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充气娃娃依旧在那里,再也不会动了,也不会眨眼睛,我用力捏了捏她,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变回了一堆塑料。 至于一只萌萌哒的鬼,芳踪无觅,不知世间何处。 永别了,萌鬼。 使命终告完成,尽管大仇未报,但我会继续寻找变态凶手。 而我也不想把充气娃娃扔在这里,倒不是担心她爸爸会使用这个娃娃,而是怕他像过去那样把她给烧掉了事。 我扛着娃娃走出闺房,向男人告别,他蹲在地上抽烟,再没说过半句话。 走下楼梯前,我回头说了一句:喂,你女儿让你少抽点烟! 他怔怔地看着我,眉毛拧成一团,狠狠掐灭烟头。 回到楼下,我把充气娃娃重新绑在副驾驶座上。 开车重新上路,她安静地躺着,无忧无虑,与世无争,空空的躯壳,香香的皮囊。 飞驰上内环高架,我把电台调到古典音乐的频率,正好响起古风的琵琶语。 瞬间,万物安静如许。萌鬼垂首,琵琶丝丝,万叶千声。 副驾驶座上的充气娃娃,蓦然睁开双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咬着我的耳朵说—— 沧海月明珠有泪, 感觉自己萌萌哒。 嫦娥应悔偷灵药, 感觉自己萌萌哒。 何当共剪西窗烛, 感觉自己萌萌哒。 昨夜星辰昨夜风, 感觉自己萌萌哒。 神女生涯原是梦, 感觉自己萌萌哒。 飒飒东风细雨来, 感觉自己萌萌哒。 可怜夜半虚前席, 感觉自己萌萌哒。 深知身在情长在, 感觉自己萌萌哒。 刘郎已恨蓬山远, 感觉自己萌萌哒。 恐是仙家好别离, 感觉自己萌萌哒。 来是空言去绝踪, 感觉自己萌萌哒。 二月二日江上行, 感觉自己萌萌哒。 总把春山扫眉黛, 感觉自己萌萌哒。 寻芳不觉醉流霞, 感觉自己萌萌哒。 马上琵琶行万里, 感觉自己萌萌哒。 第16夜 万圣节的焰火葬礼 真美!原来白天放烟花也这么好看!惜朝,告诉你,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烟花了! ——《逆水寒》电视剧版(原著:温瑞安) 现在,我最怕一句话:我是看着你的书长大的。 以后,还会有一句话:我是看着你的书长大的一直看到我死了。 比如,一只萌萌哒的鬼,比如胖子君,比如他,比如她,比如它。 胖子君往生的那年,刚满二十九岁。 当他被拉到殡仪馆的深夜,殡葬车终究没能扛住,石破天惊地爆掉一个轮胎,司机说这辈子没拉过这么沉的尸体。 万圣节的前夜,三个男人推着小车,方才把胖子君抬下来,艰难地送入遗体化妆间。 今晚值班的化妆师是小灵。闲了三天的她,正躺在殡仪馆的女生宿舍,看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悬疑小说。她扎上头绳,换好工作服出来,戴上手套和口罩,看到了胖子君。 按照行话,不能管这个叫尸体,必须叫大体。她照例向大体鞠躬,说了一套祝福语,恭送死者往生。 没家属吗? 他还不到三十,家里父母早就哭得不省人事,其他亲戚没这胆量,更不敢担责任。 胖子君挺着小山似的肚子,仿佛睡着了的北极熊,又像因公殉职的相扑运动员。化妆台像一张床,坚固的塑钢材料,四脚发出吱吱声响,让人担心随时会被压塌。死者的双眼睁着,厚重眼皮底下,瞳孔扩散,目光暗淡,角膜轻度混浊。 虽然,小灵不是法医,但按照她的经验判断,死亡时间在二十四小时左右。 怎么死的?她继续问同事,从前也碰上过遇害的大体——有胸口被丈夫捅了几十刀子的,有脑袋被老婆剁下来的,有火车站半夜里被劫匪勒死的。 咳!饭局上喝醉了,从餐馆的窗户冲出去,摔到七层楼下,死了。 辛苦您啦,把大体交给我吧。 子夜,殡仪馆,遗体化妆间,只剩下两个人,活的和死的。 hello!晚上好!割奶!空棒挖! 从胖子君被拉进来的那一瞬间,小灵就认出了他——全城已没有比他更胖的家伙了。 照道理,该把遗体眼皮拉下来再开始工作,但她痴痴地看着胖子君,不晓得为啥死后二十四小时,眼睛还不闭上?