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节
“你的妻子……”说着，那老鬼忍不住又轻叹了一声，“你的妻子魂魄已散，并未归到阴间来……” “什么？！”男子大惊，猛抬起头，直盯着那个判官。 这世上男子，有多情更胜无情者，亦有这种独独钟情于一人的。面前这男子无异便是这么一个。同妻子结发十年，妻子仍无所出，家中母亲趁着儿子奉命出征之际，把妻子休离，又另抬了一个进来，可他归家后得知此事，带着那一身重伤，直奔妻子娘家，却偏偏头一夜里妻子所在的镇上遭了乱匪，一把火连人带房烧了个通透。这男子不顾火势，生生从火中捞出妻子尸首，虽被烧了大半，可他又怎会认不出？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见了尸体，这才口气才到了头，魂归地府。 “要如何……如何做方能寻回我妻？！”男人又眼瞪得通红，双拳紧握，那狰狞表情，只把那日夜同大鬼小鬼打交道的判官也吓了一大跳。 “这……本判神通太小……并不知情……” “怎么了？”一个女声从后门处传来，推门而入。那个女子身材妖娆，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模样，身上魅惑之气浓郁至极，却偏偏的，又让人心中生出忌惮之意来。 判官忙从座位上起身，脸上肃然一片：“冥后。”这个女人，竟是阎王之妻，阴间冥后。 判官将男子之事一一禀报，那男子才上前一步，眼中带着无尽伤痛：“在下只想与妻子团聚，便是永受轮回之苦亦在所不惜！” 听着他的话，冥后唇角微微一挑：“叫你妻子能重归轮回，倒也非是不可。” 原本以为没了想头，不过是拼着自己最后半丝希望向这些个能主管人生死的阴间人求求办法，现下听她的话，莫非竟然真的能够弥补不成？！ “你妻子魂魄在她亡故之时应该已经化成了无尽碎片，若是你回到阳间，能把那些个碎片重拾到一起，我倒是有法子修补她的灵魂。”说着，冥后脸上笑意越发妖艳，“不过，修补的魂魄没法子在阴间呆得太久，必要马上进入轮回之中。且，你二人前世已是夫妻，十世之内再没第二回的缘分。你妻子的魂魄既然能在死时破灭，想必定是魂魄灵力太弱的那种，这十生十世之中每回死时，魂魄皆有破损的可能。你能收回她散落于天地之间的魂魄么？你能守她十生十世的魂魄完好么？” 说着，那脸上的笑意忽的化为了无尽伤感：“亲眼瞧着心上人在这十生十世中嫁给他人做妻，还要守着她同她的男人……呵，你自己想想吧。” 说完，冥后转身便欲离开，刚抬腿迈了一步，就听到背后那人沉声道：“要如何收回她散落的魂魄？” 身子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许久，忽轻叹了一声，头不回的抬手丢出一物，向那男子身前飘去：“若她是你最重视的人，她的魂魄飘散在何方，你定能有所感应，若你是她最重视之人，你用这魂瓶搜集她的魂魄，她亦不会有所反抗。何时搜集完整，何时……便回这阴曹地府来吧。” “冥后……那瓶可是殿下……” “不必多说了。”说罢，冥后一挥手，人已经离了这阎王殿外。 望川河旁，一列等着投胎转世的鬼魂们呆呆站在队中，排队向前。 “冥后……您请回去吧，不然殿下回来了知道您又跑到这里来了，我、我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凉亭中几个小鬼急得团团转，满头大汗的瞧着冥后拿着勺子，给那一只只碗里头倒着饮迷汤。 “怕什么，他哪回出去能回来的早了？”冥后脸上笑意中带着丝忧伤，把手中那碗汤药递给往来的魂魄，一侧头，正瞧见身边儿那个因着听到了“殿下”二字，耳朵直直支了起来、向着队伍尽头望去的银白色头发的小男孩儿。 见了他那模样，冥后不由得又气又笑，抬手在他额头上面儿弹了一下儿：“你个小没良心的！分明是我日日夜夜给你浇灌，让你化为人身，可就因着你得了人生的时候儿头一眼瞧见的是他，便只认他为你的主子了！” 男孩子一脸迷惘，眨着一对泛着宝石光彩的大眼睛，不解的看着冥后。 轻叹了口气，又似赌气又似后悔般的念叨着：“要是哪日你再化回去，我再不给你浇水了！就是浇，也只放到我屋儿里头，待你再化为人形时，看你敢去认那些个没相干的人为‘母亲’？” 身边几个小鬼连忙低头敛气，这话冥后说得，他们可听不得。这苍芴乃是万年才得那么一株的奇草，能被冥后浇灌化为人形已实属难得，居然还会认头一眼见着的人为今生今世的主子，这就更是奇事中的奇事了。 “冥后、冥后！” 一个小鬼边跑边叫着，让原本正给碗里倒着汤的冥后手一抖，直起了身子：“怎么？