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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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马车林昙和良栋都熟悉,是苏师爷的马车。 车身完好无损,就连朱红锦幕也好好的。 “看样子不像是劫财。”林昙在马车周围转了一圈,沉吟道。 良栋也来察看过,道:“确实不像。” 苏师爷在客栈的上等间歇着,林昙和良栋进去探望。 小而洁净的房舍之中,屋角放着一张床,床上坐着位大约五十多岁,面色腊黄、留着稀疏小胡子的男子,他胳膊受了伤,用白布裹着,看样子精神头还不错,受伤应该不重,不过,白布有几处殷出血迹,他还是受了罪的。 见到林昙进来,他脸上现出恼怒之色,哼了一声,转过了头。 林昙施施然走到床前,笑道:“你不是精心占卜,算了又算,才算到今日卯初这个绝佳的起程之时么?怎么,才出城门,就被贼人给劫了啊。”目光落到他受伤的胳膊上,一脸嫌弃,“不光给劫了,还受了伤,挂了彩……” “你说够了没有?”苏师爷气呼呼的转过头,怒目而视,“年岁不大,怪话不少,真真聒噪!” 林昙摸摸鼻子,“我才不过说了两句实话,你便恼羞成怒了?好没风度。” 苏师爷不屑,“呸,我苏拂衣什么时候讲究过这些狗屁风度了?我向来只要里子,不在乎面子!” 面容憨厚的苏季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捧着个栗色大碗,“二叔,您该喝药了。” 苏师爷伸袖掩鼻,“这什么味儿,难闻死了!算了,我也没什么大碍,这药也不必喝,阿季,你把它倒了吧。” 苏季大惊,“倒了哪行?二叔,您……您不能讳疾忌医啊……” 林昙自苏季手中拿过药碗闻了闻,“也难怪你不肯喝,闻着就苦的不行了。” 苏季在旁急的想跺脚,“大公子,我二叔本来就不想喝药,您不帮着劝劝,反倒……反倒……” 林昙捧着药碗端详,“拂衣先生,你替我算算,我把这碗药倒到哪盆花里头,花会开得更好看些?” 屋里的窗台上养成着两盆菊花,一盆纯白,一盆雪青。 苏师爷脸色变了几变,气冲冲的伸出手,“拿来!”林昙粲然一笑,依言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去。 “可千万别砸了啊。”苏季一脸担心的看着,伸出双手,拿掌祷告。 苏师爷看也不看一眼,举起大碗,将药汁一饮而尽。 林昙戏谑道:“敢情你算来算去,这碗药也不应该倒给白菊花,也不应该倒给青菊花,而是应该倒到你肚子里么?”苏师爷转过脸不理她,林昙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嗯,我觉得这可能是你有生以来算得最准的一回了,这碗药倒的真是地方啊。” 良栋一直默默站在门口,到了此时,也忍俊不禁,露出笑意。 苏师爷仰头向天,大喇喇的,并不理人。 苏季见他二叔痛痛快快喝了药,大喜,赶忙上前接过药碗,取了块蜜饯奉上,“二叔,药太苦了,您吃块甜的。” 苏师爷瞪了他一眼,取过蜜饯,放入口中。 林昙在床沿随意坐下,“哎,怎么遇劫的,跟我说说,让我开开眼界。”苏师爷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好好的正走在道上便被劫了,无甚特别之处。”林昙觉得有些不对劲,“拂衣先生,你做了我爹多年的幕僚,亲自问过的案子不知有多少起,自然熟知问案流程。这会儿我问你如何遇劫的,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在何时、何地遇劫,劫匪有多少人、什么口音、什么特征……” 苏季没眼色的在旁多了句嘴,“那些人是外地口音。” 苏师爷气冲冲的瞪了他一眼。 苏季缩缩脖子,惭愧的低下了头。 “外地口音?”林昙扬眉。 “对。”苏师爷余怒未息,又瞪了苏季两眼,方勉强说道:“他们有七八个人,全是黑巾蒙面,脸是看不到的,声音却听得清楚,他们说了些江湖切口,还说……还说……”苏师爷那原本腊黄的脸上,居然有了红晕。 苏季头埋得更低了。 