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观瀑
陈平安守后半夜,他回到古寺内,徐远霞和张山峰都没有开口问什么,陈平安也就没有说什么。一夜到天明,陈平安一直对着篝火,火光映照着那张略微白皙几分的脸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天蒙蒙亮,徐远霞还在酣睡,张山峰收拾好被褥后,发现陈平安不在古寺。张山峰走出大门,发现陈平安破天荒地没有练习拳桩,而是手持槐木剑,一动不动。 陈平安听到脚步声,回头笑道:“起了?” 张山峰点点头,摊开手臂,一番舒展筋骨。清晨山风吹拂,还是有些寒意,张山峰摘下背后的那把桃木剑,开始练习一套万年不变的剑术,辗转腾挪,人随剑走,身姿轻灵。 张山峰臂长如猿,剑招衔接圆转如意,按照江湖高手的眼光来看,天生就是练剑的好坯子,当然,在山上仙家看来,恐怕就没有这个说法了,更多还是注重“养气练气”,讲究一个登山够快,快到在同辈人当中好似一骑绝尘,快到连百岁千年的老家伙都望尘莫及。 在张山峰收剑之后,陈平安还是保持持剑姿势,犹豫不决,就是递不出一剑。 吃早餐的时候,三人一合计,打算去一趟宋雨烧创建的剑水山庄,稍作休整,打听清楚那座梳水国仙家渡口的具体位置后,再动身也不迟。 山庄离此七百余里,多是崇山峻岭,好在入夏之后,风和日丽,三人放开手脚赶路,很快就到了剑水山庄辖境。庄子建在一座秀美大山的山脚。去往山庄之前,他们经过一座川流不息的繁华小镇,陈平安独自去买了酒装入养剑葫芦,徐远霞去了趟书肆,张山峰负责购置添补干粮rou脯。钱到用时方恨少,大髯汉子看上了一本定价极高的梳水国前朝孤本,品相极好,没奈何囊中羞涩,懊恼自己当初在胭脂郡脸皮太薄,就应该跟陈平安一样,大大方方收下那五百两银子。 三人继续赶往剑水山庄的途中,张山峰提及了价值还要在小暑钱之上的谷雨钱,说他这辈子还没能见过一次,只闻其名。一枚小暑钱等同于百枚小雪钱,一枚材质珍稀的谷雨钱,又价值百枚小暑钱。金丹境、元婴境的地仙们,好像都是用这种钱币来交易法宝,而且谷雨钱本身就是练气士的大补之物,能够让练气士快速补气,恢复元气。 徐远霞提醒他们两个,这次在胭脂郡斩妖除魔的收获,若是无益于自己当下的修行,最好找一处山上店铺出售,哪怕折价,只要别太贱卖,所得之钱都应该足够购置一两件裨益修行的灵器。落袋为安,钱财是如此,实打实的境界提升更是如此。 张山峰对此心中早就有数,说要购买几张梦寐以求的攻伐符箓,若是雷法符箓最佳;再就是希望能找到一把价格公道的法剑。桃木剑虽然也能降服鬼魅阴物,可受限于桃木材质本身的孱弱,万一遇上力大无比的山泽大妖,他铁定遭殃。 陈平安有些犯嘀咕,他当然是恨不得世间万千法宝,只进口袋不出口袋。而且他跟张山峰不太一样,他的立身之本是纯粹武夫的体魄和拳法,还有养剑葫芦里的两位小祖宗,所以暂时没想着卖出那些缴获而来的小物件,或是与练气士以物易物。 到了车水马龙的剑水山庄,三个人发现处境有些尴尬,剑庄是有一个年纪很大的楚管事不假,可门房和负责待客的外府管事一听说三个陌生外乡人开口就要见楚老祖,虽然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但还是一口回绝了。要知道楚老祖将近百岁高龄,是跟老庄主一起打天下的功勋元老,早已不理俗务,甚至可以说,老庄主在将庄子交到嫡长孙手上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一出门就是三年五载不回庄子,德高望重的楚老祖就是剑水山庄的二庄主,是想见就能见的?当咱们剑水山庄是小镇的街边店铺呢? 于是三人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闭门羹,张山峰问徐远霞,能否给那个管事点银子,让他通融通融。