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写得怎么样?” 苗小青耸耸肩,“对我来讲,也跟鬼话差不多。” 程然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她道:“好像你爸你妈叫你的小名都不一样。” “我爸家里条件不好,我妈不喜欢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名字——”她顿了顿说,“我出生是二月底,小草刚绿,爷爷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小名就叫小草。我妈觉得没文化又土气,应该让外公给我起名的。我爸在这点上很坚持,所以二十几年,他们俩谁都不让谁。” 小五举起手,“我能问一下,你妈叫什么名字吗?” “梁锦文,锦绣文章的锦文,”苗小青说,“我外公只有两个女儿,我小姨叫梁锦书。” 小五拍着桌子说道:“我站你妈那边!” 程然瞪了他一眼,“我不同意,小青苗这名字挺招人喜爱的。” “真的吗?”苗小青惊喜地问他。 程然点了点头,又想起她离家之前,对她mama说的那句话:以后叫我小草。 这样一个撕裂的家庭。如果父母其中一个不爱她还好,偏偏两个都很爱她,那这些年她过得都是小心谨慎的吧? “你心里偏向你爸?”他问。 苗小青没承认,也没否认,“我妈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太单纯,太幼稚,抗挫折能力为零,”她并不想在别人面前这么谈论起mama的不好,可是那些想法在心头压抑了太久,她想至少能有一次倾吐的机会,“空间都是多维的,她的思想却只有一维。她不懂人性和情感都是很复杂的,连物理结果也都只是相近,可她却能给人性和情感定一个标准答案。” 她顿了顿说:“我妈只能过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生活,一旦谁的想法跟她有了冲突,就会出现完全没法沟通的情况,她坚持自己是对的。” “我妈其实也这样,”小五感同身受地说,“染头发抽烟喝酒的女孩儿就一定不正经;单亲家庭的孩子一定有心理问题;读不好书的人就一定没前途;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定娇气任性,离过婚的人一定有严重的缺陷……反正我妈满意的儿媳妇儿,我是不可能找得到了。” 苗小青“噗”地一声笑出来,见他郁郁地喝了一口酒,又觉得自己不太厚道。 程然悠闲地喝着果汁,完全没有他们的烦恼,让苗小青有些嫉妒,她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膝盖,“你怎么不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看看那些相信星座的人,把地球上的70亿人简单生硬地划分成12种人,”程然说道,“明明是全人类都有的毛病,所谓的‘星象学家’就把毛病打包分成十二份,每个星座分一分,就能让那么多人乖乖地对号入座。一个天体物理学家,研究了一辈子发一篇文章,还不如‘星象学家’随便瞎诌几句。” 小五说:“你这要求太高了,不能要求普通人都有科学素养。” “所以,我自从知道人有智商上的高低差别,抽象思维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时候,我对我妈——”程然喝了口水,才说,“我妈每次企图用她那一维的抽象思维打败我四维的抽象思维时,我都特别可怜她,所以我坚决尊重她的想法。” 苗小青冷哼一声,“那你还瞒着他们偷偷报物理系。” “所以为什么要去试图说服他们呢?”程然说,“又不是学术讨论,非要求一个相近值。只要对他们的想法表示尊重,然后做自己该做的就行了。” 苗小青眯起眼睛看他,“你对我做了多少阳奉阴违的事?” “用不着,”程然淡定地说道,“虽然你只有二维或者三维,不过多数时候跟我的想法是并轨的。” 苗小青听了,心里正乐滋滋的。却听到小五凉凉地说:“这就是典型的尊重同情+拒不配合啊,简直是标准示范。” 程然冷冷地睨他一眼,“十点了,你要留这里过夜?” 小五把剩下的啤酒喝完,懒洋洋地站起来,“我走了。” 程然和苗小青把小五送到楼下,见他上了出租车,两人才往回走。 行李箱一直没送到,苗小青心里隐隐不安,然而程然在身边,那点不安很快就不见了。 晚上程然再次示范了他的人生哲学,将一个房间的床铺弄出睡过的痕迹,在另一个房间跟苗小青挤一张床。 他定好了闹钟,六点钟回到另一个房间接着睡。 助理八点才送行李箱来,他和苗小青都已经起床了,而助理根本没有上二楼,程然顿时觉得亏死了。 助理把行李箱放下就匆匆地离开,苗小青觉得不对劲了,照他细心的性格,一定会问她还缺不缺什么,安排好后再走的,但他今天什么都没问,就匆忙地离开。 苗小青在电梯口追上他,问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助理笑了笑,“没什么事。”说完又转过脸去,望着电梯。 “电梯门照出你的脸了,”苗小青站到他旁边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草!”助理神色很是为难,语气有点哀求的意味,“真没什么事,你就安心在这儿住着。” “我爸在哪里?”苗小青的心不断地往下沉,焦躁的情绪爬上了脸,“你不说,我就打电话给外公,让外公去找他。” “别!”助理颓丧着一张脸说,“你mama在医院,你爸从昨天起就一直陪着她。” “等我两分钟,我换套衣服了跟你一起去。” 苗小青换好衣服出来,看到程然也站在电梯口,她有瞬间的迟疑。 程然先她开口,“我会在病房外面等着,不进去,也不会让你mama见到。” 苗小青揪心地望着他,嘴张了几次,最后轻轻点了下头。 去医院的路上,车窗外的阳光明艳,苗小青的心里却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十几年前,那种压抑在她心头,让她透不过气的恐惧又回来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原来那时候的感受她从未真正忘记过。一旦回来,那种熟悉的压抑感仍会令她不由自主的战栗。 