林昙站起身,在房中踱步,“你们叔侄二人是一大早便出城的,当时应该行人稀少,但是,你们出了城的时候,天光已经放亮,并不是劫财的好时候;你们走的也不算远,还没到幽僻偏远之处,也不是劫财的好地方;可是,你们偏偏就这么被打劫了……对方到底是什么意图呢?若说想劫财……”她目光落到苏师爷身上,嘴角抽了抽,“你这块玉佩颇值几两银子,又挂在腰间,这般显眼,他们居然给你留下来了,大概不是想劫财吧?你的车华丽得很,他们也一样不要。” “若是想报仇,那也不对,他们有七八个人,你们只有叔侄两个,他们若想报仇,便不会是只有你胳膊受伤,苏季安然无恙。” “不是劫财,不是报仇,那会是什么呢?难不成会是……?” 林昙转头看向苏师爷,眼眸之中,揶揄之意愈浓。 苏师爷那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气的吹起小胡子。 林昙想了又想,捧腹大笑,“难不成会是劫色?真的是劫色?”她笑得站不住,在椅子上坐下来,忍笑瞅了瞅苏师爷焦黄的脸庞、稀疏的小胡子,“拂衣先生,这些劫匪可真的是……眼光独到啊……” 不光林昙笑得肚子疼,连良栋也背过身,肩膀抽动,显然是实在忍不住了,对着墙偷笑。 苏师爷大力拍床,“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大郎我告诉你,我苏拂衣精通周易,我的卦再也不会错,我算的是今日卯初出城,就说明这个时辰出城一定是最好的,最吉利的!”他异常窘迫,脸涨得通红,大声道:“我没算错!若不是我今日一大早出了城,怎会遇到这件事?若不是遇到这件事,我又怎会知道,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林昙笑吟吟看着他。 苏师爷却气哼哼的不肯说。 良栋温声道:“大公子此次前来,一则是看望慰问先生,接您回城,二则是要查清此事,抓捕匪人。苏先生,还望您将详情一一说出,我协助大公子查案时,心里也有个底。” 苏师爷怒道:“查什么查?有什么好查的!不就是有一伙没长眼睛也没长脑袋的笨蛋劫错了车……”正怒气冲冲的说着话,遇上林昙含笑的眼神,不由的有些泄气,戛然而止。 “哦,原来是有人劫错了车。”林昙了然。 苏师爷瞪了林昙好几眼,闷闷躺倒,“伤者要歇息,闲杂人等请自便。”林昙故意笑道:“哎,我是特地来接你回城的,你若能动身,咱们这便回去吧,如何?”苏师爷哼了一声,索性闭上了眼睛。 林昙笑了笑,冲良栋、苏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跟自己一起出来。 到了外头,苏师爷不在眼前了,苏季才有胆子说话,小声告诉林昙,“那七八个人身手极好,拦下我们之后便把我丢出去了,我屁股着地的,虽然看着没伤,至今屁股还疼呢!丢开我,他们便从车厢中捉出我二叔,见了我二叔,他们都呆了,一个彪形大汉失声叫道:‘不是说二八佳人么,怎地竟是个糟老头子!”他叫声很大,我二叔听到了,我也听到了……” “阿季,你去哪儿了?给我滚进来!”房里传出苏师爷的骂声。 “是,这就来了,这就来了!”苏季慌忙转过身要回去,临走急促说道:“他们有京城口音也有四川口音,骂骂咧咧的,说被人骗了,一大早便守在这里,白费了力气。一个黑脸汉子要杀了我叔侄二人泄愤,被旁边一个青年人喝住了,不许他节外生枝,可那黑脸男子心中恼怒,还是给了我二叔一刀,骂他丑八怪……” 苏师爷骂声愈急,苏季不敢再多说,匆匆一揖,快步跑了。 林昙和良栋相视而笑。 敢情这拨劫匪原来是想劫位二八俏佳人的,大概因为苏师爷那辆讲究的马车、绮丽华美的帘幕,让人误会了,才有苏师爷这一劫。 劫匪抢错了人,也就是说,他们本来是打算在同样的时辰、同样的地点,拦劫和苏师爷同样单独乘坐马车出行的女子。能乘得起这样的马车,那女子想必非富即贵,那么,她为何要一大早便出门呢?又为何只有一辆马车?这事显得颇为怪异。 客栈外来了几名捕快。 为首的捕快姓褚名禄,是认得林昙的,忙下马行礼,“大公子您来了,这可是好,属下正有要事回禀。”自怀中取出两枚金弹子恭敬呈上,“苏师爷叔侄两个是在离此大约两三里地的一个野山坡遇袭的,属下去查看过,黄土地上能看到凌乱的马蹄印迹、车辙印迹,还有几处血迹。血迹不多,应该是苏师爷胳膊被刺伤后流下的。在山坡下的草丛中发现了这个。” 林昙接过来看了,“纯金的?看样子这拨劫匪很阔气啊。良叔,您看看。”递给了良栋。 