徐远霞苦笑道:“江湖中人,尤其是剑水山庄这种江湖执牛耳者,你随便掏银子,是打人家的脸,只会适得其反。” 张山峰笑道:“实在不行,徐大哥你在大门口耍一套刀法,保管咱仨立即成为座上宾。” 宝瓶洲的江湖,水其实不深,比不上顶尖剑客辈出的北俱芦洲,徐远霞这种四境的纯粹武夫,在彩衣国、梳水国这种小国江湖,已经属于横着走的宗师,又有趁手的神兵利器在身,如虎添翼。当初在破败古寺,如果不是着了道,被那貌似少女的嬷嬷偷袭,而是堂堂正正倾力一战,徐远霞未必就会输给那名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嬷嬷。 徐远霞用手心抹着络腮胡子,觉得实在不行,就只能出此下策了。张山峰突然扯了扯两人袖子,徐远霞和陈平安转头望去,一驾装饰豪奢的巨大马车缓缓停下,气势凌人,马车上走下了一名少女和一名魁梧壮汉,少女是熟面孔,正是古寺中设计逞凶的魔头“嬷嬷”。当时她对梳水国剑圣宋雨烧说,她要亲自拜访剑水山庄,没想到就真来了,半点不含糊。 壮汉身高九尺,赤手空拳,气焰惊人,所到之处,远道而来的各方江湖豪客、门派高手和武林名宿,纷纷主动让路。 陈平安三人看到了少女魔头,她也看到了他们。少女跟壮汉说了一声,就径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个万福,然后微笑道:“三位英雄好汉,不打不相识,此次做客剑水山庄,咱们双方不如在酒桌上一笑泯恩仇?” 徐远霞跟陈平安、张山峰对视一眼后,转头笑道:“可以啊。” 很快,山庄那边就有一个佝偻老人出门迎接少女和壮汉。原来壮汉在登门之前,投了拜帖,山庄不敢怠慢。 徐远霞借这个机会,跟老者转告宋雨烧的那番言辞,这老者正是剑庄大管事楚姓老人。他一听就确定这是老庄主的语气,相比对待少女和壮汉的小心谨慎,就多出了许多真诚热络。而且能够入了老庄主法眼的江湖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多益善,少庄主的那把盟主交椅,说不定就可以坐得稳当了! 进了庄子,穿廊过道绕影壁,剑庄建造得别有洞天。三人被楚管事亲自安排在风景优美的一座独栋大院,少女和壮汉刚好下榻在邻近的一座院子。 陈平安在进院子前就听到了水声,一问附近是否有溪涧,才知道原来院子后边,沿着石板路一路前行,离此不算近,有条飞流直下的大瀑布,是剑水山庄名动梳水国的一处美景胜地。雨后天晴,瀑布上就会有彩虹挂空,景象壮丽,动人心魄。 徐远霞和张山峰暂时不想出门走动,陈平安就独自去观看瀑布。 张山峰在院子里练习剑术,徐远霞坐在石凳上,自嘲道:“好嘛,我一个四境武夫,都没听到瀑布声,你小子倒是耳朵尖。” 那名楚姓老人在走出一段路程后,停下脚步,转头望着瀑布方向,自言自语道:“这背剑少年,难道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大宗师?” 龙泉郡迎来了一支车队,绝对是稀客。 车队人马来自大隋官方,虽然轻车简从,并未大张旗鼓,但是在大骊庙堂中枢还是掀起了大风浪。大骊方面的迎客队伍中,有两位上柱国,分别姓袁和曹,还有出身山崖书院的礼部尚书,以及数名京城大佬,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大骊皇帝的嫡系亲信,郡守吴鸢身处其中,实在不起眼。 大隋那边的主心骨,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迈老人,只知道姓高,与大隋皇帝同姓,只看相貌气度,更像是一个四海为家的说书先生,没什么富贵气焰,身边带了一个少女随从。其余两辆马车,分别乘坐着皇子高煊和蟒服宦官,以及一位身份清贵但是品秩不算太高的礼部侍郎。 两拨人在一处驿站汇合之后,只享用了一顿简单的清茶淡饭,就火速赶往被新敕封为北岳的披云山。北岳大神魏檗,黄庭国官宦出身、如今一跃成为林鹿书院副山长的程水东,一神祇一老蛟,在山脚耐心等候大部队。 