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晏濯香手指间的小石子抛到了地上,笑着走过来,拿起我的筷子,夹了一块豆腐。我狠了狠心将头扭向一边。晏濯香将筷子转了个角度,豆腐嗖的一声飞到墙壁根下,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正路过,吓得吱了一声后飞蹿了老远,豆腐的香气沿着墙根舒展,不一会,被吓飞的老鼠鼠目寸光地溜达了回来,一口咬定豆腐,拖到墙角啃了起来。

    我痛心地再将头扭向一边。没多久,听见角落里吱吱的叫声和翻腾声。我将头转回来,目睹了一只瘦骨嶙峋老鼠惨死的一幕。

    我目光抽搐,久久无言。

    晏濯香将食案移开,矮身到我跟前,神色郑重,“张嘴!”

    他让我张嘴,我自然不会张嘴。他毫不犹豫地一手撬开我的嘴,一手丢了个什么玩意进我喉咙里。我还没尝出味来,那玩意就滚下了喉咙。

    “十香软筋散?含笑半步颠?”我掐着喉咙想把那玩意咳出来,眼泪咳出来了,那东西却半个粉末也没见出来。

    “九花玉露丸。”

    我停止了咳嗽,隔着散落的发丝斜眼望过去,不知其真伪。晏濯香从我身边撤离,收好了字帖,放进袖子里。

    “最迟明日申时顾侍郎便可到府,不过前提是三顿不要吃饭。”

    我危险地眯起眼,“三顿?”

    晏濯香迈着步子到了牢门边,我在他身后问了一句,“谁要我死?”

    “明日便会知晓。”

    “你怎知今日晚饭会有毒?”我在他身后又问了一句。

    “我想……”晏濯香在牢门边回眸,莫测一笑,“今日三司会审后,顾侍郎定然也猜到了晚饭不可轻易食用。”

    “是么?”我眼睛微眯,“如果不是你阻止,只怕我真吃了呢。”

    “以身犯险,只为看我救是不救。”晏濯香眼里的笑意深了一层,如有一团光华在他眸子里流转,“顾浅墨当真可为人所不能为之事,如此城府,何愁他日不能入阁拜相!”

    “什么入阁出阁,哪家要嫁女儿么?”我蹲在草堆上,摇着折扇,欣喜道,“有喜酒喝么?”

    ※☆※☆※

    某人走后,我叼着一根草躺在破床板上,肚里饿得咕咕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杏园投毒案终于追查到了酒壶的来源问题,此时顾浅墨若畏罪自尽或者被杀人灭口,于某些人都是有利的。

    若定性为畏罪自尽,那么毒杀皇子的罪名自然是落实了。若被查出是遭人灭口,那么此案将会继续牵扯下去,最后终将至一些人于死地。好厉害的手段。

    在我惨兮兮饿了三顿后,未牌时分,圣旨降到天牢,将我无罪释放。这么快就查出酒壶的来历了么?我在心里嘀咕,不过站在太阳底下自由活动的滋味确是十分久违的,我揉着胳膊甩着腿儿,就见我家总管驾着一辆豪华马车奔我跟前来。

    “那白瓷青纹酒壶居然没从咱们府上搜出来……”坐在马车里,我摸着下巴犯嘀咕。

    驾车的梅念远清了清嗓子,“假山底下被人塞了几只,我给偷偷丢了。”不愧是我顾府的总管,做事能够随机应变,不拘小节。

    我哦了一声,靠在车壁上,好奇问:“那酒壶最后是从哪里搜到的?”

    梅念远压低了声音:“赵淑媛娘娘宫里。”

    我两眼一直,一把揭开了车内的垂帘,凑到车外的梅念远身边,“老狐狸怎么说?”