殿下回来了？” “不是，是上回那个人，就是您叫去搜集亡妻魂魄的那个男人，回来了！” 听说不是阎王归来，冥后心中暗自伤怀了一下，却又听说竟是那个男子回来了，心中不由得大为惊讶：“他回来做什么？”总不能是……竟然搜集完了吧？现下已过了百年，想必定是他找寻不到，心知无万这才归来阴间投胎转世的才是。 “不是，他……他好像收到了！” 阎王殿正室之中，上头高高的座椅上头空无一人，阎王大人似是带兵去阴间清缴叛军去了，每过个百十来年总要走这么一阵子。 愣愣的接过那玉瓶，冥后闭上眼睛，细心分辩，随即，讶异无比的抬头看向面前那男子。双目如鹰隼般犀利中带着坚定与忐忑，原本还嫌青涩的男子，此时竟如出鞘宝剑一般的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似乎……又长大了不少呢。 “瓶中散落魂魄，确是同一个人的。”说着，冥后微顿了顿，轻声复道，“且……三魂七魄半点不少……” 周遭那些凑过来看热闹的大鬼小鬼们皆倒抽了一口冷气——魂魄齐全？！这怎么可能！ 原本人死后，唯有那些有前后因果的魂魄方能轮回转世，有些个在死时便彻底消散，有些个会缺失一点子。而那些个生出来的孩子们，有些是带着因果轮回出生的，有些则是出生之时自然孕育出来魂魄的。 一个人的魂魄一旦在死时彻底散落，便明知道它们就在这天地之间，也几乎没半点法子把它们再搜集回来。 “你，到底是怎么弄的？竟用了百年的功夫就……”冥后忍不住问道，不过百年，竟然就能把它们搜集妥当。 “她……不原意回来。”原本坚毅的面庞带上了一丝痛楚，如同星夜一般的双目闭上，“我能觉出她的魂魄飘散在何方，可她……却不原意再入轮回，我跟在她散开的魂魄旁边，跟她说着往日情分、告诉她我要护她十生十世，若她不入轮回，我便宁可陪着她一同消散在这茫茫天地之间便是了……直守了她百年，她才入了这瓶子。” “你是说……她的魂魄皆在一处？！”冥后惊到。 男子点了点头，复睁开眼睛。 魂魄在死时消散只有两个可能，一个，便是魂魄之力太弱，另一个……则是不欲再生，宁可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可魂飞魄散后，居然还能留在一处、且还能跟他在一起守了百年…… 冥后脸上冒出嫣然笑意，松了口气般的缓缓转身，对那男子道了一声：“来吧。” 白玉色的瓶子冲着奈何桥边倾去，一个似真非真，比那些个魂魄们看着还要虚幻许多的身影出现在桥边。 一男、一女。仿佛天作之合的金童玉女一般，静静立在望川河旁的三生石畔。 “怜娘，我前生没能守住你，竟叫你受那般的委屈，又死于非命，那，便用我十生十世的功夫来陪着你。” 女子眼中哀伤一片，却无法开口说话，只能抬头瞧着面前那男子。 “去吧……莫要怕，我就在你身边……” 下一章，预计周三早上七点发 十生十世（中） “你可知，人与鬼，一旦相交有孕，便是什么？”坐在那大椅子上头，冥后眼中冒着冷冷的寒光，其间，却又含着一丝无奈。她早该知道的，在为他妻子转世之时，便应知道是这番结果。 “……鬼胎。”男子深低着头，双拳紧握，心中悔恨不已。 知道，是一回事，可知道以后能不能忍住……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为了她，他可以守上她的魂魄百年，只求护她十生十世后，与她再结连理。可瞧着她一日日的长大，同前世的她，越发的相像。不光是外貌，连性子都像了个十足…… 第一世，他忍着，一直默默的守在她的身边儿，日以继夜的瞧着她、看着她。等她长大了，家里头的父母为她订了婚…… 那时，他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化成一片片的碎块。 他想杀了那个男人，她是自己的，怎么能眼睁睁的瞧着她睡在旁人的身边？与旁人同榻而眠？为他人生子？！ 可他知道，若杀了她的丈夫，那便是杀了她未来依靠的人。 眼睁睁看着她知道自己订下了亲事羞红了脸、眼睁睁看着她坐在闺房中绣着嫁衣、眼睁睁的看着她上了花轿…… 心，再次被扯成了无数片。 洞房之夜，他想要逃离这个让他心痛到几欲死去之地。可当初答应过她要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十生十世的人是自己，他又怎么能走得开？ 在洞房之外，呆呆站了一整日，第二日一早，明明是朝阳之下，自己的身上，却被浓重的黑气所笼罩着，仿佛是来自地狱底下无尽深渊之中的黑炎，第一次，爆发了出来。 护着她的魂魄，完整无缺的回到了阴间，第二回看着她喝下了饮迷汤。