三方聚头,依次登山。大骊宋氏要与大隋高氏,双方结盟于披云山! 此次“山盟”,东宝瓶洲北方仅剩的两大王朝,要签订百年攻守同盟。 在双方按照儒家礼仪结盟的时候,有两名同龄少年面对面站着,同样是皇子,一个叫宋集薪,身后站着心不在焉的婢女稚圭;一个叫高煊,身后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蟒服貂寺敛容恭立。 高煊微笑道:“又见面了。” 宋集薪对于这名初次相逢于泥瓶巷的大隋贵胄,印象极差,并没有开口说话。 高煊愁眉苦脸道:“风水轮流转,如今你比我更牛气了。”宋集薪冷笑不语。 高煊转而望向亭亭玉立的少女,微笑道:“我跟陈平安如今是很要好的朋友了,他在大隋的时候,只要说到家乡,就会经常提及你。” 稚圭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高煊好像记起一事,询问宋集薪:“当初我跟你买这个婢女,如果没有记错,你是标价黄金万两,如今还是这个价格?” 宋集薪这才开口说道:“整个大隋是什么价钱,说来听听,以后我有钱了,说不定会买。” 高煊啧啧道:“人靠衣裳马靠鞍,如今你这口气真是吓人。” 宋集薪冷笑道:“那你吓死了没有?” 高煊撇撇嘴,不再跟这个家伙斗嘴,转头望向气势巍峨的大骊北岳山神庙,轻声道:“北岳庙在这里,南岳呢?” 在山崖书院所在地的大隋京城东山,也有一桩更加隐蔽的另一半附属山盟,虽然看似规格不高,而且没有对外走漏半点风声,但是大隋京城内外紧张万分,从皇帝到六部衙门,以及山上山下,外松内紧,将山崖书院盯得严严实实。好在书院副山长茅小冬像一只护鸡崽儿的老母鸡,强力要求大隋朝廷不可因为此事,耽搁书院的正常授业,这才使得书院绝大部分的夫子学生,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大隋之所以如此风声鹤唳,怪不得大隋小题大做,委实是大骊此次负责签订东山盟约的人,来头太大——大骊国师崔瀺。 山崖书院的一栋雅静院落,如今在大隋京城名声大噪的少女谢谢,跪坐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喘。 屋内两人对坐。 准确说来,其实是一个人——白衣飘飘的少年崔瀺,一袭文士青衫的老崔瀺。 两人见面之后就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下了一盘棋,最终改名为崔东山的少年,棋输一着,只是少年心情不坏,嬉皮笑脸地独自复盘。 老崔瀺脸色肃穆,接过少女谢谢战战兢兢递过来的一杯热茶,缓缓喝茶,看也不看棋局。他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哪怕如今有了神魂合一的法子,你也不愿答应了?” 崔东山不断弯腰拈子收入棋盒,没好气道:“还用问?崔瀺什么脾气性格,宁为鸡头不做凤尾,一百年前是这样,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 崔瀺唏嘘道:“世事难料,荒诞不经。” 崔东山笑问道:“如今我消息不畅,东宝瓶洲中部彩衣国那边,乱起来了吗?” 崔瀺点头道:“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是不妨碍大势,乱局已定。” 崔东山收拾了半天棋局,斜眼看着正襟危坐当大爷的老头子,有些愤懑,就也不当苦力了,四肢摊开,躺在编织精致的大竹席上,嘀咕道:“你运气比我好多了,老秀才是个欺软怕硬的,不愿跟你撕破脸皮,就来收拾我一个天真无邪的青葱少年。你是不知道,从骊珠洞天到这大隋京城,老子受了多少白眼委屈。” 崔瀺默不作声。 崔东山仰面躺在席子上,摸了摸额头,仿佛现在还隐隐作痛,这是给李宝瓶那个臭丫头拿印章拍出来的心理阴影! 