    “圣上得知淑媛娘娘毒害晋王,并嫁祸给大人,龙颜大怒,要废了赵淑媛。”

    “什么!”我心内一惊,“那魏王呢?”魏王乃赵淑媛所出,晋王小sao包的长兄,素来聪慧知礼,连冬日觐见老狐狸都要坚守君臣父子礼仪,穿得如同个滚圆的球一弯身就滚到地上去,还能在额头摔了几个包后坚持行礼。

    “魏王只怕会被削去封号。”

    我一把按住梅念远的肩,“掉头,进宫!”

    火急火燎赶到宫里,若不是梅念远准备周全,从府里带来了我的入宫腰牌,只怕以我一身落魄寒酸的穿着,又不会被放行了。

    太监道圣上在御苑,我火速奔了去。

    绕过花木扶疏后,瞧见三位阁老跪在青石板上一字排开,前方是一脸森寒的老狐狸,老狐狸旁边有个书案,书案前跪坐着翰林编修晏濯香,正牵袖提笔蘸墨,似要书写什么。

    我跑得急,一个不留神,脚下被根藤蔓绊了,我以前飞的姿势扑通一声摔得跪倒在三位阁老屁股后头。

    这声扑通将因达不到和谐统一意见的五个人生成的凝固时空给打破,十道诧异的目光投向了声音的来处。

    “啊……哈哈哈……咳……”我干笑了几声,对被吓得不轻的几位阁老深表歉意,再向皇帝老狐狸赔笑,“臣、臣参见陛下……”

    老狐狸目光一沉。好在这时,追赶我的老太监终于上气不接下气拖着一具肥腻rou身挥汗如雨地赶来,“顾……顾侍郎,闯……闯不得……”最终发现本官还是闯了御苑后,老太监向老狐狸哭丧着脸,“陛……陛下,顾大人他……”

    “你退下。”老狐狸冷着脸。

    老太监抬袖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唯唯诺诺又气喘吁吁地退了。随后,老狐狸阴沉的目光毫无阻碍毫无保留地盯向了我,三位阁老也都一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目光一偏,瞧见书案后跪坐的晏濯香也从众地瞧着我,似有深意,但瞧不出有几个意思。

    我将自己几乎摔趴下的姿势稍作调整,跪得庄重了些,肃穆望向老狐狸,“臣顾浅墨蒙受不白之冤,在陛下圣恩浩荡下,终于涤清冤屈,得以昭雪,吾皇万岁,圣德齐天,功盖三皇,德赛五帝,千秋铭铸,万载流芳……”

    “够了够了。”老狐狸甩了甩袖子,表示不耐烦,但面色明显缓和了不少,果然这招屡试不爽,我一阵窃喜。却听老狐狸道:“顾浅墨,今日闯朕御苑,究竟所为何事?”

    “臣特向陛下谢恩来了!”我诚恳道。

    “然后呢?”老狐狸不依不饶地望着我。

    “没有然后。”我一口道。

    “哦?”老狐狸瞅着我,眉毛挑了挑,大袖一挥,“既然如此,爱卿可以退散了。”

    “只是么……”我面色犹疑。

    “没有然后,却有个只是?”老狐狸像是瞧出我肚子里的小九九,不动声色地等着我放马过去。

    我将视线一转,转到晏濯香脸上去。晏濯香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也不动声色将视线一转,转到眼皮子底下的白纸上,以一种眼观鼻鼻观心的淡然入定姿态默默无视于我。

    “只是晏编修似乎有话要说。”我才不惜含血喷人,信誓旦旦道。

    老狐狸眉头一动,转看晏濯香。晏濯香无法继续装入定,抬起白纸上的目光,漠然看我一眼。

    这时,萧阁老一张老脸板起,转身看了一眼屁股后头的我,“顾侍郎知道圣上在与我等谈论什么么?就妄下言论,胡说八道!”

    我摸了摸鼻子,掐指一算,“可是在讨论废黜赵淑媛娘娘,罢黜魏王一事?”

