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节
建文旧臣,靖难功臣,都不屑同他为伍。永乐二年被参豢养凶徒,永乐三年被夺官,只留下国公的爵位,在家啃禄米。他会不甘心,会对朝廷有怨言,甚至生出二心,都在朱棣预料之中。 但朱棣万万没有料到,李九江竟有胆子和谷王联手,帮着谷王一同算计他的儿子,谋害宫中! 还有平王府。 “这次是皇后,下一次,会不会就是朕?” 永乐帝在战火中出生,他的一切,都是从战场上得来,用一次次的拼杀换来的。 明刀明枪的对抗,他毫不畏惧。 背后的阴谋,他一样不怕。 让他心凉的是,背叛他的人中,还有他的儿子! 平王妃所为,平王当真不知? 纵然不是那么喜欢朱高炽这个长子,更想立次子为皇太子,朱棣也从没想过将朱高炽打落尘埃。将朱高炽留京,看似对他不放心,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保存他? 可是,朱高炽让他失望了,又一次失望了。 翻开最后一页供词,朱棣久久未动。 “杨铎。” “臣在。” “翰林院也有人牵涉其中?” “是。”杨铎表情无波,声音极稳,“据查,翰林学士解缙曾秘密向平王府传递消息。平王长史手中握有解缙亲笔书信,可以为证。另,翰林侍读黄淮杨荣,也有牵涉其中,然无实证,臣不敢断言。” “解缙,好一个解缙!”朱棣负在背后的手,缓缓攥紧,松开,再攥紧,“魏国公可涉入此事?” “回陛下,据顺天回报,魏国公与此事无干。只是其麾下百户张成实为前朝余孽,并已暗中投靠谷王。宣府也有谷王留下的钉子,连汉王都未察觉。” “这么说,此事都是谷王一手策划?” “回陛下,臣不敢断言。” 杨铎垂首,即使心中另有答案,话也不能出口。 建文帝,朱允炆。 在永乐帝面前,这是忌讳。 无论死了还是活着,都一样。 又过了许久,朱棣才开口道:“传朕旨意,曹国公李景隆罔顾法令,朕屡次宽宥,仍不思悔改,收留凶徒,行非法之事,夺其爵,下诏狱。” “谷王穗贪虐残暴,横征暴敛,不听直言,无视朝廷,朕顾念亲亲之情,多次劝说,仍屡教不改,收回谷王封地,削其王位, 贬为庶人,下宗人狱。王府官属不能劝谏,且助纣为虐,交刑部大理寺问责。” “平王……”说到这里,朱棣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平王改封西南普安州,给两百校尉,食禄八千石。令下,即刻启程就藩,无诏不得进京。平王妃有疾,赐侧妃二人随同就藩。平王世子聪颖好学,留京就学。” “兴宁伯虽有不妥之行,然事出有因,其情可免,罚奉三月。” 比起对谷王,曹国公和平王的处理,孟清和只被罚俸三月,简直比毛毛雨还要毛毛雨。 朱高炽都在老爹一怒之下,被发配贵州当人猿泰山,孟十二郎当街行凶,流言缠身,却是轻拿轻放,不说杨铎,侯显都感觉不可思议。 兴宁伯恩宠之深,绝非一般人可比。 “还有,”朱棣话锋一转,“朕闻近有军民事佛先于事祖,简于祭祀而严于佛祭,此盖教化不明之故。朕于奉先殿旦夕祇谒,纵有微恙,亦未尝敢轻慢。世人事佛竭力而疏于事先祖,是昧其本。当诏令天下,以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诰为律,率正其行。” 总结归纳起来,拜佛不能高于拜祖,没事少读佛经,多读御制大诰才是正道。 话音落下,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锦衣卫指挥使,终于身体石化,表情龟裂了。 比汉子还要汉子的侯公公也瞪圆了眼睛,连“遵命”两个字都忘记说了。 天子这还是护短吗? 分明是自己孩子欺负人,也要挥起鞭子上前帮忙抽两下吧? 第一百八十八章 风云变幻 长沙,谷王府 谷王朱穗身着衮冕,站在圜殿前,面朝祭祀宗社,三拜叩首。 王府家眷惶惶不安,脸上都有泪水。 谷王妃牵着谷王的长子,跪在谷王身后,凤珠翠冠,红罗长裙,稍显平凡的面容,不见惊慌,端雅肃然。 “王爷,时辰快到了。” 锦衣卫和宣旨的中官在承运殿等候已久,却不敢贸然闯进后殿。 谷王终究是天子的亲兄弟,还有同母兄长蜀王在朝,虽被废为庶人关押宗人府,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 王府祭祀之地,更不能轻闯。 谷王倒了,知道内情的都十分清楚,除非奇迹发生,例如永乐帝的脑袋被门夹了,否则,谷王这辈子都别想从宗人狱中出来。