崔东山跷起二郎腿,唉声叹气:“大隋皇帝也是个有魄力的,忍辱负重,肯受此奇耻大辱,跟大骊签订这桩盟约。大隋弋阳郡高氏,就要因此龟缩百年,寄人篱下,让出黄庭国在内的所有附属国,眼睁睁看着大骊铁骑绕过自家门口,一路南下,奠定宝瓶洲自古未有的大一统格局。” 崔瀺淡然道:“百年之后,宝瓶洲形势如何,你我看得到?就算看得到,就一定是对的?今日大隋高氏之隐忍,未必不会是后来者居上的第一步。” 崔东山摇头道:“换成我,咽不下这口气。” 崔瀺冷笑道:“原来我崔瀺的少年时代,无论是心性还是眼光,都是如此不济事,难怪会有我今天的惨淡光景。” 崔东山也不恼,晃荡着一条腿,双手枕在脑后,直愣愣地望向天花板:“不知道为什么,你看不起现在的我,我也不喜欢现在的你。对镜照人,相看两厌,哈哈,天底下还有这么有趣的事情。” 崔瀺犹豫了一下:“爷爷到了龙泉郡,住在落魄山一栋竹楼内,如今已经清醒了许多。但是——” “就知道会有个挨千刀的‘但是’!”崔东山双手捂住耳朵,在竹席上满地打滚,学那李槐哀号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崔瀺不理睬他,自顾自说道:“陆沉离开浩然天下之前,找到了他,在竹楼内交上手了。你应该清楚,以他那种练拳练到走火入魔的性格,他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知道武夫十境的道,与十三境甚至十四境练气士的道,孰高孰低,就算低了,又到底相差了多少。所以哪怕是面对道家一脉掌教……” 崔东山转头望向隔着一张棋盘的老人:“陆沉在浩然天下,也得遵守文庙订立的规矩吧?撑死了就是十三境,爷爷重返十境,如果能够恢复巅峰,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崔瀺摇头道:“陆沉耍了一点小手段,将他带入了小洞天之内,如此一来,战场就不在浩然天下了。” 崔东山猛然坐起身,满脸杀气,语气却极为内敛沉稳:“爷爷他死了?” 崔瀺喝了口茶,缓缓道:“没有。他事后走出落魄山,在小镇像个寻常百姓,忙着购置文房四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说在那处小洞天内,陆沉以玄妙道法,祭出了多达十名十境武夫。试想一下,一人双拳,被十名历史上的十境武夫围困,明知必死,你会不会出那一拳?” 崔东山站起身,又盘腿坐下,伸手抓着头发,懊恼道:“我当然不会,可他会的。爷爷难道会不知道,不递出这一拳,就等于放弃了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那一辈子的追求,岂不是都放弃了?” 崔瀺放下茶杯:“那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他出拳,还活了下来,甚至顺势跻身十一境武夫,那么你我,还有陈平安,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吗?那些个千百年躲在幕后的大佬,容得下一个宝瓶洲的十境武夫,可未必能够接受一个新的十一境武神。所以这一拳,他是跟掌教陆沉,或者说跟中土神洲做了一笔买卖,用一个纯粹武夫的十一境,来换一个去往市井购置杂物的机会,换一份平平安安的太平岁月。” 崔东山扑通一声后仰倒地:“没劲。” 崔瀺心弦微颤,猛然望向门外。崔东山亦是如此。 崔瀺冷笑道:“齐静春!阴魂不散,直到这一刻才愿意彻底消停。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还留有后手,与我下棋!” 崔东山有气无力道:“老崔啊,你乐意瞎折腾就折腾,我反正是不跟齐静春下棋了,更没劲。” 崔瀺冷哼一声,站起身俯视着少年模样的自己,讥笑道:“烂泥扶不上墙!” 崔东山眼睛都不眨一下,乐呵呵道:“躺在烂泥里晒太阳,其实也挺舒服的,千万别扶我,谁扶我我跟谁急。” 