    萧阁老哼了一声。老狐狸深深看我一眼,没说什么。

    “对于此事,晏编修一定有独到的见解!”我对晏濯香遥遥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将目光移向了一直处于漠然姿态的翰林编修,我更是其中一员。

    “陛下,此事需慎重。”晏濯香眼波转了几转,放下手中的笔,从书案后起身,对老狐狸行了一礼,“臣以为杏园投毒案并未终结,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以臣所知,赵淑媛娘娘贤德识礼,素来慈善,怎会对幼小的晋王用毒?再者,以娘娘的聪慧,怎会使用自己宫里的酒壶,以落他人口实?另外,魏王素来得陛下赏识,得众臣称赞,小小年纪便有君子风范,实属难得。一年幼孩童,根本不会牵涉到阴谋案中来,又为何要削夺他的封号?魏王晋王都是陛下龙脉,望陛下三思!”

    一席话说完,三位阁老纷纷附和,老狐狸深思踌躇了半晌,最后终于命晏濯香重拟圣旨,继续追查杏园投毒案,暂留赵淑媛与魏王封号。

    我饥肠辘辘筋疲力尽回到自己府上,若不是有梅念远的搀扶,只怕连爬进府门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颤巍巍站在自己府里,顿有再世为人之感,唏嘘不已。

    当瞧见院子里的日晷,日影正指向了申时末刻,我眼皮抖了抖,那小晏算得如此准,不过,御苑里我赌的一局,也是算得蛮准,究竟谁更准一些,一时间还真不好说。

    “大人,您回来了!”

    “大人,想死小越越了!”

    “大人,您可回来了!”

    我还没从掐指神算中回过神来,就见四个院子的男宠蜂拥而来,顿时暗香浮动,美人如云,草木萎顿,所向披靡。

    我翻了翻眼皮,晕过去了。

    ☆扒光衣服,府中新规

    在我晕过去后不知道多久,将醒未醒之时,一块香喷喷的红烧rou飘在我跟前,我不假思索毫不犹豫一口咬过去,红烧rou吃痛地躲开,到嘴的rou岂能让它飞了!我一把抓住红烧rou,凑上嘴巴,又一口咬住,舔了舔,滑嫩嫩的,顿时舍不得一下子吃下肚,遂继续舔、啃、咬……

    “大人……”一个含糊而妖媚的声音响在耳边,“没想到您这么……热情,阿沅可是日夜思念大人呢……轻点嘛……”

    阿沅?红烧rou叫阿沅?那是什么玩意?我迷迷糊糊掀开了眼皮,香喷喷的红烧rou晃悠悠化作了一个无限放大的面孔,紧贴着我的脸。我疑惑地研究着,红烧rou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却感觉两片唇瓣在我嘴巴上蹭来蹭去,一个滑溜溜的物事钻到我嘴巴里,我舌头不由自主探了过去……

    “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惨烈坠地,我神识一清,看见面前压在我身上,跟我唇舌相亲的不是什么红烧rou,而是一条千娇百媚的汉子!

    我猛地坐起,把娇媚汉子踢到了地上。而后,视线挪到了门口,房门处,我心心念念的千澜和总管梅念远直挺挺地立着,千澜手里的粥摔到了地上,我心疼了一下满地的薏米粥,忽地后背一凉,千澜他他他,他方才莫非瞧见我与那块红烧rou……

    不待我解释,千澜眼里凝聚的光芒霎时散去,只剩黯然,他咬了咬嘴唇,霍然转身,奔了出去。

    “千……哎……”我坐在床沿长叹了口气,不知千澜那边要怎么哄,一别数日,再见面,居然让这孩子瞧见我如此不堪的一幕,真真是,惆怅满怀啊!

