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七郎头都大了,恨不得像去年在白巧庙那样再把皇帝狠狠骂一顿。他躬身拦在兆言面前劝道:“陛下,您误会了,靖平只是奴仆而已。” 兆言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见颖坤突然变色失态,心中已有几分懊悔:“朕刚才……是不是说什么她不爱听的话了?” 七郎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陛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千万不要再提任何和仁怀太子有关的事了。”他退后两步又拜了一拜,也转身去追meimei。 七郎出殿,齐进一溜小跑过来,站在门槛处:“陛下,您刚刚召唤我?有何吩咐?” 兆言挥了挥手:“没事。” 齐进是内侍,前殿商议军政之处只有皇帝需要才会来,俯首就要退下。兆言忽然又道:“等等。” 齐进回身听他吩咐。兆言问:“行宫里的旧人都是你安置的?有没有在这儿呆十年以上、熟知宫中旧事的老人?” 齐进想了想:“宫人时常新旧汰换,但医署的医博士资历深厚,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二十几年前就在此处当差了。行宫的大夫不多,他应当接触甚广。” 兆言道:“你把他带到寝宫来,朕有话问他。” 不一会儿齐进就将老者带到,老人家须发皆白,一见圣驾就扑通跪倒,连连叩首求饶:“陛下,小人也是燕地的汉人,不得已而事鲜卑狼主,求陛下网开一面,饶恕小人失节之过!” 兆言道:“朕有些事要问你,你如果照实回答知无不言,就免你罪责。” 老者连声应事。 兆言问:“你在行宫有好多年了?” 老者道:“是,小人从元熙六年就开始任职行宫医署,到如今有整整二十三年了。”他倒是伶俐,立刻就改用了吴朝年号。 兆言问:“那你可知当年仁怀太子故事?” “知道,当然知道。仁怀太子的太子妃是大吴的公主,宁……宁成公主,对,宁成公主!”老者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小人还曾经救过她的!” 兆言道:“你莫慌,但凡记得的,事无巨细,一件一件说来。” ☆、第七章 忆王孙2 颖坤从行宫里出来,门外长街卫士次序往来巡逻,战后的燕州城仍带着战火硝烟的紧张气息。她站在门口高处向南眺望,深吸了两口气,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圣恩寺的住持果真还在门口等着,颖坤告知他陛下的决定,许诺明日一早就会派人把药品送到寺内,住持谢过她走了。 靖平默默地从后头跟上来,颖坤没说话,等七郎也到了,才跟他一起回东面住处。七郎安排她住在自己隔壁,进到房中,靖平退下,颖坤道:“七哥,靖平勇武机智,你把他安排到前军去吧。” 七郎问:“你不想见到他?” 颖坤道:“我是不想他见到我,也免得他跟着你在陛下跟前晃荡,再触怒龙颜。” 七郎叹道:“我原以为你只对陛下一个人绝情,没想到你是对所有人都这样。靖平所求不过是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妨碍过你,何必把事做绝?” 颖坤道:“以前他是无所求,现在就不一定了。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何必给别人无谓的希望?还是怪我心思鲁钝思虑不周,如果我早些知道,绝不会留他在雄州。他在洛阳父母大人身边,如今福叔福婶说不定已经孙儿绕膝了。” 七郎语带苦意:“靖平的心意我最能感同身受,听从父母之命娶妻生子,那样对他未必就好。” 颖坤道:“那样对他好不好我不知道,但现在这样肯定不好。” 七郎见她说一不二,简直是铁板一块油盐不进,毫无转圜余地。“末儿,哥哥问你个私事。” “什么?” “你先前那桩婚事并非自愿,从鲜卑回来也有八|九年了,以你的身份和咱们家的地位,你有没有想过再蘸另嫁?” 颖坤沉默片刻才答:“没有。” 七郎笑了笑:“靖平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熟稔堪信,如今又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将来青云直上也大有可能。更难得的是对你一片真心经年不改,撇去出身不谈,未必不是良配。” 颖坤反诘道:“那鲁将军的女儿还秀外慧中贤良淑德未必不是良配呢,怎不见你娶她们?” 鲁将军是雄州同伍,家中有好几个女儿,从十年前就看中七郎想要他做女婿,大女儿嫁了就继续给二女儿说媒,二女儿嫁了接着说三女儿,现在已经说到最小的女儿了,还不死心,七郎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七郎见她把靖平和鲁将军之女作比,看来确实从未对靖平有过半点男女情思,不由暗暗替靖平叹息,又问:“那陛下呢?” 