崔瀺伸出一只手:“拿来!”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啥?” 崔瀺脸色阴沉:“那件咫尺物!” 崔东山侧身用屁股对着崔瀺。 崔瀺脸色阴晴不定:“暂借你二十年。之后哪怕你还没有跻身上五境,我照样取回。” 崔东山麻溜转身,伸出一只手掌,讨价还价道:“最少五十年!” 崔瀺走向门口,大袖翻摇:“三十年,再敢得寸进尺,我现在就打死你。” 崔东山在崔瀺离开院子后,一路在竹席上翻滚着来到门口。跪坐在门槛外边的少女谢谢从头到尾像个木头人。 崔东山懒洋洋坐起身,瞥了眼少女的坐姿,笑道:“谢谢,原来你屁股蛋生得挺大啊,难怪想要当我师娘。” 少女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姿势依旧,置若罔闻。 崔东山一个跳起身,跑到少女身边,一脚狠狠踹在少女屁股上,踹得少女整个人摔入院子。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放声大笑。少女默默起身,就连身上的尘土都不去拍掉。 崔东山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捶打心口:“看到你这副可怜模样,公子我心如刀割啊。” 谢谢强颜欢笑,挤出一个笑脸。崔东山赶紧一手捂住眼睛,另外一只手使劲摇晃:“赶紧转过头去,白日见了个鬼,你家公子的眼睛快要瞎了!” 少女转过头去,视线上挑,晴空万里。 她小时候总是不明白为何“万里无云”才是最好的天气,彩霞绚烂不是更好看一些?直到她上山之后,才知道原来无云便无风雨。 李宝瓶以一块木制的“盟主令”召集众人,这源于她最近刚看完一本讲述江湖大侠的小说,被尊奉为武林盟主的人,只要一出令牌,就可以号令江湖,十分威风。她手持自制的那块木牌,大摇大摆去敲响一扇扇房门,见着了人也不说话,只是板着脸高高举起手中令牌,然后就走向下一处。 最后林守一、李槐、于禄、谢谢,甚至连崔东山都来凑热闹,聚在李宝瓶学舍内,等待这位“武林盟主”的发话。 李宝瓶咳嗽一声,将小木牌挂在脖子上,桌上放着一份厚厚的信封。她动作缓慢地打开信封,神色肃穆道:“小师叔给我们大家写了信,作为龙泉郡总舵下辖的东山分舵舵主,我现在要开始念信给你们听,你们记得不要大声喧哗,不可漫不经心,不许……李槐你给我坐好!还有崔东山,不许跷二郎腿!于禄,先别嗑瓜子!” 一群人只得乖乖坐正,洗耳恭听。 小姑娘先读过了小师叔给她写的那封信,读得抑扬顿挫。然后小心翼翼折好信纸,放在手边,从信封里抽出第二封信,是给李槐的,之后是林守一,给于禄和谢谢的写在另一张信纸上。 陈平安在信上写的内容,大多是家乡小镇在新年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就是要他们不许闹矛盾,出门在外一定要团结,好好相处,不要让家里人担心,读书也不要太累,适当下山散心,可以结伴逛逛大隋京城,诸如此类,此外就是写了一些离开大隋京城后遇到的奇人异事,以及描绘了一些乘坐鲲船、俯瞰大地的风光,半点谈不上文笔,平铺直叙,措辞寡淡,只不过情真意切,众人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陈平安在提笔写信的时候,比他们此刻还要正襟危坐,神色一丝不苟。 李宝瓶读完所有信,双手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完毕!” 李槐纳闷道:“李宝瓶,反正陈平安差不多是人手一封信,你直接把信交给咱们,不就行了?” 李宝瓶一瞪眼,李槐缩了缩脖子。 崔东山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我的呢?” 李宝瓶双臂抱胸,盘腿坐在长凳上,摇头道:“小师叔没给你写信。” 