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魃道 第420节
什么样的人建的这处义庄?后来又为了什么样的原因丢弃了它、以及它周围那一方坟场?这会儿自然已无从考据。而这义庄的邪已让周围毫无生灵迹象, 方才是最重要的。 恶气已入地脉,才会导致这样的荒凉。 这种萧杀即便是鬼魂作祟也形成不了,除非坟内出了聻。 自古有说法, 人死变鬼,鬼死化聻。但聻究竟是什么样一种东西, 谁也没亲眼见过。 无知才能无惧。大约正是因为这样,最初跟狐狸一起进入这‘鬼中之鬼’的领地, 我并没有太多顾虑, 只以为是个同狐仙阁类似的地方, 若不去看破不去多想,或许就没什么可怕。所以也在最初时简单以为,狐狸选择这地方避雨, 应是想用这地方的煞气掩盖自己身上的妖气, 毕竟连妖力都已耗尽的妖怪,要想继续在他所想避开的那些对手前完美隐藏自己的妖气,已经不是那么容易。 直至那些东西寻上门的一霎, 我才明白,狐狸想的不止那样单纯。 然而以他现在这样的状况,能够负荷得了他的那些不单纯么? 边想,我边下意识握了握自己手掌。 手掌里汗水沿着细细掌纹滑过,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那把妖气森森的剑忘了几时回到了我手掌里,而要想再次让它出来,我一筹莫展。所以狐狸一旁不动声色的目光,让人颇有点尴尬,遂故作淡定,我把手掌上的汗往床褥上擦了擦。 “客官,要不要喝茶?”这当口听见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声音细哑,仿若门缝里吹进一缕风,吹得油灯倏忽晃了两下。 灯光微颤,原本的柔黄一瞬变成了森森的绿,复又泛出血样的红。见状我翻身正要下床,狐狸一把将手搭在我肩上,朝房门淡淡应了声。“拿进来吧。” 门开,店老板垂手站在门前,浑浊一双眼依旧时不时往我头上瞄着,脚下影子拉得老长,手里没有茶盘。 但,鬼哪儿来的影子? “倒是没忘了敲门。”狐狸说话时带着微微笑音。 店老板低了低头,神情仿佛唯唯诺诺:“无论死多少遍,规矩总还是记在骨子里的。进门先问个信儿,我这是尊重爷。” “所以你晓得我是什么人,对么。” “仙爷带着九条尾巴,仙爷可了不得。” “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儿。” “呵呵,”店老板笑笑:“爷没听说过一句话么,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说话间,身子没动,底下影子却风吹似的轻轻一晃,忽的拔地而起,活生生立在他自己面前。 原来影子才是实,实体则是虚。 但并不算惊人地怪异。 曾经见过的妖异怪状多了去,他放眼其间,并不特别。却似乎是头一个敢这么面对狐狸的。他大约也明白这一点,幽黑细长的身子一躬到底,再次做出谦卑的样子,引得身后实体腰肢反转扭曲,模样诡异无比:“本也不想打搅爷,实在是恰不逢时,今天刚巧好日子,咱主子起棺,相中了爷。不得已,也只能得罪爷了。” 起棺?起的什么棺? 当我下意识眼睛朝窗外那片坟地看去时,突然狐狸伸手把我往他身上一扯,带着我一纵身往床下跃去。 身子刚离开,床面崩塌,地板也崩塌。 巨大裂口仿佛一张巨大洞开的嘴,喷出nongnong一股腥雾,雾中若隐若现一口古老棺材,红漆裹身,从土中直立而起,体积庞大得让人有点震颤。 约莫三人宽,三米多长,竖插在土中,通体蟠龙环绕。 这口棺材不仅带着皇族的象征,而且棺头和棺盖上密密层层雕刻着无数罗汉像。 精工细作,这些巧夺天工的雕塑天然带着逼人心魄的气派,端得是华美无比。然而这美却让人手脚冰凉,因为放眼看去,这一尊尊惟妙惟肖的雕像,脸竟都是用真人的头颅所镶嵌而成。 一张张被风干成木乃伊的脸,小小的,带着死前一刹的表情。 这些表情被凝固了成百上千年,或悲或怒,或哀怨或狰狞,刻骨的绝望令这些‘罗汉’全无半点佛家的慈悲样,乍然从地下闪现,不似佛陀降临,倒仿佛群魔突然冲出了炼狱。 