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整个小院的人都随着徐冉心情的变好而随之放晴。 翡翠和宁福在学堂外等候时,谈起徐冉最近醒过神的状态,翡翠道:“小娘子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虽然表面看着没什么变化,但我近身伺候着,总归能感受到的。” 宁福虽是小院的人,却是不入院内伺候的,专管徐冉出行事宜。笑问:“哪不一样了,我瞧着没啥变化啊,每天按时上学下学,回了府就闷屋里,和从前一样。” 翡翠道:“反正就是不一样,比以前开朗了不少,偶尔还会同屋里丫鬟说笑。上次红玉通过四级侍考,二娘子送了块白玉给她,说是庆贺,请了院里丫鬟坐一席,有酒有rou的,红玉别提多高兴了。这要放以前,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宁福一听,惊讶道:“还有这事?” 翡翠笑道:“我骗你作甚,你等着吧,要是咱俩也能通过四级侍考,指不定也能得二娘子的庆贺礼呢。” 宁福笑,“你还要考四级?你又不是红玉,非家子考个三级就够了,难不成你真想一辈子伺候人么?” 翡翠是诸学结业后到徐家做丫鬟的,并不是同红玉一样的家生子。家生子是什么呢,就是从小卖身,幼学以及诸学侍科都是由主人家提供上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除了不断地考取高级侍考,别无它路。要么做个粗使丫鬟要么做个高等丫鬟,横竖都是做丫鬟的命。 非家子就不一样了,一般都是诸学结业十三岁左右入府伺候,签的也不是卖身契,而是有年限的契约。能入高门的非家子,几乎都是诸学中名列前茅的。 翡翠道:“伺候人怎么了,术业有专攻,做个六级侍子,可不比街上开馆子的强多了!” 宁福笑:“好志向。要考六级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看红玉,她现在是四级侍子,但若想继续考五级,必要条件之一就是服侍的主人考入太学。现在徐二娘子连高学都没考呢,你就望着后面的事了?” 他嘿嘿笑,翡翠瞪他一眼,“二娘子迟早会入太学的!” 说完之后翡翠就没了底气,为了撑场面,嘴上嘟囔着,横竖就是咬定徐冉将来肯定是有大出息的人。 徐冉在学堂里听着课,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寄予着厚望。一边看着夫子一张一合的嘴,困得哈欠连连,上眼皮碰着下眼皮,分分钟就能睡过去的节奏。 上午吕夫子的四书五经和宋夫子的算术,由于复习的是比较前面的浅显知识,她听得还不错。当然了,在徐冉看来,能听懂就算不错了。要想彻底掌握,还得进一步努力。 等到下午莫夫子上周法,刚开始徐冉还能撑住,到后面莫夫子满嘴的文言文,而且并不会停下来用白话文解释,动辄就一页页地翻过去,嘴速极快时。徐冉就有点崩溃了。 纵观全堂,也有不少打哈欠的。下午上课本来就没什么精神,且莫夫子讲得太快,除却那些学霸级的人物,比如说韩通,其他人基本都是半呆滞状态。 莫夫子皱了皱眉,一手捧着厚厚的《大周律法》,一手拿着戒尺,望着底下没精打采的学子们,心中既气又恼。 如今虽已是风雪消融之际,但离开春的日子尚早,怎么一个个地都跟犯春困似的! 莫夫子决定来点刺激的。 先是抽人背诵《大周律法》中的五刑、十恶、八议,没背出来的,凡有结巴磕碜的,皆令抄写十遍。 徐冉瞬间就挺直腰背,端正坐姿,一副好好学习认真看书的模样,祈祷千万不要抽中她。 莫夫子连点了四人,回答得倒顺畅。点到第五人时,徐冉听见一个沙沙的女声,带点结巴,回答问题时像是要呼不过气一般。 徐冉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被莫夫子注意到。转了眼珠子去瞧。 莫夫子显然没什么耐心,“赵燕,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温习功课?回答不出就坐下,回去后抄十遍明天交到耳房来!” 赵燕低着头,比同龄人高出一截的身量,站起来时同夫子差不多高。挺鼻阔额,大眼樱唇,眉目之间透着几分英气。 此时被夫子这么一训,一张脸烧得通红,咬着嘴唇,支吾道:“……昨天才看过的……我能背的……” 莫夫子:“那你倒是背背看。八议中的前四议,为哪四个?” “四曰议贤谓……谓……”纠结了半天,终归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夫子哎地一声叹气,“谓有大德行之贤人君子其言行可以法则者。其为第四议。坐下吧,不用背了,直接抄十遍。”