她靠在程然怀里,深深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积年的木香,像能安神一般,让心绪趋于宁静。然而过不了几分钟,那阴影又回来,重新盘踞在她的心头。 她不知道mama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有多严重,她不敢问,她连提前知道的勇气都没有。 她的脑子里不断想起小时候的片断。天不亮mama来叫她起床,她的声音总是很轻,很温柔,像哄着她一样:“宝贝,该起床了,再赖会儿就要迟到了哦。” 刚起床她没什么胃口,餐桌上总会切好的水果,让她先开胃再吃正餐。 她吃得多的那餐,mama的脸上总会露出欢欣的笑容;同样,她吃得少的那餐,mama就会焦虑地连声叹气。 苗小青小时候总觉得mama很神奇,她总是不会睡过头,总是不会错过接她的时间,总是在每天六点把晚饭做出来,她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总那么准时的? 直到有一次,mama接她晚了,她在校门口张望了很久,才看到mama的身影,她打着伞,衣服却透湿,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难受,走到她面前就开始道歉:对不起,青青,对不起,mama坐的车出了车祸,耽误了很久。 她摸着mama湿透的衣服,问怎么回事。 她才知道mama出门时没有下雨,坐的车被追尾,她只好下车冒雨走过来,想到没有伞,她又冒雨走了两条街去买伞。 后来就算是艳阳天,她也总是带着把伞,晴天遮太阳,雨天遮雨。 mama从来没让她淋过雨,没有让她饿过,没有让她害怕过—— 半夜做恶梦吓得哭醒,她都会立刻跑进她的房间,陪着她一起睡。 人的记忆系统是很奇怪的,昨天她对mama生气的时候,记起的是mama不准她乱吃零食,只能穿她挑好的衣服,不准她随便交朋友……全是令她头疼和难过的一面。 今天得知她在医院,她又只记起mama温暖和爱她的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现在谈起婚姻,都会讲门当户对啊,经济条件之类的,我觉得其实都忽略了婚姻的真正核心,是思想上的对等。苗太太跟苗爸最大的问题就是思想不对等。 第52章 来到病房前,程然在离病房一段距离的椅子上坐下,苗小青回头看了他一眼,等呼吸平静后,她才推开门进去。 病房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苗伟峻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本书在看。见苗小青进来,他指了指病床,没有说话。 苗太太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苗小青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看到mama像是没有生气一般地睡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身体也没有起伏。 她像是根本没有睡着一样,苗小青刚靠近床边,她就睁开了眼睛。 “青青!”她又惊又喜,眼睛里忽然就有了神彩,她虚弱地又喊了一遍,“青青!” 苗小青的眼泪滚落下来,她抓着mama的手,反复在手里握紧,“妈!” 苗太太的眼角也淌出泪,“你要离开家?不要mama了?” 苗小青拼命地摇头否认。 苗伟峻走过来,手按在苗小青的肩膀上说:“你mama昨天跟我吵了几句,后来晕了,昨天到今天做了很多项检查。” 苗小青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怎么回事?” 苗伟峻神色不自在,别开脸去,“没什么事,就是情绪过激了。有几项结果没那么快出来,你也不用担心,只是常规的身体检查。” 苗小青看到父亲的神色,立刻就明白,昨天他们应该是大吵过了,说不定比以前的哪一次争吵都激烈。 她知道mama几乎不跟人吵,都是争两句就拒绝再吵下去,然后关起门声称要冷静,其实是变相的冷暴力。 mama会情绪过激,难道是爸爸没像从前一样,mama说不吵他就作罢,而是坚持吵到让mama气晕过去? 还是爸爸为了减轻她的负罪感,才把她往他们吵架上引导? “青青!”mama的喊声打断了她的猜测。 她忙转回头,“妈!” “你听mama说,mama不是非要你跟贺晖在一起,”苗太太急切地说道,“你不喜欢他没关系,可是mama不想你远嫁。” 苗小青沉默不语。 “你跟mama说过的,读完书就回来。”苗太太流着眼泪说。 “妈!国内坐飞机最远也就五六个小时。” “可是他会出国,”苗太太抓紧她的手说,“你以后肯定会跟他一起出国,出去了就肯定不会回来了。” 苗小青皱了皱眉头,“谁说的?我们出去几年就会回来。” “青青!”苗太太根本没听她说话,沉浸在女儿出国了不回来的恐惧当中。她突然激动起来,苍白的脸颊因长时间憋气而泛红,“你是mama的命,你不回来,见不到你,我还有什么好活的?mama活不下去的呀!” 她咬着手,哭得撕心裂肺。 苗小青慌了,苗伟峻也焦急地伸手去安抚,却被苗太太用力地打开,恨恨地瞪着他。 苗伟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沙发上坐下。 “妈!”苗小青大吼一声,“你怎么总是自己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完全听不进去别人说的?” 苗太太一怔,泪水挂在脸上,失望地看着苗小青,“我怎么听不进你说的?我想离开的时候,你说你永远都需要我,如果不是你——” “梁锦文!”苗伟峻打断她,挡到苗小青前面,“不要再逼孩子!” 苗小青如遭雷亟,她当场一连退了好几步,抵到沙发才停住,脸上的表情就像木偶一样僵硬。 那些回忆都涌了上来,是她自私,害怕失去爸爸或者mama,她求mama留下来照顾她,她对爸爸说她是这世上最需要他的人。 她懂事以后,极力地回避这一切,不断地说服自己这个家是幸福的,每个人都很爱另两个人。 她极力地回避,父母分开后会过得更好的可能,不断地说服自己,他们是自己不愿意离开对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