崔东山仰起头做泪流满面状,喃喃道:“世间竟有此等无情无义的先生。” 李宝瓶蓦然哈哈一笑,从信封里抽出几张大骊老字号钱庄的银票:“方才在我的信上,小师叔有交代过这件事,我忘了读了。喏,拿去,小师叔说欠你的两千两银子还你了。崔东山,以后你不能赖账,说小师叔没还你钱,我会给小师叔做证的!” 崔东山接过几张轻飘飘的银票,一脸伤心欲绝,突然眼中浮现一抹希望的神采:“宝瓶,你小师叔有没有提及春联的事情,我写的,先生可曾在大年三十张贴起来?你再仔细翻一翻书信,万一有所遗漏呢?” 李宝瓶斩钉截铁道:“没有!小师叔的信,我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九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崔东山一脸狐疑,起身弯腰,伸手就要去拿信,打算自己翻翻看。 李宝瓶一巴掌按住那些仔细叠放在一起的信纸,对这个手下败将怒目相向道:“狗胆!” 一物降一物。崔东山悻悻然收回手,重新一屁股坐定,长吁短叹,只觉得生无可恋。 李槐小声道:“崔东山,嫌弃银票碍眼啊?那给我呗?” 崔东山收起银票,斜眼道:“银票不碍眼,你小子碍眼。” 李槐学李宝瓶双手抱胸,得意扬扬道:“说话小心点,你知不知道,我如今是龙泉郡总舵下辖东山分舵的戊字学舍分分舵的舵主?!” 崔东山起身拍拍屁股,对这个小兔崽子笑骂道:“滚蛋!” 李宝瓶收起所有信纸,装入信封:“信我先帮你们收着,免得你们弄丢了。散会!” 崔东山打着哈欠离开学舍。林守一和李槐一起离开。于禄和谢谢走在最后。 于禄轻声笑道:“陈平安写给咱俩的信,我比你多出二十四个字哦。” 谢谢黑着脸道:“于禄,你幼稚不幼稚?” 于禄笑得很欠揍。 剑水山庄深山之中,声势惊人的瀑布,如一条白练从天而降。瀑布底下是一座幽绿水潭,深不见底,隐约有红色游鱼的模糊身影一闪而逝。瀑布声响如雷鸣,四周水汽弥漫。 陈平安站在深水潭旁边一座精巧的水榭中,在想一个问题:如果自己一剑砍去,能够劈开那边的瀑布水帘吗? 陈平安掂量了一下瀑布水势,再想到自己连正确出剑都不会的尴尬境地,答案是不能。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这座水榭的红漆栏杆上,本想练习立桩剑炉,可是一只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摘下了养剑葫芦。他顺势喝了口酒,仰起头,望向瀑布之巅,视线缓缓下移。 就像一道从仙人袖中垂落人间的剑气。 观瀑有所感悟的陈平安,最终还是没有拔出槐木剑,劈出齐先生在古寺对峙粉袍大妖的那一剑。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觉得出了剑,就肯定是错的?难道说练拳跟练剑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一个能够勤能补拙,一个就只讲天赋资质?” 陈平安当下还不知道,这不是因为他悟性太差,更不是因为他没有练剑的天赋,而是他所看到的剑,无论是持剑之人,还是他们的剑术神通,对于武夫三境的陈平安来说,实在太高太远。 但问题在于陈平安的眼力很不错,看得清楚许多寻常武夫看不到的地方,这就更给陈平安带来了一种无形的负担。每当他想要递出一剑的时候,习惯了追求尽善尽美的陈平安,就会觉得鞘中长剑重达千钧。 陈平安这一路所见所闻,无论是跻身陆地剑仙的风雪庙魏晋,人未至剑先到,一剑劈开嫁衣女鬼的地界天幕,还是之后墨家豪侠许弱的长剑出鞘些许,借助观想而得的一条山脉,来抵御魏晋的出剑,以及齐静春那随手一剑,轻松写意,便斩开白帝城道统传承的混元金光阵。 这跟宁姚在泥瓶巷祖宅走了几次撼山拳谱的基础走桩,陈平安就勉强能跟上宁姚的动作,甚至琢磨出几分拳道真意,大不相同。