所以一回过神,我忙就想往后退,但见狐狸一动不动,我迟疑了下也就没动。 只握紧了他的手,这时见他慢悠悠回过头,对着身后那道黑影淡淡说了句:“汉景帝时七国叛乱,兵败后吴王被斩,之后下葬,听说那墓是个衣冠冢。” 有点突兀。店老板听后笑了笑:“爷好见识。” 狐狸仿佛没瞧见他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龙游浅水遭虾戏。那你听说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么?” “听说过。但爷连人形都快维持不住了,怎么跟瘦死的骆驼比?” 店老板说得没错,在狐狸说完刚刚那句话后,我发觉自己紧拽在手心里他的那只手,已变成了爪。毛茸茸温乎乎,这要在平时该多有意思,我总爱在他变回原形时捏他耳朵揉他爪子。这会儿心一紧,我难受得呼吸都抽抽。 恍惚中,听见那店老板阴沉沉又补了句:“况且眼下还带着这么一个累赘,她大约连走动都难吧,爷您打算怎么办。” 狐狸冷笑了声:“既然都被你句句话给捏着了,你说我能打算怎么着。” 他在示弱?我茫然。这不像是他。 亦或者,我这个累赘这会儿真的连累他已到了令他不能反驳的地步? 想明白这点,心不由一沉,我下意识想松开手,但狐狸爪尖往我指背上扣了扣。 他想暗示我什么?刚抬头看向他,手一紧,我被他带着随他身子腾空而起。 身后惊雷闪过,电光亮在窗前,雷声炸响在屋顶。 震得屋子微微一颤,房顶轰地裂开,也不知道是雷电劈开了它,还是狐狸刚才一瞬间轻轻的弹指一挥。 登时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大坝泄洪,铺天盖地灌注进屋内。 被雨水沾染到的棺材,这当口突然也颤动起来,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被潮湿弄醒,嗡嗡作响。一行行雨水沿着棺材周围那些雕像蜿蜒而落,我发觉那些人头鼓胀起来,饥渴已久,它们在吸取水分。 接着会发生些什么?我不想知道也不想继续看下去。我知道狐狸是打算带着我远离这口棺材,但当跟着他一同到了高处后,我发现这么做并没那么简单,因为狐狸的身形突然停顿在半空,除了拉紧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被什么东西给牵制住了。 店老板的大胆和笃定并非没有道理。 寻常鬼怪根本不是狐狸的对手,别说特意堵他,闻着他气味早远离了。但这会儿狐狸虚弱,这地方藏着的也并非寻常鬼怪。这是聻的地盘,可是一个地方全是聻,这本身就很反常了,何况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那口棺材。 用那么多人头压着的棺材,非极凶就是极煞,而且很显然,这地方厉害的物件并不止这一口棺材。 义庄外那整片墓地上这会儿突然出现的状况,怕也是个重头戏,它比我原先预想的要更为糟糕。我想这恐怕才是令狐狸陷入困境的一点原因。他或许能对付得了这个店老板和那口棺材,但墓地里那些突然出现的东西,他对付得了,或者说能对付么? 那是一大群孩子。 死过一次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再次死了一次的孩子。 他们静静站在属于自己的坟墓前,空洞的眼眶和嘴巴带着悲凉的表情,抬头看着天。 并不惊心动魄的场面,但有个问题细究起来,却叫人心惊动魄。 为什么这么一大片坟地里,埋的都是小孩?最大不超过十岁的小孩? 粗略一估能有好几百人,雨水倾注而下,从他们单薄的小身体上穿透而过,嘶嘶地绽放出一团团雾气,在他们身周环绕出一圈乳白色的‘围墙’。 他们在围墙里发着呆,手齐刷刷指着狐狸。 聻的样子跟鬼相似,但又不尽相同。 只是不显山露水的时候,跟鬼一样,都可让你人鬼不分。 所以一眼看去就是那么一大群小小的孩子,发着呆,普普通通。但他们只是那么简简单单指着狐狸,却令这一贯睥睨众生的狐妖失去了行动力。 “童阴养棺。”