    “大人还饿么?”梅念远端着托盘不咸不淡道。

    “又不是啃了红烧rou,当然饿!”我挪步到桌边坐下,先自倒了一杯茶,猛灌了一口。

    “大人?”一个怯怯的声音响在身后,略有耳熟。

    我转过身,竟看到方才一脚踹下床的妖娆男人维持着那一刻被踹飞的姿势,匍匐在地,眼神含羞带怯,欲说还休。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你你你……咳咳……”几滴茶水跑岔了路,灌进气管里了,我掩袖咳嗽。“你叫什么?”我好容易缓了口气,开始审问红烧rou,忽然觉得此rou有些面熟,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大人,奴叫阿沅。”红烧rou妖娆地盘在地上,飞了个眉眼过来。

    我脸皮抽动,终于想起了眉眼如丝的主人,“是你!”正是某个月夜偷袭我的新入府男宠,被梅念远拖去柴房关了六天的妖娆男。

    “大人……居然还记得奴……”妖娆红烧rou扭了扭身子,眉目含春。

    我扭头,从梅念远手里端来粥,一边往嘴里灌一边摆手,含糊道:“继续关柴房!”

    “大人……”红烧rou花容失色。

    梅念远毫不含糊地执行本官的命令,将红烧rou拖到门口,问我:“几天?”

    我埋头喝粥,嫌麻烦地挥了挥手,随便几天都行。梅念远向来一点即明,办事通透,这一回却理解岔了我的意思,将红烧rou关了十天柴房。后来我得知后,惊问,“何来十天?”梅念远将一只手掌摊开,竖着立到我跟前,问,“这是几?”我说五。他道:“大人挥了两次手,可不就是十么?”

    被红烧rou偷袭了两次后,我让梅念远写下通告,谁再胆敢偷袭本官,扒光了衣服遣出府。梅念远停笔抬头问,“偷袭是指?”我瞟了他一眼,“趁本官不备,强行与本官发生肌肤之亲的一切行为。”

    “唔。”梅念远垂下目光笔录。

    最后通告如下:侍郎府上,谁再胆敢偷袭大人,即,趁大人不备,强行与大人发生肌肤之亲的一切行为,一经发现,扒光了衣服遣出侍郎府,绝不姑息!

    我在房内踱步思忖如何去见千澜,小僮来报:“翰林院晏编修求见。”我略略惊讶了一下,不过,倒也不是意料之外,“有请!”

    在会见同僚之前,我在屋内关了门更了衣,这才拉开门迎了出去。在院子里遇见了晏濯香,他一身便服,立在我府上最粗的一棵槐树前看树干上贴的什么东西。我三步并作两步,到跟前也看了一眼。

    晏濯香转头,浅浅笑了一下,“顾侍郎家规甚严。”

    我干笑,“一般一般,见笑见笑。”梅念远竟贴了通告到这里,给外人瞧见,我老脸一时还真有点搁不下。好在同僚晏编修没有继续这一话题,我的一张老脸又放了回去。

    领着晏濯香到了后院池塘边,清风徐徐,桃花灼灼。

    “侍郎好风雅!”晏濯香倒也不客气,在池塘边的露天桌椅旁坐了。

    我也跟着坐下,男仆送来茶水,一边倒茶一边有意无意地瞟了晏濯香几眼。我让仆人们都退下,省略客套话,直奔主题,“晏编修,赵淑媛与魏王保得住么?”

    晏濯香端起茶盏,看了看水面的茶叶,又转头看我,“顾侍郎可是因为赵淑媛险些性命不保。”

    我拿折扇摇了摇,“投毒,栽赃,陷害的,又不是她。”

    “那是谁?”晏濯香一双湛然的凤目瞧着我。

    我继续摇扇,半晌,收了扇,再端起茶喝了两口,放下,再展开折扇,一边摇一边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鱼,就是不开口。内幕这事,得装深沉,越憋到最后越显高深。

    晏濯香继续品茶,品完一杯,又倒满一杯,似乎是对我府上的茶叶很是满意。我看了半天鱼,看得脖子发酸,只得扭回头,胳膊撑着桌面,扇骨敲着手心,“晏编修有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