这回颖坤又过了很久才开口:“不可能的事,就别去想了。” 七郎心想:她对这两个人的态度,到底还是有些差异的。如果换作他是陛下,一定会觉得高兴。不过这点差异还是不要向陛下提了,他铁定领会不了,还会更生气。 想到这里七郎又觉得,陛下还真是不值得同情。 第二天颖坤就从府库里点检了够圣恩寺伤员使用的药品,命士兵装车送过去。她还故意支开旁人去府库深处找阿回,发现她留下的胡饼水囊被人拿走,阿回人也不见了。向守卫打听,并没有宇文徊被俘的消息,大约是找着机会逃掉了吧。 圣恩寺所需药品数量较少,颖坤并未亲自押运。消息传开后,果然有新增的伤员到圣恩寺求治,陆续又补发了几车。 近日天色阴寒恐将下雪,颖坤忙着转运分发冬季被服。过了两天,听说圣恩寺的难民越来越多,除了受伤求医,还有不少去领施舍汤粥、求借宿收留的。她放心不下,待手头松快些后,就微服去寺里察探。 出门时守卫招呼她:“杨校尉,这是要去哪儿呢?头一回见您这么打扮。” 颖坤为了不引人注意,穿的是女装便服,她在军中很少这样穿。她笑着回道:“随便出去转转。” 守卫道:“那您可得小心一点,城里现在还有不少流窜的鲜卑人没抓到呢。” 颖坤独自策马到圣恩寺,时值中午,寺门前搭起粥棚,僧人向流离难民施舍粥饭,门口排起了长队。寺内僧人居住的地方则被辟作伤民医治之所,铺上地下坐卧着上百名被战火连累受伤的百姓,有些轻伤的只能院中临时搭起的棚子里休息。 颖坤混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圣恩寺的僧人做事很有条理,在当地也颇具声望,内外秩序井然。伤员所用的伤药汤药绷带等也确实是军中拨出的物资,并无sao乱异样,她也就放下了心。燕州城破后守城的魏军尽数投降,并未经历严酷的巷战,所以城中平民受伤的不多,算是不幸中之万幸。 鲜卑人信奉萨满和佛教,宣帝、景帝尤为推崇佛法,大兴土木建造佛寺石窟,圣恩寺就是景帝敕造亲题。颖坤想起咸福在南京时,也曾到圣恩寺参拜过,出门时就犹豫了一下,回身忘了一眼寺中巍峨壮丽鳞次栉比的宝殿,决定到里头去走一走。 寺中请香求愿者络绎不绝,刚刚经历过战乱的燕州民众,身心都企望佛祖的平息庇佑。她也跟着请了一支香,到了佛前,发现自己心中并没有什么祈求,就许了个囫囵愿望,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宁。 佛祖能让天下太平吗?当然不能。 爹爹在世时,因为主战征伐,有洛阳寺庙的高僧来劝诫他,让他放下屠刀勿造杀孽。爹爹也未与高僧争辩,只是笑着说:圣僧令人们的心灵安宁免堕地狱,而我令他们的家国安宁免受入侵,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当然也是不信佛的。战场拼杀尸横遍野,双手不知沾了多少敌人的鲜血。敌人当然也是人,在家也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说不定还是佛祖的虔诚信徒,心里存了慈悲,还怎么下得去手?佛主出世,为官为将者求的是当世功业,超脱物外何来斗志? 这些事,似乎也曾和咸福争论过。 她没有再想下去,把香并入香炉内,步出殿外。 绕过大殿再往后去时,忽然有个小沙弥来叫住她,低头合十问:“女施主可是姓杨?” 颖坤看那小沙弥眼生得很:“小师父找我有事?” 小沙弥低声道:“女施主请随我来,偏院有人等候。” 颖坤觉得疑惑,圣恩寺中怎会有人找她。但是佛门圣地,燕州也已经被吴军占领,她并不惧怕,跟着小沙弥往偏院去。 小沙弥带她到一处僻静院落中,道:“女施主请在此稍等片刻。”转身离去。 院子虽然偏僻,但雅致静谧,屋舍精巧,看得出不是一般的僧人住所。院中有一方水池,奇石为沿,形态朴质别有意趣。她走过去一看,池子里却没有水,中央有一泉眼,已经不出水了。 走近可见池边石头上磨平刻字,名曰“涸泉”。干涸之泉,还特意围池立碑,倒是有几分佛家的禅意。颖坤觉得石上题字风骨遒劲,不似常人手笔,凑近去看落款,原来是魏景帝御笔。 题字的石头状如石碑,屹立池畔。她绕到石头背后,果然另一面也有题字。她看到背后左右并列的四个字和后面的署名,脸色就慢慢沉下去了。 他的字迹她并不熟悉,日常他读书的地方她几乎没有去过,但是石碑上的那四个字,“相忘、相濡”,却是见过的。 似乎是她卧病在床的时候,他到圣恩寺来礼佛,还在寺中留宿了两晚。回去之后去看她,她已经好些了,正在书案前练字,猛然间被他撞见,满桌满案的宣纸上大大小小写满了“福”字。她心中尴尬,把写满字的纸团成一团,此地无银地抢先解释:“快过年了,我先把字练练好,回头写在红纸上到处贴一贴。” “是不是还要倒过来贴?” 她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回答,走到案前来握她的笔,她把手一松,笔就到了他手里。他先写了一个“福”字,又在旁边写了一个“末”字,然后在“末”旁边加了三点水变成“沫”。 