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我是mark的弟弟,我在上海,可以与你见面吗? mark是谁? 然后,电话那头报出小马哥的全名。 一小时后,在我家楼下的港式茶餐厅,我和一个年轻的香港男子见面。 他递给我名片,世界五百强在上海公司的部门经理,他说,就叫我ken好了。 而我有些恍惚,mark的弟弟ken?在《英雄本色2》的国语版,小马哥的双胞胎弟弟阿建?穿着小马哥浑身是洞的风衣的周润发? 果然,他们兄弟很像,个子也差不多,看着阿ken的脸,仿佛回到2005年秋天,子夜的香港。 怎么从没听小马哥说起过你?我直截了当地问,虽然,我并不怀疑他。 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三十年前,小马哥父母离异。所有人都以为,他mama改嫁去了香港。那不是真的。或者说,香港男人是真的,但他在香港有家室,自然,也无法带她去香港。 他的mama去了深圳,每个周末,香港人过关来看她,就是包二奶。几年后,她为香港男人生了个儿子,取名建华,英文名ken。 1993年,小马哥的爸爸赌博坐牢,他在上海退学,独自买了张火车票来深圳。 已跟mama分别十年,老妈根本不喜欢他,所有母爱都在ken的身上,何况小儿子是香港种啊香港种。 回归前一年,那个男人的原配死了,小马哥的mama与十岁的弟弟,苦熬到头,得偿所愿,去香港合家团聚了。 唯独小马哥,一个人留在了深圳。 香港男人嫌他讨厌,不准他申请来港探亲,怕他一来就变成黑户口不走了。 ken告诉我,在他跟mama搬去香港以后,再没见过哥哥。 2003年,非典过后,开放港澳自由行,小马哥第一次进入香港。他来家里吃了顿饭,还是偷偷摸摸地,趁着ken的爸爸不在。也只是吃了一顿饭而已,mama就把大儿子打发走了。 弟弟还算热情,带哥哥在香港玩了三天。小马哥循规蹈矩,自觉排队,从不乱穿马路,打喷嚏不忘用手帕掩住,坐自动扶梯永远站右边,更别说什么随地大小便了。 然后,他提早回了深圳。 小马哥第二次来香港,已是两年后的2005年,十一长假之后。他让弟弟ken帮忙,说要在尖沙咀找家小餐馆,花三千港币包一晚,给每个伙计发了条烟,让大家演戏叫他老板,说是要招待一个好朋友。 第二天,小马哥又走了。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到香港。 小马哥一直住在深圳,从事各种生意与职业。发过财,破过产,也有过安逸的日子。他结过婚,离过婚,但没有过孩子。从他住的高楼顶上,可以清楚地遥望香港,那是新界连绵的山冈,有时能望见大帽山顶。 当ken说到这里,我算是大致明白了—— 这些年里,小马哥关于香港的一切,包括什么进入黑社会,又是警方的卧底,学什么使徒行者薛家强,结果爱上黑帮老大的女儿,最后又被追杀,再向我袒露心迹,原是我党派遣港澳的地下工作者……竟然!竟然!全是编造出来的!或者说,是他脑子里的妄想。 魂淡啊! 但,他演得真像啊,货真价实的影帝,比发哥厉害一百倍啊! 我低头,看着杯影中的自己,默默数着那十年间,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上个礼拜,我的哥哥死了。 阿ken告诉我,而我故作镇定地问道,怎么死的? 9月28日,接近零点,他喝醉了。遇到抢劫,他反抗。对方拔刀,不巧刺中心脏。 就这么简单? 两天后,凶手在东莞被捕,内陆省份来的十八岁少年,看到他用iphone6就想抢劫。 我摇头,这不是小马哥的死法。 阿ken继续说,我也很多年没跟哥哥联系过了。我去美国读书了五年,回来后发现香港不景气,许多年轻人都北上了,我就直接来上海工作。mama说,哥哥从没给她打过电话,她也没关心过哥哥。我很难过。 你为什么来找我? 三天前,我飞去深圳,处理哥哥的后事。打开他的电脑,msn自动登录,没想到他还用这个?好奇地看了聊天记录——我发现他的朋友好少啊,在联系人分类里,有个特别类别,就是你的名字。对不起,你没看到过他的留言吗? 啊? 差不多六七年前开始,我就再没登录过msn。 阿ken提醒我,这个月底,msn就要在全球范围内关闭了,建议你快去看看吧。 