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这日是过年前的最后一天,腊月三十,又名除夕。老人家有八个子女,在世的还剩五个,二十多个孙辈,重孙辈更多。到了下午该回来的回得差不多,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屋里都坐不下了,桌椅板凳在院子里一摊摊地摆开。久在城市里的孩子们到了乡下,平时乖乖巧巧的,这时顽皮劲头全上来了,皮猴似的跑来跑去咋咋呼呼,迫不及待地从未拆封的鞭炮里先偷几个出来跑到院子外头去燃放。 “现在像我们家亲戚这么多的大家庭可不多见,我那些同学,大部分都是独生子女,过年回家能一家三四口团聚就不容易了。其实堂哥他们的孩子互相也不熟,就是因为有奶奶在,每年大家都能聚到一起。还有姑妈、堂姐表姐们没回来,到了年初二人还要更多呢。” 他插嘴问:“为什么要等到初二?明天才是正日吧。” “年初二回娘家呀。”她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你中文说得再好,会背诗、会背《出师表》,但说到这些传统习俗,你就不知道了吧。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买rou;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这是我在北京学的,老家这儿的风俗又不一样。我泱泱中华五千年文明,有得你慢慢学呢。” 这倒是实话。四岁启蒙读书,一直读到廿五岁,如今还在读,汉人的典籍浩如烟海,只怕一辈子也读不完,只恨自己没有长三个脑袋六只眼睛。文帝虽然推行汉制用汉人的历法,但正月过新年这个习俗鲜卑人却没有继承过来。 “前面那些都赶不上了,三十晚上熬一宿,是什么意思?” “就是守岁啦。据说‘过年’的起源是很久以前有种凶猛的怪兽叫‘年’,每隔365天出现一次,黑夜出没吞吃活人,人们就在它出现的夜里闭门祭祀,晚上都不敢睡觉,聚在一起壮胆。过年的时候放鞭炮、放烟火、敲锣打鼓,也是为了驱赶年兽。这肯定不是真的啦,但习惯就这么传下来了。听说古时候的人守岁要一直守到五更天亮,整夜不睡,现在当然不用了,守过零点、新的一天开始就可以。” 她的声音低下去,凑近来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们这儿还有一个习俗,刚结婚的夫妻第一个新年一定要一起过、一起守岁,这样才能长长久久,一辈子不分离。” 他了然而笑:“那今天晚上我不睡了。” 两人头靠头小声说着话,屋里传来堂嫂响亮的嗓门:“来来来,把桌上的东西都收一收,吃馄饨了吃馄饨了。” 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杨末用勺子舀起一只吹了吹:“你只吃过饺子没吃过馄饨吧,来,张嘴。” 他受宠若惊:“你要喂我吃?” 本来情侣间理所当然的事,被他刻意一问好像变得格外腻歪rou麻起来,她又红了脸鼓起腮帮子:“不吃啊?那我自己吃。” 勺子送到嘴边,他却突然凑了过来,一口咬去半只馄饨。馄饨外面吹凉了,里头的馅却还guntang,烫得他差点张嘴吐出来,但一想到这是她亲手喂的,捂住嘴在口中转了几圈,硬是吞下去了。 “着什么急嘛,饿死鬼投胎似的。”她嘴上这么说着,笑意却掩藏不住,把剩下的半只也吹凉了,递到他嘴边去。 他却不吃了,又用那种放电的眼神看着她:“一人一半。” 两人合吃一碗馄饨,不一会儿就吃下去大半碗,杨末问:“好吃吗?” “嗯,”他嘴里含着一只馄饨,口齿不清,咽下去了才回答说,“这东西叫什么?混沌?” “不是混沌是馄饨,在我们这里谐音‘稳当’,取义安稳平顺,每年冬至、夏至、过年都要吃的,和北方人吃饺子一个道理。” “饺子又是什么?” “和馄饨差不多,也是里面是菜rou馅儿,外头的面皮稍厚些,包法不同而已。过年还有个额外的彩头,这么多馄饨里面,有一只会包进去特别的东西,谁吃到了来年一定会有好运气……” 正说着呢,他那边嘴里就嘎嘣一声嚼到了什么东西,吐出来一看,竟是一枚亮晶晶的钱币。 “哇,你运气怎么这么好,百里挑一的概率都让你碰见了,我就从来没吃到过!这个硬币是奶奶包的,今年终于轮到我领她的大红包!”杨末兴奋掏出纸巾去拈那枚钱币。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他笑道,“不然怎么能遇到你?” 她似嗔似羞地瞄了他一眼,举起硬币欢喜地跑进屋里去找奶奶要红包。旁边堂哥堂嫂都笑呵呵地起哄:“新女婿运气就是不一样,把我们家小妹拐走也就算了,连奶奶的大红包都落到他碗里!” 孩子们调皮淘气,馄饨没吃几口就跑去玩闹。胆大的男孩用线香点小鞭炮放,女孩们也跃跃欲试,又不敢靠近,只敢玩更简单的擦炮,在火柴盒上一擦点燃了,飞快地扔出去,捂住耳朵听自己放出那“叭”的一声,欣喜得意地拍手欢笑。 