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秦氏让小丫鬟端了躺椅放到了院子里,垫好了水獭绒毛皮的座垫和靠背,旁侧又放了一只花梨木的几案,上面放了茶盅和果盒,然后她才扶着芸香的手,摇摇晃晃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半躺在躺椅中,闭着双眼晒着暖儿。 耳中听得两边厢房里叮叮咚咚的声音响个不住,她也并没有睁开双眼,只是吩咐着芸香:“你和惠香好生的督促着那些婆子和小丫鬟收拾着两侧厢房。若是有那偷懒的,做事不细致的,告诉了我,拖了出去敲了二十棍子再说。” “奴婢知道,”芸香忙回道,“太太您就好好的晒暖儿吧。一切有奴婢们呢,您不用cao心。” 秦氏淡淡的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是专注的晒着初冬暖和的日头。 前些日子她的兄长来了一封信,说是他有一个庶子在今年的秋闱中考中了举人。因想着这通州毕竟离着京城近,早些过来熟悉熟悉,为着明年的春闱做准备也是好的。且徐仲景今年秋闱也是考中了的,徐仲宣又是那样的才华满腹,让他这个庶子过来,日常与徐仲景在时文上多交流交流,没事的时候再多请教请教徐仲宣一些时文上的事,必是对他这庶子好处良多。又因着秦氏前些日子去信,只问着可还有那等待字闺中,容貌姣好的侄女,她有意想亲上加亲,于是现便让她的嫂子带了自己的嫡次女和这中了举的庶子一块儿过来,不日就会到了通州云云的话。 而秦氏接了她兄长的这封信,今日趁着天气好,便赶着让丫鬟婆子收拾了自己院子里的这两侧厢房出来,只想着到时好好的接待着她的嫂子和侄子侄女。因又在心里算着他们的行程日期,想来两日后也是该到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两两相见 这世上有会做官的,自然也有那不会做官的。 秦氏的兄长虽然是两榜进士出身,但官海浮沉二十几年,现在也只不过是做到了一个从六品的陕西秦州州同知而已。他的太太周氏则是个武官之女,性子强势,做事极其的雷厉风行。 秦氏未出嫁之时周氏就已是嫁了过来,姑嫂两个虽然心里多少都有些看对方不顺眼,但好歹面上总归还是过得去的。且现下多年不见,猛然的一见面自然是较往日亲热了许多。 所以姑嫂两个这一见面,先是什么话都还没有说,彼此倒都先搂着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秦氏这些年不容易,嫁到了这徐家来,一直都没能生个一儿半女下来。可她又心气儿高,并不肯将庶子记到自己的名下来,只以为自己定然是能生个儿子出来的。可谁知道熬了那么多年,熬到自己的丈夫都死了也愣是半个儿子都没能生下来。这时她倒是急急忙忙的将一对庶子庶女都记到了自己的名下,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庶子早就是大了,且又是个性子淡漠,极其有主见的,那是压根就不会跟她亲近的。这些年说起来这庶子一路官场得意,做到了如今这样的一个高官,可对她这个嫡母却也并不亲近,不过维持着面上唤她一声母亲的样儿罢了,其实内里只怕是对她十分淡薄的。所以她有时也在想着,没有自己的孩子,等到老了可怎么办呢?便是徐仲宣生的孩子再叫她一声祖母,可那到底也是隔着好几层的,亲近不起来。 而周氏这些年也不容易。秦氏的兄长性子懦弱,仕途上一直不顺畅,这些年中起起落落数年,一会儿是在这个州了,一会儿又是那个府了,她便跟着他这个州那个府的跑。且这些年中做的又都是些小官,每月的俸禄原就只有那么多,却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哪里够?便是这次为着上通州来咬了咬牙,特地的置办了一身新衣裙,可与秦氏这满身绸缎绫绢,头上珠翠堆满一比,那可就是不够看的了。是以姑嫂两个这别后相逢,只觉这些年中各有各的心酸,竟是一哭就止不住的。 旁边的丫鬟嬷嬷自然是各自上前来解劝着。好一会儿,姑嫂两个才止住了哭,分了宾主坐了下来。 