立在三生石畔，他知道，未来那九生九世……哪里，是这么容易守住的？ 第二世轮回中，终忍不住，头一次，在她的面前现了形。 虽只有十二岁，可从未见过外男的古时女子，却一眼，便被那个被一袭黑衣笼身的男子所吸引住了。 他那双目中带着满满的痛楚，及满满的眷恋，虽有些让她害怕，却忍不住的，一次、又一次的偷偷跑到后花园里跟他说话儿、聊天。 而随着她的年岁长成，在她十五那年，得知，她再一回被家里订了亲事，已经和她再次相恋的他……带着她，逃离了那里，安置在了一处世外桃园。 人与鬼相结合，必然会得到鬼胎的结果。 那个带着满身的诅咒、不应降生的生灵，不光会耗尽母亲的精力，并且，还会在出世之后危害人间。它们不是人、它们，也不是鬼。 吸取人的精魄，吞噬人的魂魄，就如同他们的本能一样。这种似乎被诅咒了的生灵，不像阴间的那些妖魔鬼怪们，它们一出生，就对这个天地带有强大的怨恨。 所以，他在发现自己的妻子已怀上了鬼胎后，不得不再次回到阴间，向冥后求助。 “我可以助你们二人，把鬼胎打掉。”冥后长长叹息了一声，随即，双目再是一冷，“不过，你亦要付出代价。” “好……”男子似乎是打从牙缝中钻出来的声音，带着嘶哑和痛楚。 “我会消去她的记忆，让她忘记今生今世的你。让她回到家里中，再过回普通人的生活。可是，你——” 男子静静的站立在下面，听着上面冥后的吩咐。 “你要回到冥间，成为阴间的冥护，为阎王殿效力，直到你妻子十生十世结束。”见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冥后一抬玉手，又道，“我可以叫人给你看她每一次转世的生死簿，待她将死之时，你便可以去她的身边儿护着她的魂魄，以保她在投胎时魂魄完整。 “可你绝不可再主动出现在她的面前！更绝不能跟她提起——你是在保护她、为着十世后的相间而守在她的身边！” 男子身子晃了晃，却强自咬要忍住。 “平素除了阴间要务之外，你若有时间，我们决计不会管你是否去了阳间，是否是去看你的妻子。可若无阎王的吩咐，你绝不能主动现身在她的面前！便是死时，送她回阴间之时也不能让她看到她你的面孔！” 男子久久立站在那里，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一般，许久，方咬牙点头：“好！” 从后门走了出去，站在走廊之上，冥后没有看向边上站着的那一大一小，只冷声道：“这就是你要的。” 阎王双眼盯向门里，看着那男子一步步的走了出去，这才冷冷说道：“他竟然激发出了黑炎之力，鬼族中历年来，他还是第三个拥有这种力量之人。” “所以，你才改了他妻子这一世的生死簿，又乱了他的心神，让他们二人结合在一起。” “他的力量，理应该为我所用。” 冥后此时方转过头去，眼中尽是无奈之色：“你还要跟他打多久？你们是兄弟！” “他太强大了。”老阎王丝毫不避讳的转头看向冥后，“我才是阴间之主，不允许有丝毫的变数。” “所以，为了你的阴间，你就能连你的妻子都不管不顾，一丢就是上百年吗？！” “女人，只要在家里乖乖等着丈夫回来就是了，我并没有背着你去找别的女人。”说完，老阎王一转身边，向着走廊另一侧走去，“跟上，苍芴。” “是。”少年应了一声，抬眼向冥后看一眼，紧紧的跟在阎王身后，原本正太，已经长成了偏偏少年，他的力量更加强大了，或许再过不久，就能变成成人的模样…… 有过一世的情、百年的寻觅、一世的伤痛、以及……一世，险些无法弥补的过错。 他变冷了。 原本的冷，只在那杀敌的战场之上。可现在，他从一个小小冥护，一日日的逐渐成长着，终于，变成了五大冥护统领之一。 可他，却再也没有笑过。 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中，总是带着冰冷入骨的寒意，没有谁，能让他多说上几句话。没有谁，能真正走进他的眼中、心中。 只是偶尔的，这位冥护中的统领，鬼族中的天才，会偶尔消失在阴间这片大陆上面。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除了那位坐到了望川河畔，日日夜夜，给那些过往的鬼魂们熬着、倒着饮迷汤的孟婆。 每一次轮回过往，他总要呆呆的站在三生石畔。看着那个或年过花甲、或依旧为人妇年岁的女人，看着她喝下孟婆汤，看着她走过三生石、看着她过了奈何桥，看着……她再入轮回。 他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直到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