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墙上木牌不得取下,可令族中壮丁日夜巡守,以防大军再来。 “该当如此。” 族中老人们一边商议,一边夸赞孟清和,多言此子不凡,将来必有大成。陪坐在旁的族长孟广孝始终沉默无语,听到众人交口夸赞孟清和,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偶尔会现出一抹阴沉。 他的样子,一丝不落的看在孟重九眼中。 孟重九暗自叹息一声,当此危急之时,正该全族同心同力,拧成一股绳。不及弱冠的十二郎尚且能放下成见为族中尽力,身为族长的孟广孝却是如此,当真是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 “广孝。” “九叔。” “大郎近日可好些了?” “好些了。”提起孟清海,孟广孝的表情总算好了些,“已是能下床走动,之前也帮族中写了不少木牌。” 族中老人见孟重九突然提及孟清海,再看孟广孝之前和现在的对比,心中也是如明镜一般。 身为孟氏族长,孟广孝的私心着实重了些。 若燕王得了天下,十二郎就是从龙之功。都是姓孟的,十二郎好了,如何会不照顾族中?孟氏子弟不说一飞冲天也将大不相同。 孟广孝如此心窄不免让老人们看不过眼。莫非一定事事都要大郎拔尖才成?难道他忘记了四郎?比起病在家中,让县中大令厌恶的孟清海,许多族人都认为,如今已是燕军小旗的孟清江更出息些。 同样都是亲生儿子,孟广孝也太偏心了些,难怪有四郎寒心。 谈及此,不免要佩服孟重九的眼光和行事。先是对孟王氏等照顾有加,又让孟虎跟随十二郎一同前往边塞,如今孟虎升了小旗,据闻不日还将升任总旗,只要十二郎日后能飞黄腾达,就绝对忘不了孟重九的情分,必定会额外照顾孟虎这个堂兄弟。 要么说姜是老的辣,不得不服气。 孟氏族人心中各有思量,各自打着算盘,孟广孝同族中老人安排好近日巡屯事宜才返回家中。 刚进门,孟刘氏就迎了上来,告知孟广孝,孟清海出屯了。 孟广孝吃了一惊,“朝廷的军队还没走远,他不要命了?再说他身子刚好,外边天冷,这不是胡闹吗!” “我也劝过了,大郎就是不听。”孟刘氏一脸的愁容,“说是去寻县学中的同窗家人,我着实是拦不住。好在那家人也住在里中,相隔不远,大郎只说去去就回。” “县学中的同窗?” “对。”孟刘氏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姓杜。” 姓杜? 孟广孝拧紧了眉头,脑子里始终没有印象,大郎极少在家中提起学中诸事,更少言及同窗。 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孟广孝到底还是不放心,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再次走出了家门。 “当家的,你去哪?” “大郎是向东去了?我去东边的角楼等着,再托巡屯的人帮忙看着,若是天色晚了,别被关在屯外。” “哎。” 孟刘氏应了一声,目送孟广孝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此时是农历十月,北疆的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李景隆率领的大军进渡卢沟桥时,发现桥头没有守军,升任都督的瞿能进言,燕王手下多知兵,弃守此桥,怕是刻意引大军围城。燕军在城内必定设置重防,攻城时应当小心。 大部分人却不以为然,李景隆更是放言,“不守此桥,吾知其无能为矣。” 听到此言,瞿能无语了,和瞿能有同样想法的人也沉默了。 主帅脖子上顶着的到底是脑袋还是个葫芦? 事实上,瞿能等人误会了,李景隆口出此言并非只是骄傲自大,也是为了安定军心。他麾下收拢了不少真定的败军,这些人本就对燕军心存惧意,哪怕知道瞿能的话有道理,他也不能认同,并且要坚决反对。 当此攻城之战,士气和军心至关重要。 军心一乱,仗还没打就先灭了几分士气,对进攻一方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景隆是草包不假,可也是个熟读兵书的草包。加上李文忠的熏陶,抛开他性格上的弱点和行为上的偶发弱智,对大局形势的判断基本不会出错。 北平对朱棣至关重要,一旦北平有失,燕军必将人心涣散,不攻自破。 李景隆瞅准了这一点,下决心一定要打下北平城。 只要打下北平城,让燕军失去依托,必能打败朱棣! 他要让那些背后讥笑他的人看一看,他到底是不是李文忠的儿子,配不配得上曹国公这个爵位! 城内的守军准备充分,檑木巨石,火炮弓箭都被送上城头,城墙内的藏兵洞也安置了守军,一旦南军架梯登城,洞内的守军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朱高炽同燕王府仪宾李让站在城头,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攻城军队,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头皮仍是一阵阵发麻。 虽是朱棣的长子,但在临阵经验上,朱高炽还比不上两个弟弟。 父王和母妃的话犹在耳边,心跳仍是不断的加快。 五十万人,听在耳中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真实的呈现在眼前,却是无法形容的心惊与震撼。 城内守军不到十万,余下的都是普通百姓,自己真能如父亲期望的那样守住北平吗? 