他的妻子,儿子,女儿,将不再是宗室,只能作为普通百姓,一代代传续下去。 天皇贵篑,太祖高皇帝亲子。 先有北疆威名,后有靖难之功。 如今却是英雄末路,被狠狠打落尘埃,再不得翻身。 如果皇位上坐的不是朱棣,如果事情没有发生不可估量的变数,如果计划能够顺利进行,如果不是错估了兴宁伯,如果…… 太多的如果,朱穗再不甘心,也无法让时光流转。 余下的,只有颓然。 他正值壮年,领兵,谋略,治国,自认哪一样都不比朱棣逊色。 可他还是败了。 败得太快,败得无比狼狈。 谷王挺直背脊,刚毅的面容,虎目充血。 是朱棣让他看到了,只要握有实力,身为高皇帝亲自,皇位不再遥不可及。 也是朱棣让他明白了,皇位不是谁都能抢。即便有实力,能成功者也是寥寥无几。 “我这一去,恐再无相见之日。”朱穗缓缓起身,看着王妃,温声道,“好好教养灼儿。” “王爷……” “我已不是皇族,只是个庶人,更是罪人。”朱穗的脸上带着无限萧索,抚过长子的发顶,“灼儿就交给你了。” “王爷放心。”谷王妃眼中有泪,语气却无比坚定,“妾定教导灼儿成才。” “好。” 谷王笑了,笑得释然。 既是洪武帝的子孙,自然继承了朱元璋骨子里的傲气。便是败了,也不会跪地求饶,更不会堕了先帝的名声。 “孤洪武十二年生人,洪武二十四年受封,统领上谷郡地,宣府重镇。戍边御敌,屡次出塞,驱北元于漠北,安边民于城廓。历经大小百余战,无一不冲锋在前!孤乃太祖高皇帝之子,大明藩王,不落祖宗之名!” 负手立在宣旨的中官面前,朱穗神情傲然,锦衣卫如何?今日,便是朱棣站在当前,他也敢言! “孤沙场征战十余载,岂惧尔等鼠辈!昔年楚王兄不愿受狱吏侮辱,闭门烈火焚身而死。孤不比楚王兄,却也容不得枷锁上身!” 听闻此言,锦衣卫赫然变色。 奉命拿人的纪纲举起右臂,主动让到一侧。他身后的锦衣卫纵有不满,也不能违令,只得自动分开,单手按刀,为朱穗让开道路。 “请。” 锦衣卫让路,中官袖手恭立,朱穗一甩袍袖,仰首大笑,迈步而出。 “同知,咱们奉命拿人,朱庶人既已被废,何必如此礼遇?而且,他身着衮冕,大罪……” “休要多言。” 面无表情的看了李千户一眼,纪纲在心中冷笑。还以为是个有本事的……难怪不再得杨指挥使看重,这样的见识,做个千户也是顶天了。 “莫要忘记,朱庶人是太祖高皇帝亲子!” 造反的大罪,只是废了王位,押入宗人府。 换成旁人,早就被请到诏狱里舒爽几个来回。 纪纲知道的内情不少,杨铎呈送御览的口供实据,七成是他经手。因此,他十分清楚,谷王联合曹国公和平王府,意图染指皇位的真相定不能公于世人。对朱穗,势必要“网开一面”。 掩耳盗铃也好,自欺欺人也罢。 总之,谷王被抓的理由可以是贪虐暴戾,可以是不听直言,更甚者,可以是滥杀无辜。唯独不能是造反。 这其中牵涉着平王府,平王妃病了,平王被改封贵州,事情的真相更要瞒着。 天子可以有个久病不治的儿媳,却不能有猝死的兄弟,更不能有个要造老子反的儿子。 朱棣为了正名,整天把高皇帝和高皇后挂在嘴边,此事若传出去,无异于在他脸上狠扇巴掌。 如果是通过锦衣卫的口传出去,情况更加严重。 纪纲下定决心,回京之后,哪怕冒着被杨铎猜忌的风险,也要把李千户踢走,能踢出锦衣卫的队伍,更好。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早晚会被牵累。 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纪纲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太大变化。 “李公公,请。” “纪同知请。” 纪纲客气,李进比他更客气。能得侯显赏识,由尚宝监擢升司礼监,观事看人没点眼力价可不行。 锦衣卫没有给朱穗上枷,只除掉冕服,将他关进了囚车。 朱穗的家眷也要一同上京。从皇族贬为庶人,除了谷王妃和一双儿女乘坐青布马车,余下的王府家眷都要依靠双脚走到京城。 养尊处优多年,怎堪路途疲累。 锦衣卫没有苛待王府家眷,途中还是有女眷晕倒。哭闹装死毫无用处,被救醒,仍要跟着队伍继续走。连往日里颇受谷王宠爱,几乎要同王妃分庭抗礼的侧妃也是一样。 朱穗一家被押往京师,南京城里的朱高炽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南下。 乍一看,平王改封算不得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