周氏这时就招呼着跟她一起来的女儿和庶子上前来拜见秦氏。 “这是我的二女儿,叫做素馨的,现年十六岁了。“一面又嗔着这秦素馨,“还不快来拜见你的姑母。” 秦氏抬眼看着这秦素馨,见她穿着粉紫缎面的撒花对襟披风,绯色百褶裙。头上不过簪着一只白色珠簪并着两支绯色的堆纱绢花而已。生的倒也柔婉清秀,只是很有些小家子气,见着她这姑母也是红透了一张脸,声若蚊呐,行礼的时候也是逼手逼脚的,很是放不开。 那秦素馨刚刚向她拜下去的时候,秦氏已是倾身弯腰一把扶起了她。 “好孩子,”她笑道,“都是自家人,对着姑母可不用这般客气。” 一壁说,一壁又伸手拔下了自己鬓边戴着的一支凤钗,抬手插到了秦素馨的头上,笑道:“第一次见面,这是姑母的一点子心意,你可别嫌轻薄才是。” 这是一只点翠凤钗。三支细薄的凤尾蜿蜒向上,凤头高高昂起,从口中衔了一串白色的珍珠流苏下来。而这串流苏垂至一半又分为了三股流苏,最底下又各是一只大红色的珍珠坠尾。 这凤钗瞧着虽不是很大,但却甚是精致,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 秦素馨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接这支凤钗,便转头去看着周氏。 周氏便对着她点了点头,她这才转过头来,又对着秦氏屈膝行了个礼,细声细气的说着:“多谢姑母赏赐。” 秦氏便笑着让她到一旁坐了。这时周氏又转身指着后面的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对秦氏笑道:“这是秦彦。” 一壁又转头对着秦彦说道:“过来拜见你的姑母。” 与刚刚介绍秦素馨时的亲稔语气不同,秦氏这会子的语气就透着那么几分冷淡。 秦氏心里就想着,她这嫂子也是个心里没成算的。虽然一早就知道她善妒,并不喜欢哥哥有什么姨娘通房丫头之类的,更是对哥哥的那些庶子庶女冷眼以待,可说到底这个秦彦现下好歹也是考中了举人的,往后是极有可能进入仕途的,指不定秦家往后的兴盛都要指靠着他呢。不说有多巴结讨好他吧,可至少也不能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言冷语吧。 是以当秦彦向她躬身行礼的时候,她也如同对待秦素馨一般,立时就倾身弯腰扶住了他的胳膊,只说着:“都是自家人,彦儿这么客气做什么?” 一壁又让芸香拿过了给他的见面礼来。 一只朱漆描金方盘上,依次摆着的是一方端砚,两匣松烟墨,两部新书。 秦彦伸手伸了过来,然后递给了一旁站着的小厮,再是拱手行礼:“多谢姑母。” 秦氏冷眼见着他行事进退有据,与她说话之时又是不卑不亢的一副模样,一点儿小子气都没有,倒是落落大方的很。因又抬眼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番。 见他穿着月白色的直裰,腰间系着宝蓝色的双穗丝绦。看得出来他身上的这件直裰也是新做的,虽是料子不及秦素馨身上衣裙的料子,瞧着有些寒酸,细微的褶皱甚多,可却硬是教他穿出了几分清贵冷傲的感觉出来。 秦氏便暗自的点了点头,心里想着,她这个庶出的侄儿瞧着倒不是个池中之物,只怕来日会有些成就也说不定的。于是言语之中就越发的对他亲近了起来。 一时又吩咐着芸香,让她带了两个小丫鬟速去请了大公子和四姑娘过来。 芸香答应了一声,转身带了两个小丫鬟自去了。这边周氏原本见着秦氏言语态度之间对着秦彦很是亲近,心中已是有些不大自在的了。这会见着秦氏让丫鬟去请徐仲宣和徐妙锦,便有些不悦的问着:“宣哥儿和锦姐儿不知道我这个做舅母的今日过来?” 言下之意就是有些怪罪他们没有过来迎接,反倒是要秦氏去请他们过来相见的意思。 秦氏就道:“这宣哥儿又哪里是以往的宣哥儿?现下他正经可是礼部的左侍郎呢,便是我这个嫡母见着他都要客客气气的,并不敢高声。往日里让人去请了十次,能来五次已是不错的了。也不晓得待会会不会过来的呢。” 周氏便从鼻中轻哼了一声,说着:“你是嫡母,他是庶子,再是做到了个什么样的高官,还敢对你不尊敬?