万一守不住…… 容不得朱高炽多想,城下的南军已开始在九门外建造堡垒,架设火炮,推出撞击城门使用的木车,五十万大军分别列阵,在各军将官的带领下,开始了第一次进攻。 火炮轰鸣,巨大的铁球纷纷砸落,有的甚至飞过城投,坠入城中,但凡被铁球扫过的守军,非死即伤。 比起李景隆大军使用的火炮数量和威力,朱棣在真定城外的炮轰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得一提。 说白了,燕军的火炮大都是私造,属于小作坊敲打出来的三无产品。朝廷军队使用的火器才是正规兵工厂生产制造,有质量保证。 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想用火炮对轰?根本做不到。 城墙上很快被砸出了无数的坑洼,铁球在城头滚动,木造的敌楼燃起了大火,风助火势,似为攻城军队指出了进攻的方向。 无数的云梯被架在城墙之上,攻城的南军在进攻的鼓声中,一波紧接着一波的往城墙上爬。 从天空俯瞰, 北平城似要被人海淹没。 城头的守军也不甘示弱,接连推下檑木巨石,藏兵洞中的守军豁出去扑到云梯上,拉着梯子上的南军一起摔成rou泥。 惨叫声转瞬即逝,鲜血成为了死亡最好的点缀。 战鼓一声急似一声,震天的喊杀声中,南军推着攻城车,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城门。 城门发出沉闷的轰鸣,土石从城墙掉落,伴随着城头落下的箭雨,不断有南军倒下,或许已经停止了呼吸,或许仍在生死线上挣扎,没人在乎。 战争中,死去的士兵永远只是统帅案头一个冰冷数字。 李景隆需要的是不停进攻,直到攻下眼前的城池,哪怕将五十万大军全部葬送也在所不惜。 朱高炽必须守住城池,不只为了父王的嘱托,更是为了战争的胜利,为了活下去。 南军战败,还可以后退再战。 北平失守,城中的所有人都没有退路。 当眼前的一切都被鲜血染红,年轻的朱高炽反倒不再紧张。 他甚至亲手杀死了一名攀上城头的南军,刀剑刺入人体的声音,鲜血溅在脸上的温热,让他的情绪开始沸腾。 朱高炽的表情变了,似乎明白祖父和父亲口中的战场到底代表着什么,面对着无尽的喊杀声和鲜红的血,他不能后退,不能胆怯。 脚下是父亲交给他的城池,手中是足以取人性命的利器。 他是朱高炽,是燕王世子,身上流着太祖高皇帝的血! 箭只的破空陡然响起,竟是身披铠甲的燕王妃将城头的南军一箭射落。 看着站在身边的母妃,看着在周围拼杀的士兵,这一刻,朱高炽胸中涌起了无限的勇气。 他能守住北平,一定能! 城下,李景隆大军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李景隆的大纛立起,彻底激发了南军的士气。 就在双方交战最激烈的时候,几个身着棉衣的百姓被押到李景隆面前,不待亲兵叱喝,其中一名被乱箭射伤的中年人突然挣扎着跪在地上,开口说道:“我等痛恨燕逆久矣,冒死前来是有要事禀报。” 这个中年人正是杜奇的父亲。杜奇被燕王杀死,家人却逃过一劫。听闻朝廷大军到来的消息,杜父老泪纵横,唯一的期望就是大军破城,将燕王一家擒杀,以慰儿子在天之灵。 恰逢孟清海前来,托言身为杜奇同窗,理应对其家人照顾一二。言语间慨叹杜奇死得冤枉,直言燕王听不进劝谏,滥杀无辜,是自取灭亡之举。不经意提及同里的几名巡检被调去守丽正门,可见城内的守军人数捉襟见肘,此战朝廷必胜无疑。 听闻此言,杜父脑中灵光一闪,“朝廷大军将到,若能助大军些许,也是为我儿报仇了!” 想到这里,再顾不得其他,起身便要去给朝廷大军报信。 乱军之中生死难料,被当成jian细杀了也有可能。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只要能为儿子报仇,一切都值得! 只是家中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该如何安置? 视线落在孟清海身上,此子能冒险前来探望,必定是忠义之人,值得托付。 听到杜父的打算,孟清海连忙劝道:“杜伯父,万万不可!” “我意已决!” 杜父一躬到地,言道,若能为儿子报得大仇,后侥幸存活,必将重谢。 孟清海满脸焦急之色,做势阻拦却没拦住,杜父毅然决然的走出了家门。 杜父没有回头,自然也不知道,在他身后的孟清海,口中不停发出焦急的呼声,脸上却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此行计划已久,说出巡检之事也非偶然。 燕王起兵造反,朝廷派来大军,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一旦燕王造反不成,朝廷追究下来,十二郎一家必死,孟重九也逃脱不开,族人不论,有了杜家人,保住自己一家性命应无大碍。 若是朝廷输了,燕王追究的话……孟清海转过身,好言相慰杜父的妻子和两个幼子,眼中闪过一抹晦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到了那一步也怪不得他。 说不准,杜家人还会成为他晋身的台阶。 李景隆对杜父口中的情报半信半疑,但战况已陷入胶着,无论真假都要试一试,即便不成,也不过是损失些兵卒。 想通其中关节,当即下令从左军调派主力,猛攻丽正门。 果然如杜父所言,丽正门防守不如其他城门严密,守军人数不少,战斗力却差了一截。 奉命攻门的部将大喜,若能攻下此门,最先进入北平,必得此战首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