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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魃道 第482节

    第二天天亮时,林大疯子带着林宝珠回家了。

    带着一大包药和一大包水果。

    水果特别好吃,病好了后林宝珠吃得很高兴,却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那些水灵灵的果子,老奶娘眼圈就会发红。

    长大后才明白了原因,却是一口也吐不出来了。

    后来林宝珠又见到了那两个男人。

    他们趁着老太太不在突然闯到大疯子家里又跟她扭到了一起,但这次他们没有打过大疯子,大疯子扑到他们身上,咬掉了一个人的耳朵,咬伤了一个人的胳膊。

    林宝珠看得正高兴,谁知他们从屋外叫来了很多人,把大疯子压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说她是个贼,偷了他们那儿最宝贵的药,还在他们追讨时发疯咬伤了他们。

    林大疯子同他们据理力争。

    可那些人嘲弄着,谩骂着,让她在赤日炎炎的街口跪了一天一夜。

    自那天之后,林大疯子彻底疯癫了起来,比她来西北之前还疯。

    每天追着人打,追着人骂,泼辣如雌虎,而原本如花儿般的一张脸则一天天衰败了下去。

    衰败的速度如此之快。

    那些人从此就没再来过。

    再后来,西北闹了旱灾。

    本就干旱少雨的地方,一闹旱灾,更糟了。

    缺水,缺少蔬果,很多人得了林宝珠当日得的病,被高烧烧得死去活来。

    林大疯子身边的老奶娘也得了。

    老人得这病比小孩更难熬。

    仅仅只是两三天,原本能拿着鸡毛掸子追着调皮宝珠打的老太太,一下子就跌在地上爬不起来。

    浑身烧得几乎快要熬不下去时,林大疯子突然清醒了些,跑出门外说要去族长那儿求药。

    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还挣扎着起来给她下跪了。

    林大疯子不听,硬是跑了出去。

    老太太大哭,林宝珠也跟着哭,跑远了的林大疯子听不到。

    待她空着双手带着一身的伤摇摇晃晃跑回来的时候,老奶娘已经上吊了。

    对,并非是大疯子在刘家村时所说,老太太死于疾病,而是上了吊。

    彼时林宝珠就躺在老奶娘晃来晃去的脚底下。

    看着老太太发青的脸,和林大疯子那身被鞭子抽得几乎快要不成形的衣裳,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一根线被林宝珠用力割断时,林大疯子终于缓缓松开了咬在林宝珠肩上的牙。

    她斜眼看着林宝珠,血淋淋的嘴巴微弯着,眼神又变得空洞起来:“林家的人都死了,我哥也死了,我那么好的哥哥……你说你怎么还不死呢?丧门星。”

    宝珠手顿了顿,没吭声,只兀自将备在身上的绳子一圈圈往林大疯子身上绕,隐隐似乎听见走廊外有脚步声,当即小心又快速地拖着她往窗前挪:“娘,我们先回家。”

    第509章 林家小疯子 十六

    十六.

    冒雨从阿炳家出来时,许郎中的脸是苍白的,甚至脚步也有些虚浮,几次踉跄着险些跌进水洼,被身旁人眼明手快地匆匆扶住:“先生小心啊,您要是摔着了,我们这儿可没别的郎中可给您治啊……”

    许郎中苦笑着喏喏称是。

    他有些后悔昨天跟着黄铁匠来到刘家村。本以为至多一两个时辰就能回去,谁知一场豪雨,生生将他留到今天这个时辰都回不去。而这还不是顶糟的,更糟的是,他觉得刘家村有问题。

    最初见了黄铁匠儿子的症状,他就开始感到不安,这样凶险诡谲的病症,几十年来他只在当初那场鼠疫里见过相似情形。

    同样的发热,各处淋巴发炎,乃至后期脸上和身上因感染而爆发的溃疡。

    但即便是那场死了上万人的鼠疫,患者的样子也并非到了让许郎中一见就骇然得萌生逃意的地步。他在自己师父那儿见过那些最严重的,濒死,咽喉面腮肿胀到几乎连为一体,由此导致身体各处的出血症,以及皮肤上的溃疡,几乎让整个人都要烂了,可也没有黄大毛死去时那样看起来瘆人。

    因他身上的病症,不仅像鼠疫,还兼具着天花的症状。

    想着那张死不瞑目又骇人之极的脸,许郎中在冷风里不由自主一个寒颤。

    分明身边都是些生龙活虎的庄稼汉,怎么突然有种凋零得满是死亡气味的错觉。

    身旁人只当是许郎中过于劳累,一边小心看着他脚下,一边忍不住叹着气嘀嘀咕咕:“也是让先生受累了,谁晓得村长和阿炳都会突然发了急病呢?”

    “就是。阿炳那臭小子,平时结实得跟条野狗似的,怎么突然间就病来如山倒。”

    “村长也是啊,白天看他还好好的,晚上就烧成那样。”

    “不过,阿炳似乎是出水痘了吧。”

    “莫不是被大毛传染的?”

    “对啊,他几个常在一道玩,大毛出了满脸水痘,阿炳他也是,这只怕十有八九是被传染了。许先生,您说呢?阿炳他是不是真的出水痘了?”