他提着笔问:“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是不是典出庄子的言论?” 她点点头,反问道:“你看过那么多汉人的典籍,难道没读过《庄子》?” 他说:“宫中的藏书到底不如你们汉人多,诸子百家未能一一读全。幼时初读《逍遥游》,意出尘外、自在优游,十分仰慕书中意趣,被父亲知道后痛斥,从此不许我读老庄之学,就没有再接触了。” 庄子主张无为而治,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皇帝不许幼年的皇储读他的书倒也正常。 他把“相濡以沫”四字补全,摇头道:“我竟然用道家始祖的言论和高僧辩论,今日真是出了大丑了。” 那时她正和他不对付,看见他本已不耐烦,听他随口闲扯不知所谓,心中更加烦躁,拢起外衣道:“我累了,殿下自便。”丢下他自回卧房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书案上还留着昨日的笔墨宣纸,纸上是那句庄子的名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原来他就是从那时起,有了送她归国的想法。 “这座石刻立于景初六年,景帝为之题字命名;雍和九年十月太子哥哥来寺中礼佛参拜,与当时的老方丈在此议论佛法,背面的字就是他留下的。阿嫂,当时你也在燕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来过这里?” 颖坤回过头,看到身穿僧袍、扮作沙弥模样的宇文徊从院门外走进来。 “哦,不对,”他又改口说,“住持说太子哥哥那回来是为生病的太子妃祈福祷告,所以阿嫂并未来过?” 少年身量尚小,五官稚嫩,神态却已有了帝王家的从容深沉。十四岁的少年,面容和五岁时大不相同,唯一的标志性红发也为了伪装剃去。如果不说,她真的认不出来面前的少年是当年那个天真软善的幼稚孩童了。 “阿回,是你。” 阿回垂下眼扁了扁嘴,这是他小时候常见的表情:“自从太子哥哥和阿嫂离开上京,这些年再也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颖坤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回道:“我躲在运送药材的车里到这儿来的,住持和太子哥哥有故交,他看我年纪小可怜我才勉强收留的。阿嫂,看在太子哥哥面上,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来抓住持呀!” 颖坤不语,阿回又道:“原来除了我和阿嫂,还有别人记得太子哥哥,他真是一个好人……我登基之后,想追赠他为承天顺圣皇帝,可是拓跋辛那老贼不肯。朝政大权都在老贼手里,我的话根本没人听……阿嫂,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把老贼正法,为太子哥哥正名,追赠他皇帝之号!我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颖坤问:“那些都太远了,眼下你困在燕州城中,打算如何脱身?” 阿回低头道:“住持还在想办法,你们的守军查得太严了,连只麻雀都飞出不去……” “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罢?” 阿回抬头看了她一眼,扁着嘴恳求道:“阿嫂,你救救我,我现在只有你能指望了……如果我被抓了,你们吴国的皇帝肯定不会放过我。可是我也是被逼上皇位的,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吴国人的事!” 颖坤不动声色:“我又能怎么救你呢?” 阿回以为她答应了,凑近她道:“阿嫂,你不是经常运送后勤物资出入城门吗?你只需把我藏在车里,军士们用的东西,守军不会严查的。只要出了燕州城,自会有……我自会想办法,这对阿嫂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阿回,”颖坤打断他,“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爹?” 阿回正说得滔滔不绝,不由一愣:“啊?” “我爹是谁,你知道吗?” 阿回答不上来,颖坤道:“我爹十年前就过世了,你可能没怎么听过,不过你随便去问问从军十年以上的鲜卑将士,他们肯定都知道吴国大将军杨令猷的威名。我爹一生戎马,最后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先帝赐谥‘忠武’。包括我四个哥哥,也都是在与你们鲜卑的战役中为国捐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