杨末招呼那几个小侄女:“你们胆子也太小了,放个擦炮声音这么小还害怕。给我两根,看我的。” 小姑娘把手里的擦炮递给她。她左右看了看,从墙根儿捡了个废弃的小铁盒,点燃一根擦炮放在空地上,飞快地盖上铁盒跑开,“砰”一声巨响,那铁盒被炸上了天,飞得足有三四层楼高,吓得两个小姑娘抱在一起哇哇乱叫,院子里大人都走出来:“谁又不听话啊,不是说了小孩子不许玩大炮仗的吗?” 杨末拉着他的手从院墙另一边逃走,一边跑一边大笑。他也被她逗笑了:“你是不是从小就这么调皮?” 她不以为意:“这还算调皮呀?现在的小孩儿太乖了,我们那时候玩鞭炮,扔水塘里炸鱼,丢小动物屁股后面炸尾巴,还有炸粪坑的呢……都说出来我怕教坏小朋友。” 得意洋洋地细数了一遍当年自己的丰功伟绩,回头发现他一直在笑,她不好意思了:“我就是这么不淑女的,你现在后悔可来不及啦。” 他笑着说:“幸好你不淑女,否则恐怕就轮不到我,早被别人抢走了。” 杨末不乐意了:“你的意思是我没有魅力,这么多年都没人喜欢没人追呗?那你就想错了。我才十几岁的时候,暑假回乡下来和堂姐的儿子一块儿玩,他可喜欢我了,说长大了要娶我做老婆,一辈子一起玩,跟他说三代以内旁系血亲不能结婚他还撒泼打滚不听。” 他笑得忍俊不禁:“后来呢?” 杨末撇撇嘴:“后来被他妈揍了一顿呗。” 他故意正色道:“是哪个,今天来了没有?我得去会会他。” “今年没回来,估计是听说我带了老公回家,吃醋了故意不来吧。”她昂起下巴撩了一下头发,做完这个动作自己也笑了,“我好像是没什么男人缘,这就是我接受到的最热烈的示爱了。” “比我还热烈?”又开始放电。 她果然又脸红了:“喂喂,你再这么勾引我我可要亲你了!” “真的?”那必须卖力勾引啊。 两个人的脸刚要碰上,屋后窗户突然砰地打开了,堂嫂探出头来:“小末头,你们俩在屋后头干吗呢?馄饨又煮好了,还吃点不?” 她立刻像丢进锅里的虾子似的蹦开,满脸通红:“不用了……啊,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本来他觉得馄饨挺好吃的,一瞬间好感全无。做个梦都亲不着,这算什么美梦? 年夜饭是全家人一起吃的,里屋外屋摆了三大桌。家宴十分丰盛,碗盘堆叠桌上摆得满满当当,许多他从未吃过的菜色,这里的人们饮食习惯也与鲜卑甚至洛阳大不相同。 宴饮当然少不了美酒。席上的酒有三种,一种浅黄晶透冒着气泡,一种深红艳丽,还有一种透明的像水。他选了第三种,清水般的酒浆入口却极烈,他被呛得连连咳嗽,耳根随之火烧似的红了起来。 堂哥拎着酒瓶笑说:“老外不喝白酒,但是喝习惯了,酒还是这白的最香。这可是二十年的陈酿,藏了好多年了,特意拿出来招待你们的。” 杯子里还剩一半,他礼貌地小口抿完了,整张脸也红如云霞。杨末小声问他:“你酒量这么浅?不能喝就别喝了,这酒五十二度呢,直接都能点着。” “饮酒怕误事,平时很少喝。”这么烈的酒他也是第一次喝到,喉咙往下全都是火辣辣的,呼出来的气仿佛都在燃烧,连带看她的眼光也带着火焰的温度。她没有喝酒,却也跟他一样从脖子红到耳根。 作者有话要说:按惯例,先更3000字…… _(:3」∠)_ 本来打算一章写完的番外两章还没完,我到底是有多话痨! ☆、第61章 番外迎新春3 老人家动情地唱完这首歌,精神头就不行了,几个小姑娘疯了一天也歪七扭八地打起了盹。杨末和嫂嫂们把老人孩子送回房里睡觉,发现他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上去推他:“别在这儿睡,小心着凉,回房去吧。” 他睁开朦胧的醉眼:“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才十一点。” 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回去我就一个人了,我要跟你一起守岁,长长久久,一辈子不分离……” 家里房间少客人多,只能各家打散,男人们睡一个房间打通铺,女人和孩子们一起睡。奶奶家有个单人小房间,特意留给他住,算是给外宾的特殊优待。 杨末听嫂嫂侄女们的房间里还有声音,转了转眼珠:“你先回去,我等会儿过来。” 他回到小房间,怕自己倒头就着,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踱了小半个时辰,她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了,压低声音说:“她们都睡着啦,明天一早天亮前我再回去,没人知道,嘿嘿!” 屋里一张靠墙的小床,只有三四尺宽,给他一个人睡都束手束脚。两人并排而卧,只能侧身面对面躺着,这给了他充足的理由把她搂在怀里。成婚这么久,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光明正大地搂着她入睡。