与小马哥的弟弟阿建告别,我飞奔回家,趁着msn死亡前的最后几天,再次登陆。 深夜,我把登陆状态改为有空,响起无数滴滴声,都是前几年积累下来的。 满屏最多的是小马哥。 i am what i am 我永远都爱这样的我 快乐是快乐的方式 不止一种 最荣幸是谁都是 造物者的光荣 不用闪躲 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 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我就是我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天空海阔 要做最坚强的泡沫 我喜欢我 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 孤独的沙漠里 一样盛放的赤裸裸 多么高兴 在琉璃屋中快乐生活 对世界说 什么是光明和磊落 我就是我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天空海阔 要做最坚强的泡沫 我喜欢我 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 孤独的沙漠里 一样盛放的赤裸裸 ——《我》林夕/词;张国荣/曲;张国荣/原唱 第10夜 喀什一夜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长相思》 我有个表哥,你们都认识,他出生在喀什,名叫叶萧。 叶萧是知青子女,我姑姑的儿子,十二岁从新疆回到上海,寄居在我家读书。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有一年,早已成为警官的叶萧,忽然跟我说,除去在公安大学的四年,他在上海生活的时间,已跟在新疆一样久了。说完,他有些伤感。我想,他是终于在内心跟新疆做了个永别。 最近一次见到叶萧,他说,很久没有回喀什去看看了。 没过两周,我去了新疆。 第一站乌鲁木齐,第二站吐鲁番,第三站布尔津,第四站喀纳斯,第五站克拉玛依,第六站回到乌鲁木齐,第七站—— 喀什。 临行前,有人开玩笑对我们说,这时候还敢去喀什? 我摸了摸脖子,好像头还在,坐上飞机,来到喀什。 2014年9月16日。 喀什。中亚的阳光,奔放热烈。杨树参天茂密。维吾尔商贩的街市,长袍包裹的西域女子,深目高鼻白须的老汉。市中心的大街上,也可见到武警车辆,像特种部队背着冲锋枪与盾牌的士兵。街头贴着许多“同仇敌忾铲除暴恐”之类标语,皆因近期紧张的安全局势。 入住喀什噶尔宾馆,访问上海援疆指挥部。下午,依次去香妃墓、高台民居、艾提尕尔清真寺。黄昏,清真寺旁的维吾尔乐器店,我花七百块买了把热瓦甫。不饰雕琢的老琴,声音倒是清亮通透,轻轻弹拨竟有古典吉他的各种音色。做琴的维吾尔老师傅帮我弹奏一曲,不少人围观,我们一起吃西瓜,其乐融融。 可惜,行程只安排喀什市区。叶萧的父母,我的姑姑和姑夫,至今仍住在喀什远郊的农三师。我给叶萧打了电话,他让我不必去探望了。 新疆时间比北京时间晚得多,八九点太阳才下山,晚餐后已是深夜十点半。 喀什的夜。 很想出去走走,我打电话给同行的甫跃辉。他是云南人,小我几岁,《上海文学》的编辑,棒棒哒的小说家。他的胆子不小,跟我一样跃跃欲试。 结伴走出喀什噶尔宾馆,门口几个保安站岗,用诧异眼神看着我俩——要知道一个半月前,新闻联播里那起严重暴恐事件,就发生在喀什地区。 我和甫跃辉也是蛮拼的了,决定步行前往喀什市中心,距离大约两三公里。刚出宾馆那条路,稍嫌荒凉,无甚人家,惟树丛高墙。维吾尔男人们出没,三三两两路边聊天,或骑摩托电动疾驰而过。 出门前,我发了条微博,无非是白天拍摄的喀什照片,很快有不少评论。有朋友提醒我注意安全,遇到急事呼叫@老榕搭救。好吧,他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在深夜行走在喀什街头。为了不让你们担心,不发微博了。我相信自己逃跑挺快的,抄家伙反抗的能力也是有的,不至于再发生昆明火车站那种事。或许,这是男人渴望冒险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