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嗯,有道理。”张震梁转头面向高亮,“照做吧。” 高亮应声而动,起身走到门旁,刚拉开门,就和冲进来的段洪庆撞了个满怀。 “你小子没长眼睛啊!”段洪庆手里捏着一张纸,脸色焦急,“忙三火四地干吗去?” “不是……我……”高亮一时间手足无措,最后指指杜成,“老杜让我去监控骆少华。” “骆少华?监控他有个屁用!”段洪庆把那张纸拍在桌子上,“先查这个。” 杜成和张震梁凑过去看,发现那是一张城镇居民信息的打印件。 “宽城分局拿过来的案子。”段洪庆的声音中还带着微微的气喘,“昨天晚上,有人在宽城立交桥下被抢了钱包。被害人叫周复兴,根据他的描述,嫌疑人的特征和林国栋高度符合。” 高亮脱口而出:“他在宽城区?” “重点不是这个。”段洪庆瞪了高亮一眼,“钱包里有几百块钱现金,至于银行卡什么的都对林国栋没用。唯一有价值的,就是—” 他把手按在那张打印件上。 “身份证。” 金凤端着一杯热茶,在书房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室内没有回应。她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在台灯的照映下,大团烟气让骆少华影影绰绰。他坐在书桌前,左手扶额,右手夹着半截香烟,面前是一本摊开的相册。 金凤把茶杯放在桌子上。骆少华扭过头去,脸上的湿迹反射出微微的光。金凤默默地看着哭泣的老伴,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一连几天他都是这个样子,不停地翻看着一些老物件。第一次授衔时佩戴的警衔、已经作废的警官证、手铐的钥匙、皮质枪套、警用匕首以及一些旧照片。不停抽烟,水米未进。 金凤抱着骆少华,看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马健、杜成、骆少华并肩而立,身上是橄榄绿色的“八三式”制服。马健居中,双手分别搭在杜成和骆少华的肩膀上,咧开大嘴笑着。杜成的衬衫领子敞开,没戴警帽,正指着镜头说着什么。骆少华则是制服笔挺,腰板顺直,脸上还带着腼腆的笑。 另一张照片里,醉醺醺的骆少华穿着西装,胸前还戴着红花,头发里满是彩色纸屑。杜成站在他身后,将骆少华反剪双手,一脸坏笑。马健在骆少华身前,举着一瓶啤酒,捏住他的双颊,正往他嘴里灌着。背景里,金凤一身大红旗袍,捂着嘴看他们胡闹。 金凤的心里一软,这是他们结婚的那天。 当年那个身体壮硕、铁骨铮铮的小伙子,现在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倔强地扭着头,背对着妻子,无声地哭泣着。 金凤抱着他,一遍遍地在他头发上摩挲着。在她的怀里,骆少华全身僵硬,不住地颤抖。 良久,客厅里传来手机的铃声。金凤拍拍骆少华的肩膀,起身去客厅取手机。骆少华趁机擦擦眼睛,把脸擦干净。 金凤举着手机,把脸凑到屏幕前,一边往卧室走,一边小声读着来电号码。 “谁打的电话?” “不知道,陌生号码。”金凤把不断鸣叫、振动的手机递给他。骆少华看着手机屏幕,盯着那个固定电话号码,想了想,按下了接听键。 “喂?” 听筒里无人回应,只能隐约听到车鸣人声和有意压抑的呼吸。不用费心分辨,骆少华从那呼吸声就知道来电者是谁。 “林国栋,”骆少华垂下眼皮,“你在哪儿?” 足足半分钟后,轻轻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 “你真行。”林国栋的声音粗哑,“见个面吧。” 骆少华紧紧地捏住电话,塑料外壳咯吱作响:“好。” “我需要钱。” “多少?” “你现在有多少?” “两三万吧。” “行,都带来,还有你的车。”林国栋顿了一下,语气突然变得诚恳,“这买卖你不吃亏。抓住我,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保证不再回来了,大家都好好过个晚年吧。” 骆少华沉默了几秒钟:“在哪里见面?” “兴华北街和大望路交会处的‘theone’咖啡店。一小时后。”林国栋又笑了笑,“你一个人来—这不用我提醒吧?” 骆少华直接挂断了电话。他低头看着照片上马健的脸,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对周复兴的身份证的监控很快就有了结果。有人用这张身份证在金华大厦旁边的火车票代售点购买了一张4月2日15:36开往辽宁省丹东市的火车票。通过调取该代售点安装的视频监控录像,4月1日9:23在此处购买火车票的人为林国栋无疑。 “3.29杀人案”专案组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安排部署对林国栋的抓捕工作。