他看了看赵燕,本来还想说上两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个赵燕啊,平时看着最是努力不过的一个人,关键时刻却总是不中用。别人若有她一半努力,只怕早就通过高学了,哪里还要连考三次呢。可见呐,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读书天分的。 夫子摇摇头,负手挪步,点其他人继续背。 徐冉朝赵燕那边瞄了眼,见她呆呆地坐在那,像是还没回过神。许是注意到了什么,赵燕忽地抬头,满脸的羞愤,正好与徐冉的目光撞个正着。 刚才还羞愧自艾的眼神,此刻瞬间变成凶狠的一剜,似是被人冒犯了一般,恶煞煞地瞪着徐冉。 徐冉被吓得立即低头,当即怀疑自己是不是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许是徐冉今日运气好,莫夫子倒没有点她,布置了堂外题之后,便宣布下学了。徐冉庆幸之余,捧着律法,拿青竹狼毫笔画圈圈,将刚才莫夫子点人抽过的律法记下来,准备回去背一背。 今天没抽到她,保不住以后就抽到了。得早作准备才行! 大家齐哄哄地都散了。 许是今日右眼一直跳,徐冉正准备同苏桃一起出学堂,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是天耳,说是吕夫子找她谈话。 ……被班主任谈话,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徐冉与苏桃道别,在苏桃同情的注视下,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耳房走。 本来以为她又犯什么事了,结果没啥事,只不过是吕夫子嫌她最近字写得太难看,让她以后多练练字。 “莫夫子和宋夫子也都跟我说,你那字啊,就跟鬼画符一样,头啊尾啊没个好歹。就冲你这字,批卷夫子想给及格也有心无力。这样好了,除堂外题之外,你另习一百字,每日一早交过来。” 吕夫子本来不太想管徐冉的事,因为她上次交白卷的事,他不得不管。 他是这样想的,依徐冉现在这样,只怕是考不入高学的,到时候一遍遍地重读重考,跟赵燕似的落他手里考不出去,别人听了还以为他这个当教员的多么无能。而且,徐参知那脾气,万一一个想不开赖上他,天天请他去徐府,那阵仗他可受不了。 这不,新会学才开堂几天,徐参知搁他家下的帖子就已经有十贴了。 每次请过去耽误时间也不多,一刻钟不到,开口闭口就是“徐冉今日堂上表现如何”“夫子受累了”,讲真,吕夫子喝徐府的茶,都已经喝到要吐了。 是以吕夫子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盯牢徐冉,日日督促,坚决不能让她有松懈偷懒的机会。 所以连字写得不好看会被高学刷掉的细节,他都想到了。“台案下面的第二个柜子里有本我誊抄的《千字文》,你拿去照着临吧。”吕夫子谈完了话,摆摆手示意徐冉可以离开了。 徐冉有些惊讶,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气。 以前上学时,她学过围棋古琴和书法,前两个都是打酱油,第三个倒是认认真真学的,自以为写得还可以,还拿过市里的书法奖。说来也巧,原身同她的笔迹差不多,所以她以为自己的字应该还算得上是可以拿出手的,今日被吕夫子这么一说,简直无地自容。 练了五年的字尚且是“鬼画符”,那怎样的字才能撑得上好呢? 等到了学堂,还没踏进去呢,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哭。 这个时候了,基本上学子们都走完了,他们忙着回府赶功课,没空在学堂停留玩耍。 徐冉以为听错了,想着应该是只猫在叫,大大咧咧就迈了进去。 这一脚踏进去,悔得她恨不得将脚剁了。 真的有人在哭啊。 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刚用眼神剜过徐冉的赵燕。此刻她正伏在桌案上,桌上摊着《大周律法》,一边抄写,一边抽泣。见有人来了,她立即搁下笔,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快速地瞄了徐冉一眼,将头转过去背对着,装作没事人一样。 “我家侍子还没到,我在学堂里坐会。” 虽是极力隐忍,但由于她刚哭过,声音有些颤抖。徐冉一时懵住,想起刚刚走到学堂外时明明看见了赵家的轿子。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至极。徐冉想了想,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去拿台案下的《千字文》。 “夫子让我拿书,我拿了就走。”可千万别记恨啊,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经过赵燕身边时,不禁加快了脚步,三两步就到了台案,在柜子里找了许久,终于找了夫子说的《千字文》。一吹,全是灰。 心满意足拿了书往回走,不知是她走路姿势不对呢,还是脸上神情没摆对,总而言之刚走没几步,赵燕便抬起头,寒寒地说了句:“你想笑就笑,反正我不在意。” 徐冉懵呆了。看了看周围,这才反应过来赵燕是在和她说话。 然后就有点窘迫了。问了句:“笑什么?” 赵燕几乎是脱口而出:“笑我笨,笑我蠢,笑我苦读这么多年,比所有人都要努力,却还是赶不上人家的一根手指头!” 她这一连串吼出来,徐冉瞬间想抽自己一嘴巴。多事,问啥问,现在好了,想走都走不了了。 要是现在走,赵燕肯定使劲把她往坏处想,这锅她可不能背。 徐冉也不继续往前走了,看着赵燕,竭尽可能地摆出自己最真诚的表情:“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多想。” 许是刚才说话太激动,赵燕有意思地收敛自己的情绪,用凶恶的眼神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徐冉本来是想继续走的,但是被她这么个眼神盯着,心里头实在不舒服。 大家都是同窗,没必要将关系弄得跟仇人似的。这几天学堂上课,对赵燕的印象就一个字——凶。无论是谁,除了夫子以外,只要多看她一眼,多跟她搭句话,眼神咻咻地就秒杀过来了。 复一想,那么努力却通不过考试,搁她身上她也得抓狂。谁都想付出就能有回报,勤奋读书却赶不上不及自己一半努力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一连坚持三年,徐冉也是挺佩服她的。 因为同在一堂,所以她多多少少知道赵燕有多发奋。课间背书,午歇时背书,走路时背书,基本上她就没看赵燕闲过。 这样努力的人,在班上的排名却是位列末尾。徐冉掐指算了算,现如今她是倒数第一,李信倒数第二,排倒数第三的,就是赵燕了。 这么敏感也是可以理解的。 徐冉下意识往她桌案上瞟了瞟。 是在抄今日莫夫子要罚的《大周律法》部分节选。为什么不拿回家抄呢,真是奇怪。 赵燕哼了声,圈住胳膊,将桌案上的书本盖了起来。 徐冉想,同学之间,还是应该友爱相待的。于是她一本正经地开口了:“不管怎样,天道酬勤,坚持初心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既然要苏,那就苏彻底点。 徐冉又加了句:“而且,大家都很忙的,没有人会天天想着嘲笑你。” 用她家大姐的话来说,有这闲工夫议论旁人,还不如多做几道题呢。 苏完了该走了,徐冉第一次发动嘴炮技能,自我感觉还不错,大步跨到学堂外,蹦着就朝外面奔了。 赵燕呆坐半晌。 而后嚎啕大哭。 今天她本来是准备停学的。 她已经取得幼学结业资格,只要等着明年成亲之后,不用再参加高学入学考,便能以家眷身份入读明晖堂。 或许是忍得太久,她几乎喊出了声:“……骗子……都是骗子!”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说什么天道酬勤,根本就是骗人的!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时候呢,久到赵燕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当她第一次高学失败时,她爹以及周围所有的人都用殷切的眼神看着她,告诉她—— “只要再努力一点,下次一定会成功的。” 第一次不行,那就来第二次,第二次不行,还有第三次。只要她这么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会成功入学明晖阁的。曾经她是这么强烈而执着地相信着——“天道酬勤”。 可当她第三次失败时,她却犹豫了。 真的是只要付出就会有收获吗? 或许真的是她太笨了吧。当她准备第四次考试时,她爹却瞒着她同王家定了亲。 “王衙内一表人才,且已经内定为今年的思教令长使,嫁了他,便能免试进明晖堂。” 王衙内王思之,她是认得的。温文尔雅,才华横溢,这城中有许多姑娘都想嫁于他。这样的人,做她的未婚夫,她理应是应该高兴的。 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那么努力,到头来却要靠别人,真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