良栋拿着金弹子仔细端详,沉吟道:“世间惯用弹子的人很多,可是弹子用纯金制成的,我只听说过一个人……”林昙眼睛一亮,“是谁?”良栋皱眉,“是一名江湖中人,这人家中豪富,奢侈成性,素来爱挥霍,家产耗尽之后,投到忠王府做了门客。” 京城口音的劫匪,王府门客的金弹子…… 这事好像有些复杂。 良栋把金弹子还给褚捕头,道:“大公子在这里陪着苏先生,我带娄方氏兄弟过去查看一番,稍后便回。” 林昙点头,“有劳良叔。” 褚捕头忙献殷勤:“良爷,我给您带路。”良栋点头,和娄方、娄章等人上了马,一行人去了野山坡。 苏季愁眉苦脸的走出来,“对不住,大公子,我二叔还别扭着……”林昙不禁一笑,“无妨,他的脾气禀性我还不知道么?过一会儿便好了。你小心服侍着,我去吃碗面。等我回来,包管他已是雨过天睛。” 这家客栈附近有家兼营茶水和面点的小店,店虽然简陋,牛rou面的味道却很不错。阿昙如果路过,即便肚子不饿,也要去吃一碗的。 苏季规规矩矩的答应,“是,大公子。” 林昙笑了笑,吃面去了。 ☆、第008章 黄土路旁有间房子,虽说简陋,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房前搭着草棚子,棚子下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桌子和椅子,两边分别立着旗杆,杆上挂着方方正正的布招牌,一个上面写着“茶”,一个上面写着“面”,迎风飘扬,颇有意境。 这是一家可供赶路客商、行人停下来歇息的简易茶舍,兼面馆。 天气睛朗,简陋却又干净的茶舍中三三两两坐着往来客人,有的喝茶,有的吃面。 坐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位身穿淡青色长袍的年轻公子,脸色比上好羊脂白玉更细腻莹润,清俊温雅,风度翩翩。 潘伯亲自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rou面捧了过来,“请慢用。” 年轻公子笑道:“潘伯,您这里的牛rou面是一绝,我是百吃不腻啊。”低头嗅了嗅,俊俏面庞上现出陶醉之色。 如果说他原本飘逸空灵,像是一位谪落凡间的仙人,这时的他却有了人间烟火气,邻家少年般可亲可爱。 几个过路客商偷眼看他,目光灼灼,心里痒痒,真想过去搭讪几句,看能不能交个朋友,占些便宜。可那年轻公子眼光有意无意的掠过,双眼明亮,如同被雨水清洗过的黑宝石般干净清澈,那几个客商忽然自惭形秽,齐齐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风采,凡夫俗子多看他几眼,都会亵渎了他。 潘伯瞅了瞅周围,低声问道:“要不,给您换到屋里去?” 年轻公子笑着摇头,“可千万别,我奔波了半天,有些疲累了,这会儿就想吹着小风,享用一碗美味牛rou面,您可别把我赶到屋里,闷。” 他生的极美,声音也和寻常男子不同,清亮中又带着几丝婉转,异常动听。 潘伯笑道:“是,听您的。” 年轻公子随意又洒脱的一笑,自腰间荷包中拿出一锭碎银,递给潘伯。 “您吃面还给什么钱呢,再说这也太多了。”潘伯十分推让。 “多的存着,下回再来吃。”年轻公子言笑晏晏。 潘伯无奈,只好收下了那锭碎银,“一碗面才十文钱,这可够您吃好一阵子的了。” 潘伯正要走开,年轻公子正要举箸食面,耳畔忽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大队人马啊。”客商、过路客人也听到了这声音,纷纷往黄土路上看过去。 尘土飞扬,长长一队盔甲鲜明的军士,骑着健硕的马匹,呼啸而来! 几名客商伸长脖子往外望,等看到这拨人马到了茶舍前,齐齐停下,都吓得变了脸色。 官兵蛮横,商人来往于各地,吃官兵的亏吃得多了,看见他们就腿软。 等十几名盔甲鲜明的军官簇拥着名紫衣贵人往茶舍走来时,这几名客商更是胆战心惊,面也不吃了,茶也不喝了,放下银钱,悄悄往外溜。 不只那几名见多识广的客商,连另外几个过路人也觉出不对,心生怯意,放下碗,放下筷子,拖着沉重的腿往外走,神情惊慌又狼狈。 简陋的棚子下面只剩下一个人,便是那风度翩翩的青衣公子。 他在埋头吃面。 潘家的牛rou面很好吃,美食在前,他可顾不上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