咱们圣上是以仁孝治天下的,好不好,一纸状纸告到了衙门里去,只说他不孝,到时便是个再大的官儿,有了这个不孝的罪名,往后也是别想在仕途上有什么大作为的了。” 这话其实很有点敲山震虎的意思。秦氏暗暗的瞥了秦彦一眼,见他放在膝上的两只手紧紧的蜷了起来,手背上淡青色的青筋高高的鼓了起来,一张俊脸也是绷的紧紧的。 她心里就想着,她这侄儿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这事要是放在徐仲宣的身上,只怕他就能做到不动声色,然后等他羽翼丰满之后,再来让你一直受着零零碎碎的罪,让你为现下说的这句话付出代价。 “嫂子这话就说差了,”秦氏收回瞥秦彦的目光,转而又对周氏笑道,“他再是个庶子,可说到底那也是我名下的儿子,我与他也算得是母子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没的有个让他混的不好我就好了的道理。” 周氏自然知道她这话暗里是什么意思,所以她轻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喝茶,不过心里还是对她的这句话很是不以为意的。 秦氏便也不再说什么。说白了她虽然再是希望秦家兴盛,可她毕竟是个嫁出去的女儿,周氏如何对待秦彦的事她是插不进手去的。于是她便转而只是问着一些这些年中他们在秦州过的如何,哥哥现下身子可好,其他的侄儿侄女如何之类的闲话。 一时茶水换了两遍之后,外面终于是有小丫鬟进来通报,说是大公子和四姑娘来了。 话音才落,早就有丫鬟打起了门口垂挂着的碧青绣花夹门帘来。 徐仲宣俊雅,徐妙锦娇柔,兄妹两人穿戴都是极好的,站在一起就好像画儿上才有的人一般。 两个人先是拜见了秦氏,秦氏忙让他们两人不必多礼,快起来,又引见着周氏,说这是他们的舅母,让他们过去拜见。 周氏是见过徐仲宣的。 秦家祖上也是京城里的官员,一直都住在京城里。她嫁了过来的头几年,丈夫还没能考中进士,只在家里读书,她便也随之住在京城里。那时秦氏嫁到了徐家来,逢年过节的两家也是走动的。而徐仲宣那会已然出生,所以周氏自是见过他。 于是周氏打量了一番徐仲宣,心里只想着,倒是没看出来,当年不过是一个丫鬟所生的上不得台面的庶子,这会却是成了个朝、廷的三品大员。 只是周氏对徐仲宣的印象始终还是停留在那个路都不会走,只会被人抱在怀里逗弄的小人儿上面,且刚刚又听得秦氏明里暗里的劝诫她要对秦彦好一些的话儿,肚子里早就是存了几分气的,所以难免的就对面前这个同样是庶子出身的徐仲宣没什么好气,心里并无一些儿对他的忌惮之心。 于是她便笑道:“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宣哥儿竟是这般的大了。我记得上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只会吐口水的小毛团呢。” 顿了顿,她又偏头对着秦氏说了一句:“我记着那会我过来的时候,还是云姨娘给我打的帘子,奉的茶呢。到底是个丫鬟出身,伺候起人来可比姑爷从外地买来的那些姨娘们娴熟多了。” 秦氏闻言,面上就有些变了色。 云姨娘正是徐仲宣的生母。而徐仲宣对他的这个生母甚是看重,可周氏现下见着徐仲宣的时候言语之中竟然是这般的贬低云姨娘,可不是不知死? 她还以为徐仲宣是当年那个不会说话,由着她掐一下也只会哭的小毛团吗?人家现下可是手握重权的朝、廷高官。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相见学长 周氏这句话一说完,屋内立时就静寂一片。 秦氏偷眼望了徐仲宣一眼,见他面上神情如旧,依然还是先前那般的淡淡笑容,并不见有一丝着恼的意思。仿似他刚刚压根就没有听到周氏说的那几句话一般。 周氏心中未免就有些得意,只觉得这徐仲宣面上看起来很是和煦温和,哪里有秦氏说的那么夸张了? 一时又让随身的丫鬟拿了见面礼出来给徐妙锦。 徐仲宣她是见过,这徐妙锦她却是没有见过的。论理她这个做长辈的第一次见到这个名义上的外甥女,自然是得有点见面礼。 见面礼是一支赤金的簪子。