眼睛不是不经意的一瞥,而是充满着对爱情的渴望。距离如此之近,他可以闻到她脸蛋儿上的淡淡的珍珠霜香味儿。尤令他激动不已的是,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微笑是那么地温暖,她的眼光是那么地炽烈,这足以融化掉堆积在自己心头已久的冷雪冰川。 她是那么地恬美而忧郁,阿明心慌卵跳不敢与她对视了,不管方元如何碰他手臂,就是低着头儿不抬起来。 游鳞斋聚会时,学友们热议起此事来,七嘴八舌纷纷替阿明出谋划策。谁也不知道金童玉女分手的原因,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都劝阿明要趁热打铁不能再坐等了。 时间是爱情的朋友也是敌人。获得爱情,有时须马不停蹄,穷追不舍;有时须稳坐钓台,水到渠成。阿明现在的情形,稍一拖延,敌人便会乘虚而入,到时他即便肠子悔青了也是自作自受。 阿明觉得也是,于是花了两天的时间,用了9张的纸儿,以一首《芳香》的诗儿开篇,用《红楼梦》、《西厢记》中贾宝玉与林黛玉、张君瑞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作比兴,搜肠刮肚堆砌了不少华丽的词藻,坦率而又真诚地表白了对她由来已久的好感和爱慕。最后,以法国作家雨果“人间如果没有爱,太阳也会死”结尾,并恳切地约她桑间月下。 当他把信儿轻轻交塞进邮筒时,浑身浑脑轻松了。玉女这回头的一笑,这回头的一眼,向他示爱再明确不过了,他这支爱情的箭儿一旦射了出去,两人走在一起是十拿九稳的事儿了。于是他双手枕着头儿躺在床上,想象着与她春天沐浴阳光,夏日山泉嬉耍,秋天登高眺远,冬日踏雪赏梅——一幅多么令人陶醉的美好的画卷啊! 拷位儿的那天是个倒春寒天气,尤其是晩上,刺骨的湖风嗖嗖地钻入衣领,令阿明不停地抖索。他那有些发红发紫的鼻子不自禁地悉里索落响着,一双脚底板儿丝毫感觉不到大地回春的暖洋洋了。 湖滨科技画廊旁边的枯木发芽了,点点新绿随着风儿在无精打采的月光里颤动着。 在等待她时,他想起昨夜做的一个怪梦来。 他与她到泰山去玩,路过扬州,她说去玩瘦西湖,他不同意。两人正争执间,一叶孤舟飘然而来,船头渔翁撑着竹篙,吟道:“明月何时照我还?”他诧异道:“泰山还没游玩,如何就回去了?”她说:“你不听我的,所以王安石来催你回去了。”他于是答应去扬州。他俩登上渔舟,令人惊讶的是,船上有三只鹭鸶,拍着大而黑的翅膀,犀利的目光直盯着看。他俩很害怕,想回岸上去,可船儿已漂流直下了。渔翁捋着长髯道:“别害怕,京口瓜洲一水间。”渔舟迤逦而行,一轮皓月当空,江水悠悠。渔翁道:“扬州到了,请上岸吧。”两人上岸来,一看却是在钱塘江边。 阿明很少做梦,也不太会解梦,约会的时间过了,他还没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一种不祥的感觉顿时袭上了心头。对照着梦儿,金童是一只鹭鸶,他是一只鹭鸶,那么还有一只鹭鸶是谁呢?泰山离他俩还远,而扬州也玩不成,看来此梦凶多吉少了。 玉女三天没来上课了,学友们猜测纷纷,阿明更是如坠云雾中,茫然不知所措。在方元、胡鸣等人的催促下,他一只脚儿踏出去了,哪里肯死心,这天中午,又伏案疾书起来。 “阿明,在看报纸呀?” 大门起了开锁声,阿明赶紧用报纸遮住了情书。丙千走了进来,在阿明旁边的办公桌抽屉里找东西,阿明递了一支烟儿给他。 “丙千,你今天介早。” “我下午要去公司开会,关于职工旅游的事儿,笔记本忘了拿了。咦!阿明,你在倒看报纸?” “你不是说过的,报纸要倒着看。” “你个书读头!我没叫你真的去倒着看,是倒过来理解的意思。比如现在很少叫‘同志’了,都叫‘老板’了,被叫的人往往会说‘表叫我老板,叫我扳牢’。老板一般来说都有钞票的,而‘板老(扳牢)’是说牙筋扳牢5了,这一倒过来理解,就是说的和实际是不一致的,你懂不懂?” “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和看潮水那个姑娘儿现在急个套了?” “吹了。” “为啥原因吹了?介好的姑娘儿!” “风头高头,他阿爸姆妈怕出事,不准她出来。” “矫枉过正。” “还因为门不当、户不对。”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原因。现在社会越来越向前(钱)看了,阿明,不是说读书不好,你想讨个好老婆,自己还是要有点儿数帐。” 丙千夹着笔记本走了,阿明拿开报纸,刚才写得正通畅,被打断了思路,一下子接不下去了,上班时间也快到了,索性到了晩上再写。 姑娘儿被小伙子追来追去肯定是很开心、很幸福的,就像春寒料峭的日子有太阳照着她转那般地温暖,而小伙子在雨夜里投入地写起情书来,能把他的感情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晚下起小雨儿来了,淅淅沥沥的,檐水也滴答滴答响着,像琴声那般地撩拔着阿明的情弦。他怀着一腔的爱慕,如不竭之江河写下了足以叫天下骄矜的姑娘儿也动心的每一句。 漂亮的姑娘儿不愁没人追,也不怕嫁不出去,所以大都会斜着眼儿,兰花手指头翘翘,要矮子里挑长子,长子里挑帅哥,蛮会扮俏作的。阿明的第一封情书石沉大海了,方元、胡鸣、文韧力劝他到她单位去,亲自交到她手高头。这样,她也就回避不了了。 他们三人都愿意陪他去。 这天下午,也是个下着小雨儿的天儿,他们到了中山中路她的商店外头,三个热心人以雨伞作掩护,走来走去,不停地朝店里头张望。候到她一个人在柜台里时,三个人你推我拉着阿明就进去了。 阿明怕难为情,外头等的时候,心里头就像有十七八只吊桶撞来撞去的,跨上商店的踏步档时,脚光儿都抖了,脸儿都不敢抬起来了,不时地抹着鼻头上的汗珠儿。然而,当他站在她面前时,一股对爱情强烈渴望的勇气骤然而生。此刻的他,就像战场上破釜沉舟的战士,拿着钢枪的那只手儿一抖都不抖,沉着而勇敢。 【注释】 1耐悠悠:杭州话,说话做事慢条斯理之意。 2烦比唠叨:杭州话,不停地烦躁唠叨。 3挂空挡:杭州话,手动汽车不进挡位,喻空置。 4拷排挡:杭州话,手动汽车进挡位,喻进攻。 5牙筋扳牢:杭州话,缺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