难道是为了看到她? 小灵是胖子君的职高同学,她比他小两届。 她学的是化妆,当然是给活人服务。 他学的是会计,自然不是给死人算账。 那一年,胖子君十八岁,在职高篮球队打中锋,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八十斤,属于非常标准的运动员体重。说实话穿着球衣站在篮筐底下,身边大堆长人,丝毫不显胖。 小灵走到篮球场边,跟几十个女生共同花痴,大多数人挚爱流川枫,还有人迷恋三井寿,更有口味重的喜欢樱木花道,只有她远远地盯着胖子君。 那场球打完,女生们给各自的男生送茶端水擦汗甚至奉上香吻,只有胖子君一个人落寞地走到跑道边,整理着充满汗臭与脚气味的运动包。 小灵给他递了一块毛巾。 后背心早就湿透,蒸笼头几乎喷出汗来,他拿过毛巾擦了个遍,连声谢谢都没说,闪身去水房冲冷水澡了。 她拿回充满男生体味的毛巾,默默跑回宿舍洗干净,挂在床头绳子上,在日记本上写下“胖子君”三个字——不是他的姓名,其实也不是外号,更不是什么可爱的小名。因为,全世界只有她这么叫他。 几天后,小灵又到篮球场边。他终于坐下,喝了一口她递来的水,问你叫什么。 小灵,大小的小,灵魂的灵。 我叫…… 胖子君!我能这么叫你吗? 我胖吗? 我喜欢胖子。 好吧,他故意把肚子鼓出来,说我请你去吃饭吧。 他俩的第一顿饭,是在kfc。那座小城市里,肯德基算是高大上的餐馆。许多穷学生要省下半个月的零花钱,才能吃上一餐全家桶。虽说是请女生吃饭,但小灵像猫似的吃了点薯条,而胖子君吃了两个巨无霸,三对新奥尔良烤翅,一根墨西哥鸡rou卷,还有两瓶饮料,那样阔绰大气的出手,让打工的收银员小妹对他投出送给富二代的媚眼。最后,小灵还是决定跟他aa制,因为胖子君裤兜里的钱,只够他下个礼拜去上收费厕所的了。 第二个月,胖子君请小灵看了场电影,他才偷偷摸摸在黑暗中握紧她的手。 他感觉小灵的手好小啊,手指却是纤长灵活,天生就是化妆师的料。 十多年后,万圣节前夜,殡仪馆的遗体化妆间。小灵的十根手指,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不再触摸活人的脸而已。她正抓着莲蓬头,在用清水冲洗胖子君的遗体——冰柜里冻了整个白天,皮肤上的白霜渐渐融化,底下是僵硬的肌rou和骨骼。 科学家们常说,人死后会减少二十一克的体重,可能就是灵魂的重量。 不过,小灵从来没信过。她所看到的死人,大多死沉死沉,要么冻得硬邦邦,要么掉了许多零件,哪来的二十一克啊?而躺在遗体清理床上的胖子君,体重早已爆表,只有那种量牲口的大台秤才管用。 我也问过小灵,殡仪馆有没有真实的灵异事件?她回答,网上无数关于殡仪馆的鬼故事,全属鬼扯淡。没错,小灵是我的粉丝,在另一个城市。万圣节后,我找她吃了顿饭,向她了解殡仪馆与遗体化妆师的真实故事。 这个故事,是她告诉我的。 那么胖子君呢? 十年前,他参加了三校生高考,考进一所大学的会计专科。校区在另一座城市,他俩告别的那天,正是个春风沉醉的傍晚。小灵送给胖子君一本书,那年校园流行的《荒村公寓》。胖子君则带着小灵,跑到城郊的游乐园,坐上最大的摩天轮。两个人转到最高的顶上,他掏出打火机对着天空,仿佛点着了夕阳和云彩。 他说,小时候,城里发生过一场大火。从他家的楼顶上,可以看到火光熊熊,满脸都是热腾腾的空气,弥漫着焦煳味,不知死人还是橡胶的气味,闻起来很像过年时油炸的香味。 那时起,胖子君就特别喜欢看火。 北国天冷,十一月就冰天雪地,年底就到零下二十度了。但只要有火,就会暖和。以前家里用煤球烧炉子,能看到火苗子往外窜,后来通了暖气,反而没感觉了。后来,碰到中学的篝火晚会,什么地方的森林大火,哪怕是火车站流浪汉烧的汽油桶,都会让他特别兴奋。 摩天轮上,胖子君问小灵,你看过白天放烟花吗? 没有啊。 将来一定有机会,我放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