她如此乖顺,如此娇媚诱人,没有一脚把他踹下床去,而是红着脸,含羞带怯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晚间喝下去的那杯酒在心头熊熊地烧起来。既然真实的世界里不能,那在这虚幻的梦境中,总可以一尝夙愿了吧? 他捧起她的脸,对着那张魂萦梦牵求之不得的红唇吻下去,温柔辗转,气息相融。温软的身体在他怀里,那么美妙,那么真实,他难以克制地翻身把她压住,手沿着脖子锁骨一路从领口探了进去。 摸到关键的地方却被她止住了,娇喘微微地推开他:“不行,隔壁有人,会听见的……” 他吻着她的脖颈耳根:“我会小心……” “那也不行,在别人家里作客做这种事,不太礼貌……”她娇嗔地白他一眼,“不是昨天才刚刚……就这么几天,你忍一忍啦。” 这个梦为什么不从昨天开始?周公根本就是故意折腾他吧? 他叹了口气,抱着她躺回枕上:“好吧,反正都忍了这么久了。” “什么?” “没什么。”做人不能太贪心,上回就是因为贪心,被她一脚踹下床,连同床共枕的机会都没了。能这样亲密相拥同眠,已经是他求都求不来的奢望。 躺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发现他两只眼睛睁得跟铜铃似的,明明已经困得不行了,还在强打精神硬撑,噗嗤笑道:“你干吗瞪那么大眼,困了就睡呗。” “你说的,新婚第一年,要一起守岁才能一辈子长久。”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你呢,怎么也不睡?” “我倒时差,睡不着。”她在他胸口蹭了蹭,偎得更紧,“那些都是迷信啦,能不能在一起还不是要看我们自己。” “宁信其有。” 她看了一眼墙上挂钟:“好吧,反正就剩几分钟了,现在睡着到十二点也得被吵醒,姑且迷信一回好了。” 隔壁人家的年轻人精力旺盛,隔着墙还能听见隐隐的欢声笑语,深夜里仍不乏节庆的欢喜气氛。他搂着她在怀里,从未感到如此满足惬意:“末儿……” “今天你怎么老叫我末儿,儿啊儿的好rou麻,当着别人的面别这样。”她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他笑着问:“那应该怎么叫?” “就叫末末啊,大家都这么叫的。” “你家里人也不叫你末儿吗?” “家里人呀,因为我是这一辈最小的,我出生时大伯都有孙子了,所以小名叫‘小末头’,还蛮可爱的吧?我们这里的方言没有‘儿’那个音。你喜欢哪个?” “小末头,末儿,末末。”他把三个名字都唤了一遍,“反正都是你,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rou麻死了,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油嘴滑舌?”她把脑袋埋在他怀里直蹭,忽然停下嘘声道:“你听。” 是隔壁的年轻人在齐声跺脚数拍子:“十,九,八,七……” 倒数到零时,窗外鞭炮焰火齐声大作,此起彼伏。难怪她刚才说睡着了也会被吵醒,按照他的习惯,现在应当是夜半三更了,这里的人家却还灯火通明,欢笑达旦。 五光十色的焰火细碎光芒透过窗户映在她脸上,鞭炮声震耳欲聋,她捂着耳朵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侧脸凑上前去,冷不防她在耳边大叫:“我说:亲爱的阿福,新、年、快、乐!以后每一个新年我们都要一起过,直、到、一、百、岁!” 他忽然就觉得眼眶发热,心中苦乐酸甜交加,哽咽难言,只能低下头去以吻封缄,以为誓言。 这一吻甜蜜而悠远,直到窗外的响声渐渐低落下去,他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的目光脉脉如水:“好啦,十二点已经过了,你可以放心睡啦。” 他把她紧紧拥在怀中:“我怕一觉醒来,你就不在我身边了。” “怎么会呢,你睡外边我睡里边,难道我还能从你身上飞过去?”她嘿嘿一笑,“不过我睡相是不好,睡着了把你踢下床也有可能。哎你过来一点,别一个翻身掉下去了。” 这是他意识模糊前记得的最后一句话,醒来时也第一个跃入脑海。他往后一靠,背后竟真是空的,险些掉下床榻。 这么一惊就彻底醒了,天色尚早,屋内晦暗不明,但也能看出这是在东宫的柔仪殿,身下睡的是那张狭窄的坐榻。 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梦。 梦里那个奇妙世界的瑰丽景象,天空日行万里的大鸟、盒子里载歌载舞的小人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生动活泼的笑颜,每一句话都像真实发生过一般镌刻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