因为崔姓老人在翻阅过拳谱后,早已盖棺定论,撼山拳的拳架其实很粗劣,不值一提,所以谁都可以模仿,就像胭脂郡的赵树下偷看陈平安走桩后,也可以淬炼体魄,强身健体。撼山拳最可贵的地方,是“我辈武夫”的那一口气,所以撼山拳属于入门易,把拳法练高练透,难。 有多难?就说那撼山拳的宗旨,是“习我拳者,迎敌道祖,可败不可退”。崔瀺的爷爷,重返十境巅峰的顶尖武夫,遇上陆沉后可曾出拳?没有,不管老人有什么顾虑和理由,若是只看结果,老人到底还是没有递出那一拳。以此可见,撼山谱推崇的拳法精髓,后辈习拳之人想要完全掌握简直难如登天。 瀑布撞击水潭,水花四溅,如百万颗珍珠齐齐崩碎,雾气升腾。 “阿良,练剑好难啊。” 陈平安怔怔出神,挠挠头,喝了口闷酒,有些无奈。他站在水榭栏杆上,环顾四周,最后视线依旧凝聚在瀑布上。他记起那位帮助自己打熬三境体魄的光脚老人,提及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就坦言此拳第一次现世,就打得天地间的雨幕倒退天上。陈平安此刻看着那条飞泻而下的巨大瀑布,想知道如果竹楼老人递出一拳,是否能够打得瀑布激荡上扬,大水退转? 一旦由很陌生的拔剑,转入再熟悉不过的出拳,陈平安立马就有了信心,这股信心来自数十万次走桩,来自一次次迎敌不退。 陈平安望向那条壮观瀑布,突发奇想,倘若自己倾力一拳,能否一鼓作气打穿那道瀑布水帘?能否侥幸打穿之后,犹有丝毫拳罡砸中瀑布之后的坚韧石壁上?不知道徐远霞这些已经跻身炼气境的江湖武夫,能不能一拳在石壁上砸出一个坑洼来? 陈平安有些意动。不过陈平安却跳下了栏杆,坐在水榭长椅上喝起了酒,就像是一个慕名观景的山庄游客。 陈平安望向道路那边,片刻之后,衣着鲜亮的一行人缓缓走来,有人高声笑语,气概豪迈,有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也有女子仪态雍容,笑靥如花。为首三人,居中是一名面如冠玉、气宇轩昂的俊逸公子,腰间一侧悬挂玉佩,一侧悬挂了一把不常见的短剑。他左手边是一名佩刀汉子,龙骧虎步,顾盼自雄。右边是一名头戴方巾、手持折扇的年轻书生。 三人身后,有数名妇人和少女,姿色仪态都极为不俗。再往后,是一群扈从随侍,多是双目精光、气势凌人的青壮男子,其中一人背负着一张牛角硬弓,最为瞩目。 一种难以言喻的江湖气息,往水榭这边扑面而来。 剑水山庄的观瀑道路,是一条断头路,终点就在这座水榭。对方那些人簇拥在小路上,几乎没有空隙,陈平安只好暂时待在水榭,想着等他们进了水榭,再找机会离开。为首三人和女子们先后拾级而上,那些扈从则各自占据一方,守在水榭外,对于水榭内背负剑匣的陈平安,大多只是瞥过一眼就不再上心。 气质像是一位豪阀世族子弟的为首公子,见到陈平安后,视线微微停留,似乎在等待陈平安主动开口。只是陈平安与其视线交汇后,显得有些木讷,公子哥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实则内心有些奇怪,进入山庄的各路江湖豪杰,竟然还有不认得自己的人物?陈平安这才点头还礼。 在陈平安打算趁势走出水榭的时候,一个坐在俊逸公子身边的年轻妇人,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公子若是来此赏景,尚未尽兴的话,无须离开。” 陈平安愣了愣,因为妇人所说的梳水国官话,他完全听不懂。妇人心领神会,立即以宝瓶洲雅言重复了一遍。陈平安这才听明白。 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身高不输男子,脸色冷若冰霜,腰间悬挂有一柄刀鞘精美、裹缠金丝的长刀,只是挎刀的姿势很稀奇,属于反向悬挂,这一点跟那个中年汉子如出一辙。她瞥了眼陈平安身后的槐木剑匣,又看了眼陈平安别在腰间的“朱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