首先,继续对网吧、洗浴中心、个体旅店等场所加强排查,特别是使用过周复兴身份证的地点;其次,与铁路公安分局密切配合,在进出站口、售票处、安检台、候车大厅等地安排警力;再次,派专人值守天网系统调度指挥中心,一旦发现林国栋的踪迹,立刻对其进行抓捕;最后,鉴于林国栋计划潜逃的目的地是位于中朝边境的丹东市,不排除他会偷渡出境的可能性。专案组立刻与边防及边检部门取得联系,提前准备应对措施。 老领导被害,分局的小伙子们个个摩拳擦掌,踊跃参战。唯独杜成始终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会议结束,各单位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此时,距离林国栋登上那趟列车还有四个小时。 骆少华回到卧室,金凤一脸疑惑地跟着他,却被他关在了门外。 他在床边坐了几分钟,最后捏紧双拳在膝盖上敲了两下。随即,他俯身探向床底,拽出一个老式皮箱,打开来,掀起几件旧衣服后,从箱底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牛皮纸档案袋上的字迹已经模糊,边角有几处破损。骆少华打开档案袋,里面是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件。他耐心地一层层拆开—一块遮阳板和写有字迹的纸张露了出来。 骆少华把遮阳板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着,视线停留在背面那个黑褐色的斑点上很久。随即,他从床头柜里拿出剪刀,沿着遮阳板的边缘,把背面的整块无纺布拆了下来。 最后,他站起身,在卧室里环视一圈,把无纺布和那张纸揣进牛皮纸档案袋里,走出了卧室。 穿好衣裤,戴上黑色毛线帽。骆少华倒空挎包,去书房拿了几本书,连同牛皮纸档案袋一起塞进挎包里。临走时,他在书桌上的老物件里找出一把警用匕首,揣进了衣兜。 金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骆少华的动作。最后看到他走到门厅,蹬上皮鞋,再也忍不住了。 “少华!” 骆少华听到她的呼唤,浑身一颤。然而,他没有停,继续慢慢地系好鞋带,背上挎包。抬手去开门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金凤。 金凤看着骆少华。他走到妻子面前,久久地凝望着她,最后伸出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 那只手皱纹横生,冰冷刺骨。 “我犯了一个错误,很大的错误。”骆少华柔声说道,声音中既有疲惫,也有决绝,“这个错误害死了老马。现在,我要去纠正这个错误。” 泪水从金凤的眼中涌出,她抓住骆少华的手,摇着头,无声地恳求着。 不要,不要去,不要离开我和这个家。 骆少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从未如此美丽的妻子。多好的女人,多好的生活。可是…… 金凤突然感到脸上的那只手飞快地抽离。再抬头时,只来得及看见骆少华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出。随着铁门关闭的轰响,骆少华已经来到走廊里,把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也关在了身后。 飞奔下楼的时候,骆少华感到眼泪在脸上恣意流淌。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他只能允许自己脆弱这么一小会儿。当他走出楼门的那一刻,泪水已经被擦干,通红的双眼中只有燃烧的恨意。 骆少华掏出打火机,从挎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档案袋,点燃了其中一角,扔进了甬路边的垃圾桶。 他要为马健复仇,同时,要把所有可能为马健带来污名的一切都消灭掉,包括那个牛皮纸档案袋里的证据。 还有那个人。 骆少华看看手表,下午一点十分,距离和林国栋见面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他点燃一支烟,快步向路边的桑塔纳轿车走去。 “嗯?”魏炯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飞快地翻动着手机,将对面楼下的那个男人和手机里的图片进行对比。 没错,就是骆少华。 他急忙俯身推推岳筱慧。女孩坐在一只水果箱上,背靠着他的腿,睡得正香。 