    提到水痘,众人未免有些焦虑,毕竟谁家没个孩子,水痘又是极易在孩童间传染,当下惴惴地看向许郎中。

    许郎中正自忧心,面对众人目光,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去说,只简单应付道:“像是水痘,但应该不是,主要是内毒所致,阳火攻心虚火又旺,先用了药看看。”

    刘家村多是些大字不识的庄稼汉,亦或小商小贩,自是不懂许郎中这一套所谓阳火与虚火,只抓着他所说的‘不是’二字,心下略略宽慰,又见许郎中一脸疲乏之极的样子,便继续搀扶着他小心蹚水,不再多言。

    一路到了黄铁匠的家,因是黄铁匠请来的人,所以许郎中这两天暂住在他家。

    众人将人平安送到后告辞离去。

    黄家仍处在丧子的极度哀痛中,只有黄铁匠出来接了接,许郎中没有多占他时间,将去看诊两家情况对他简单说了说,随后又安抚了他几句,便借口疲乏,独自去了黄家给他整理出的那间客房。

    一到客房,许郎中一扫脸上倦容,立即打起精神收拾起来。

    之前先是被叫去刘村长家看的病,刘村长的病没有阿炳重,也没见身上发疹子,但和大毛一样,喉咙和舌头肿得厉害。所以几乎不用搭脉就可看出,刘村长的病跟阿炳是一样的。这时候他已经有些疑心此病的传染性,之后没多久被阿炳家火烧火燎地叫去,说阿炳也发烧,那时他心下已有预感。

    果不其然,到阿炳家一看阿炳的模样,许郎中手脚都冰凉了。

    阿炳,黄大毛,刘村长,三人得的是一模一样的病。

    许郎中从医几十年,以他的学识,完全不知道此病的来龙去脉,更毋论治疗。

    这病无比凶险,更无比诡异,最可怕的是它有极强的传染性,并且由发病到恶化再到死,速度极快,快到他完全不敢将这病的真实状况同这村里的人据实说明。

    怎么说?说了岂不是要大乱?而他还能踏出这里一步?

    必然是不能的。

    而倘若继续留在这里,他心知肚明,无异于等死。

    遂当即匆匆收拾好了带来的东西,他披上蓑衣戴好斗笠,趁着黄家所有人都守在灵堂里哀哭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黄家。

    说他自私也好怎样也罢,谁能不怕死呢?

    只是先前有人搀扶着,行走在这样积水又大雨的坑洼路上已是不易,如今一个人更是吃力。

    一路匆匆而行,跌了几跤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一心要赶紧回镇上,倒也感觉不到痛。

    总算出了村,无人发觉,听着远处隆隆水声,许郎中缓缓松了口气。

    便正想找快地势高些的地方歇上片刻,抬眼四处打量时,忽然感到前方雨幕里隐隐滚动着什么。

    雾气腾腾,他不由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透过斗笠上直滴的雨帘子费力再往前细瞧过去。

    这一瞧,两眼蓦地瞠大了。

    雨里哪儿来的那么多人?一个个青肿的面孔浮涨的身子,像在水里泡了几天几夜的模样,缓缓走在水雾里,却又双足毫不沾地。

    他们的脚踩在水浪上。

    哪儿来的水浪?

    雨再大也不至于把这地方变成太湖水,怎会有浪?莫非河已决堤?

    许郎中边疑惑边用力踮起脚往前张望,却突然间感到脚下那片水洼猛地一晃。

    继而,不知从哪儿冲出一股力将他整个人蓦地朝上掀起。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一股力量骤地往下,倏然间将他往地上那片霍然间扩张开来的水洼里拖了进去。

    从头至尾,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迅速到许郎中落水时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唯有在被四周汹涌而来的水吞没刹那,他看到一道竹编的凉轿横空出现,被四个身着白衣的人从自己头顶抬着摇晃而过。

    轿上坐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女人。

    深夜,大雨,披麻戴孝,四下纸钱在雨水里飘……仿佛给谁送葬一样。

    天好像漏了一样,地上积水不知几时已漫过小腿,林宝珠蹲在雨里舔了舔挂落在嘴唇上的雨水。

    紧张让她口干舌燥,她一手握着她那把小弩,一手紧按着昏昏沉沉的林大疯子,两只眼紧盯着马棚附近。

    后来林宝珠想,如果那时她能再警惕些,考虑周全些,想想当时逃走得是否太过容易,此后的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答案是否定的。

    有些命运似乎早已在命轮中写好,穷尽一切也挣脱不掉。

    暴雨天里曾亲手杀过人,人血混着泥浆裹满全身,这是林大疯子带了大半辈子的恐惧。

    所以连带对大雨也有种刻进骨子里的怕,尤其在她发病的时候。

    因此,当林宝珠拖着她走到窗前时,骤然一声惊雷令她突然拼命想往回跑,好似雨里有什么东西会吞了她。

    所幸林宝珠预先绑住了她,及时阻止了她的失控,但挣扎间,没防备她一头撞到窗框,遂令她被撞晕了过去。

    这无形中增加了逃离的难度,毕竟林宝珠才十一岁。

    一度有些失措。她呆站在那儿,以为今夜此行必定要失败了。

    无论她是否躲过了那个何大人的眼睛,无论她是否幸运地用自己做的弩射杀了那个锦衣卫高手,一个小孩带着一个没有了意识的成人,被这一屋子的锦衣卫发现并抓到似乎注定是必然的结果。

    她甚至听见当时那阵脚步声已近在门口,她以为那些人是被林大疯子剧烈的挣扎声所引来。

    幸运的是,那些人只是从门口经过。

    巨大雨声遮挡了一切,门外人根本没听见屋里的动静。

    唯心里的恐惧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