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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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随静静地看着他,看他额上沁出冷汗,在烛火中微微闪着光。 她继续道:“即便赵清晖不对我下手,我也打算在你出征后便离开长安,他帮了省却了许多麻烦。” 桓煊眼眶发红,笑容却越发深了。 原来替她报仇都是他一厢情愿。 半晌,他从齿关中挤出一句:“萧将军算无遗策,自然也算到了我会找到幽州。” 随随目光微动,她其实也有算错的时候,他会亲自去幽州她便没有算到。 桓煊凝视着她的脸:“我去幽州找你的时候……” 随随接口:“我就在白家宅院里,与你只有一墙之隔,连你们说话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顿了顿道:“我知道你在庭中晕倒,也知道你在驿馆大病一场,命悬一线的时候我也没想过去看你。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今日可以一并问了。” 桓煊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似乎想找出一丝裂缝,一丝破绽,然而什么都没有,她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琢成,光滑冷硬,无懈可击。 他嘴唇微微发颤:“我不信。” 随随淡淡道:“殿下不信什么?” 桓煊上前一步:“我不信你没有动过心。” 他死死盯着她的双眼:“我不信。” 随随垂下眼帘浅浅一笑,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她轻轻摇了摇头,执起酒壶,将空杯满上,端起酒杯往唇边送去。 不等杯沿沾上她水光潋滟的红唇,桓煊忽然伸手夺过她的酒杯往旁边一掷。 不等她去取另一只酒杯,桓煊将案上的酒壶酒杯扫落在地,银壶银杯磕在金砖地上,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冬夜里回荡。 随随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仿佛全然不把他的无理取闹放在心上。 桓煊忽然意识到她从来没变过,以前无论他怎么对待她,她从不生气,也没有半句怨言,总是这样一味地包容着他。 以前他以为这是爱慕,如今方知全是因为不在乎。 可是他不信,他还记得他们分别前的那个春夜,她分明已经情动,她分明对他不舍,那销魂蚀骨、动人心魄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他急于证明些什么,于是越过几案,向她倾身过去。 她没有躲闪,甚至向着他微微仰起脸,如同邀请。两人近在咫尺,连呼吸都纠缠在了一起。 她的唇上蒙着层水光,呼吸里有淡淡的酒气,越发让人沉醉,他记得她的嘴唇有多柔软,他记得每一次唇舌交缠的滋味,她一定也记得。 他抬起手拨开她脸侧的发丝,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蹭着她的鼻尖,嘴唇若即若离:“萧将军贵人多忘事,小王帮你回想。” 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些恶毒:“我知道你喜欢。” 时隔数年,他对她的身体依旧了如指掌,轻而易举地撩拨得她意乱情迷。 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心中生出种报复的快意,冷冷道:“看来萧将军并没有忘记我。” 他修长灵活的手指在她衣襟里游走,感到手下的肌肤逐渐发烫。 随随忽然轻轻一笑:“是。” 桓煊的手一顿。 随随抬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耳垂,手指上的薄茧蹭过敏感处,令他脊背一僵。 “我很喜欢,”她笑道,“殿下也喜欢,既如此,共赴巫山也是桩乐事。” 桓煊蓦地抽回手。 随随拨了拨垂落肩头的长发,锁骨和肩头在灯火中泛着珍珠似的光晕:“殿下怎么了?我要过完正月才回魏博……” 她抬手抚着桓煊的脸颊道:“左右无事,消遣一下又何妨。我是很喜欢殿下的。” 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这张脸?他根本不用问就知道答案。 桓煊抓住她的手腕:“鹿随随!” 她红唇轻启,嗓音低沉沙哑,温柔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残酷得像世间最锋利的刀:“抱歉,世上本没有鹿随随这个人。我也没办法把她还给你。” 桓煊的手一松,随随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拨开,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随随将衣裳笼回肩头,站起身不紧不慢地系好腰带,然后走到床边,打开箱笼。 她从里面找出一只狭长的檀木盒,打开盒子,取出一把金银平脱海水纹的乌鞘长刀。 她握着刀走回桓煊面前,把刀放在几案上:“无意间取得殿下的佩刀,今日殿下到访,正好物归原主。” 