骆少华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稳妥起见,魏炯和岳筱慧每天都监视到很晚才回校。几天下来,魏炯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更不用说尚未伤愈的岳筱慧。 女孩在魏炯的摇晃中醒来,一时间晕头转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快,骆少华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岳筱慧顿时精神抖擞。她噌地一下跳起来,趴在窗口向楼下张望着。眼见骆少华向一辆深蓝色轿车走去,她急忙拉着魏炯跑下楼。 两人跑到园区门口,恰好看见骆少华关上驾驶座的车门,很快从路边驶离。岳筱慧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魏炯扭头看看那个还在冒烟的垃圾桶,跟在岳筱慧身后上了出租车。 一路跟踪。出租车尾随骆少华的桑塔纳轿车,最终来到兴华北街和大望路交会处。骆少华停好车,在路边张望了一下,走进一家名为“theone”的咖啡馆。 岳筱慧指示出租车在十几米开外停车,付清车资后下车。魏炯还在为她刚才要出租车司机跟踪时的理由哭笑不得。 “那是我爸,我要看看和他约会的小三是谁。” 岳筱慧看着咖啡馆,表情兴奋:“他不可能还有心思喝咖啡,和他见面的肯定是林国栋。”说罢,她就要穿过马路,直奔咖啡馆而去。魏炯一把拉住她。 “干吗?骆少华又没见过我们,怕什么?”岳筱慧惊讶地问道,随即脸色一沉,“今天你别想阻止我。” “骆少华没见过你,但是林国栋见过。”魏炯指指咖啡馆,“如果被他看见你也在,肯定会逃跑。” 岳筱慧想了想,点点头:“看来你还挺有用。” 魏炯苦笑一下,拉着她走进咖啡馆对面的一家肯德基餐厅。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定,魏炯说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一旦发现林国栋,就立刻报警—你不许擅自行动,听到了吗?” 岳筱慧胡乱点点头,目光始终紧盯着咖啡馆的门口。 在他们的头顶,隔着一层天花板,林国栋坐在肯德基餐厅二楼靠窗的位置,慢慢地喝下一口咖啡。 两分钟前,林国栋看见穿着棕色羽绒服、戴着黑色毛线帽的骆少华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咖啡馆。他身上的绿色挎包鼓鼓囊囊的,想必已经把现金准备好了。 林国栋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分。他还要再等一会儿,观察周围的动静,确认没有警察埋伏之后,再去和骆少华见面。 咖啡的味道不怎么样,却是他这几天喝过的最好的东西。林国栋咂咂嘴,开始畅想几小时后的美食和自由。 进站口旁边的书报摊主,售票处门口拎着黑色拉杆箱的男青年,在站前广场扫地的保洁员,举着小旅店招牌揽客的妇女。 这是从望远镜里能看到的部分。火车站外已经在警方的控制之下。张震梁更加清楚的是,在火车站内部,大量便衣警察正混杂在候车的人群中,密切关注着b5检票口。 他放下望远镜,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钟,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 “林国栋不会来得太早。”张震梁转身面对杜成,“你先躺一会儿吧。” 话音未落,他就愣住了。杜成正看着站前警务室的窗外,手里把一整盒止痛药从锡箔纸板里剥出来。 他的面色枯黄,脸庞浮肿得更加厉害。腹部涨得像一面鼓似的,绷在上面的皮带仿佛随时会断开。 杜成把止痛药全塞进嘴里,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嘟喝下了半瓶。 张震梁看着他,心中半是焦虑半是担忧。 “师父……” “嗯?”杜成擦擦嘴,艰难地咽下满嘴药片,“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张震梁扭过头,不忍再看,“你休息一下吧。” “不用。”杜成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挺得住。” “林国栋应该会赶在发车前才会出现。”张震梁继续坚持,“你养足精神,不用这么早就做准备。再说,还有我们呢。” 杜成沉默了一会儿,扭头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