目光从他们身上转向店老板那道黑影时,狐狸眉头微蹙,若有所思:“早先以为是个传说,如今看来,传说是真。不过你主子的胃口看来已是越来越大了,这可不太好。” “也是仙爷来得巧。不过小的也知道,仙爷今夜上这儿来,肯定不是为了送死。” “有点眼力劲儿。” “只是爷精神头差了点,所以没料到这地方大大小小五百座墓,里头睡的都是爷动不得的童尸。修仙之道拜月参天,岂能沾染这些污浊,可对么爷?” 狐狸嘴角牵了牵:“没错。” “所以爷是不能吞噬这些娃娃的,但若爷不吞噬他们,以爷现在这身子的状况自然也就无力与他们抗争,所以爷今晚会出现在这儿,若说不是来送死的,着实也讲不过去。” 两人说话你来我往,平静得像是闲聊,让人觉得担心仿佛是种多余。 只是店老板最后那句话刚说完,突然狐狸手一松,我一下子口就从他身旁坠了下去。 刚掉到地上,只听隆隆一阵闷响,那口直立在地下的棺材盖子缓缓打了开来,里面倾泻而出一大滩黑水。 第457章 青花瓷下 七十三 水退后, 露出里面所殓葬的那样东西,黑漆漆的,若非有手有脚,一眼看去仿佛一截木桩子。它被裹在一条褪了色的红色丝绵里, 丝绵被水泡得皱而肥厚,更凸显那尸体的干瘪单薄。最为单薄的两条手臂,则交叠在丝绵上方, 压着一颗骷髅头,皮连着骨, 骨头里微微生着光,一闪一闪仿佛这死物是活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棺盖打开一刹那, 它突然张开嘴, 直愣愣朝着狐狸方向吸了一口气。 我也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狐狸僵在半空的身子一下子被往那口棺材方向拖了过去。 仓猝中我猛站起身想抓住狐狸,但刚站直,半个身体仿佛被碾碎了一样噼里啪啦一阵剧痛。连头也刀绞似地作乱起来, 天旋地转,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口棺材里的骷髅直接拉了进去,紧跟着轰地声响,那道棺盖径直阖上。 我跟着跌倒在地上, 两眼发花,依稀看到头顶上一道黑色的身影渐渐逼近。 “你会后悔的。”挨近到离我不多远的地方时,我对他说了句。 店老板笑笑,大概以为这是我昏迷前的呓语。 然后一附身, 他用他冰冷滑腻的手摸向我额头,又翻开我头发摸了摸,嘴里咕咕哝哝:“开了天眼的,跟着九尾狐,有趣。让我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我离他身体最近的那只手里倏地燃起一团火。 猩红如血的一团火,散发着比那把骨剑更为诡异和灼烈的光,我曾无意识中用它割裂大地,现在依旧无意识,我用它烧穿了眼前这道漆黑的身影。 店老板也毫无意识。 他离我那么近,对我毫无防备,一个人类的反击让他猝不及防。 所以没能及时察觉,更没能在察觉后及时逃离,于是他的黑影被我生生灼出一道空洞,而他那具实体则在一阵尖叫和扭曲后,同样位置被烧出一团焦黑。 不知是否就这么被我杀死了,我紧盯着他那张嘴,仿佛里头会出现什么东西,并让我对此萌生出一种跃跃欲试。 试着想一鼓作气破坏些什么。 这感觉很熟悉,来自我大脑黑洞般的最深处,零星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我试图借着这股力继续往深里探究,但突然一个意外的发生,让我这探究猝不及防地撞了墙。 我原本如黑洞深渊般平静又充满了诱惑的大脑,此时突然传来一道剧痛。 仿佛被一道利器突兀从脑海深处劈裂开来,那股骤然而起的疼痛令我身子一蜷,随即迅速将手往自己头上用力按去。 异常尖锐的痛苦让我猝然间失控,所以毫无察觉自己这么做的同时,手里那团火正随着我这动作也朝着我头部急速而来,并带着股越发猛烈的灼烫,径直往我头颅上烧去。 所幸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按住了我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