金色的海水纹在火光里熠熠生辉,桓煊一眼便认出这是他的乱海,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佩刀,他曾用它为一个女子换了一块玉佩。 玉佩碎了,而那个女子只是个幻影。 世间唯一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是假的。 这把刀怎么到了萧泠手上,他已不想去问,萧大将军神通广大,什么事做不到,什么东西得不到。 他笑了笑:“已经扔了的废铁,我不会再收回去。” 他拉起她的左手,把刀柄放进她掌心,把她手指合拢,然后拔刀出鞘。 饮过无数鲜血,夺过无数性命的刀刃闪着慑人的光。 他用手握住刀刃,将刀尖缓缓拉近。 利刃割开他的手掌,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滴落在金砖上,发出空洞的声响,血腥气弥漫在灯烛的烟气中。 萧泠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她的眼眸在灯火中依旧清澈晶莹,宛如琥珀。 桓煊嘴角微弯,他不禁困惑,当初自己怎么会从这对眼眸里看出深情,她的眼睛的确是琥珀,里面封存着的是早已死去的深情,千年万年,直到永远,不会有半分改变。 刀尖抵上脸颊,划破肌肤,过了许久鲜血才从伤口中渗出来,染红了他半边脸颊。 “现在不像了。”他松开手,站起身,决然地向门外走去。 第81章 八十一 门帘被重重地掀开, 复又重重摔下,寒风带着冰雪气息扑入温暖的卧房中,吹得烛焰颤动不止。 随随始终静静坐在榻上, 直到靴子踩着积雪的声音远去, 方才将手中的乱海搁在案上。 她执起酒壶往杯中注酒,壶中的酒却已不多了, 只有浅浅的小半杯,她便将这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接着她起身去床边拿了一块素白的绢帕,缓慢又细心地擦去刀刃上的血迹,她的手依旧干燥稳定。 刀刃重又变得雪亮, 在灯下泛着截冰般的寒光。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将刀还入鞘中。 她忽觉虎口微微一痛,垂眸一看,却是入鞘时偏了一分, 虎口被刀刃划了道浅浅的口子。 随随微微一怔, 她从晓事起便与刀剑打交道,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拔刀还刀, 竟像个新手一样被自己的刀剑割伤。 或许因为这不是她的刀,这把刀的性子也和它的主人一样烈, 一样嚣张跋扈,任意妄为。 她垂眸望着刀刃,轻轻转动手腕, 刀光闪烁, 倒映在她的眼眸中,她的眸光也微微闪动,仿佛平湖泛起微澜。 半晌,她用帕子擦了擦血迹, 然后将沾满血的帕子投入火盆,熄了灯躺回床上。 …… 天河渐没,夜已阑珊。 桓煊回到王府,高迈揉着眼睛迎出来:“殿下怎么这时候回府,明日不是还要入宫……” 话未说完,他蓦地注意到他脸上的血迹和一条两寸来长的口子,顿时吓清醒了:“殿下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回来的路上遇刺了?” 旋即他又觉得不对,哪个刺客杀人是往脸上划的? 桓煊道:“跌了一跤,尖石划破的。” 高迈自然不信,他又不瞎,怎会连刀剑伤和石头划伤都分不清。 他瞟了眼桓煊身后的关六郎,只见侍卫统领沉着脸,浓眉拧在一起,脸色又似有些尴尬。 主人不肯说,做下人的也不好问,高迈只得先把他迎进去,一边道:“石头割伤可大可小,老奴给殿下去取伤药,留了疤可就破相了。” 桓煊往自己脸上割一刀就是为了破相,他恨透了这张脸,当下道:“不必。” 说罢径直往前走,走出两步,他忽又顿住脚步,转过身道:“明日一早随我去趟山池院。” 高迈不由一惊,当初齐王殿下从幽州回来就把山池院锁了,从此以后不止没人踏足,也没人敢提起,常安坊和山池院成了整个王府的禁忌。 怎么今日忽然又提起了? 桓煊又道:“带一车桐油。” 高迈悚然一惊,这是要做什么?他见主人脸色不对,不敢多问,只得道:“是,老奴这就叫人去备。” 待桓煊回了院子,高迈方才找到机会问关六郎:“殿下这是怎么了?今日不是出城去迎三镇节度使么?可是接风宴上出了什么岔子?” 关六郎笨嘴拙舌,不知道怎么启齿,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向宋九道:“你说。” 宋九压低声音道:“高公公,你道那位萧泠萧将军是谁?” 高迈皱着眉道:“河朔节度使,还能是谁?” 他忽然想起萧泠的另一重身份:“还和先太子定过亲,可都是陈年旧事了,和我们殿下有什么干系?” 依譁 “干系可大了,”宋九一张脸皱得像苦瓜,“那女杀神和咱们府上当初那位鹿娘子生得是一模一样……” 高迈心头一突:“莫非殿下打起那位的主意?” 这是找替身找上瘾了?替完这个又替那个,可人家是女杀神啊,是想替就能替的吗? 难道是他家殿下喝醉了酒冒犯了萧泠,这才被她划花了脸? 关六郎见高公公神情变幻莫测,知道他是想多了,在宋九后脑勺上重重拍了一下:“萧泠和鹿娘子是同一个人。” 高迈大骇:“谁和谁是一个人?” 关六郎道:“鹿娘子用的是假名假户籍,她没死,是趁乱跑了。” 高迈的眉毛也和关六郎似地拧成了一团,堂堂三镇节度使给他们家齐王殿下当外宅妇,这是图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