簪头打造成了一支薄薄的梧桐叶儿,上面就趴着一只白玉做的夏蝉。 这还是周氏自己当年的嫁妆。她也是狠了一狠心才决定将这支簪子拿了出来给徐妙锦做见面礼的。 但徐妙锦瞧着打开的锦盒里的这只簪子,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微微侧头吩咐着站在她身后的青竹:“去接过来。” 青竹依言上前接过了。 徐妙锦这时又道:“青竹,这只簪子赏你了。” 她这一句话说完,周氏的面上也就变了色。 这只簪子不说是赤金白玉打造,价值不菲,且最主要的这是她这个做长辈的送给小辈的礼物,可这小辈却是当着她的面就将这簪子赏给了丫鬟,这把她这个做长辈的脸放在哪里?可不是明晃晃的打着她的脸? 于是周氏便沉了脸,语气不善的问着徐妙锦:“锦姐儿这是什么意思?” “并没有什么意思。”徐妙锦却是神色淡淡的说着,“只是这簪子既然是舅母给我的,那岂非这只簪子就已经是我的了?我将自己的东西赏给自己的丫鬟难不成不可以?” 周氏只被她的这番话给堵的无话可说,青白了一张脸,张口你了半日到底还是没你出个下文来。最后她便转过了头去,望着秦氏,咬牙恨道:“这样的一个不尊长辈的庶女,你这个做嫡母的也不管一管?” 秦氏对于她这样祸水东引的做法真心是觉得有点无奈。 徐妙锦她自然是不惧的。可是徐妙锦身后站着的人是徐仲宣,这就有点难办了。 恰好这时徐仲宣的声音适时的响了起来。 “舅母见谅,”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润,山间清澈溪水般不疾不徐流淌过的模样,“锦儿年幼,不知事,冲撞了你。我自会说她。” 周氏闻言,心中刚好受了一点,但忽然又听得徐仲宣对徐妙锦说的是:“往日里我是怎么对教导你的?对着那等不值得尊重的人,何必要多费唇舌?不理会也就是了。难不成狗咬了你一口,你还要咬还回去不成?” 周氏的面上一时阴沉的都能滴下水来了。 徐妙锦却是掌不住的扑哧一声笑了,随后就说着:“大哥教导的是。锦儿记住了。” 秦氏这时忙开口岔开了话题,引领着他们兄妹二人和秦素馨、秦彦相见了。 秦素馨也还罢了,徐仲宣听着她唤了一声表兄,略略的点了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只是对着秦彦的时候,他倒是很仔细的打量了一番。 少年身形修长,外貌俊朗。行动处进退有据,与人交谈之时不卑不亢,琳琅珠玉般的一个人物,无论放在哪里都很是打眼。只是那满身的孤傲清冷之意,竟是丝毫都不掩饰的,让人见了,未免会觉得此人有些不大好相处。 过于锋芒毕露也并非什么好事。不过姑且体谅他少年意气,也是可以理解的。且听闻他今科秋闱已中,来京也是为明年春闱做准备。若是届时他能再中进士,有着表兄弟的这一层关系在,往后官场之中总归是较别人亲密好办事些。 于是徐仲宣对着秦彦态度言语之中也还算客气。 见得秦彦对他拱手行礼,叫着表兄,他便也平还了一礼,叫了一声表弟,竟是丝毫都没有一点托大的意思。 秦氏坐在罗汉床上冷眼见着徐仲宣和秦彦之间相处的还算融洽,倒巴不得的就希望徐仲宣和徐妙锦赶快的离开此地——那边周氏的面上都已经是乌云罩顶了,她实在是有些担心下一刻就会电闪雷鸣。到时亲戚之间若是撕破了脸皮总归是有些不大好看的。且私心里来说,她也是想将秦素馨许配给徐仲宣,所以并不希望徐仲宣和周氏撕破脸皮闹开了。 其实她一早就是想过这个问题了。依着徐仲宣现下的这个身份地位,只怕来日他的妻子定然也是出身高门。她原就只是徐仲宣的一个嫡母,隔着一层肚皮不说,且他年幼的时候她对他也甚是冷淡,并没有什么好言语对他,他心中能有多少敬意给她?做妻子的不还是看着自己丈夫对嫡母如何她就跟着如何?与其到时年纪大了晚景凄凉,倒不如现下就开始筹谋。 拿捏不住徐仲宣,那就可以想着拿捏住他的妻子。所以这妻子最好便是她指定的。而这样一想,她的娘家侄女就是最好的选择了。亲上加亲,有这一层姑侄女的关系在里面不说,且今日她一见这秦素馨,生的眉眼不错,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而性子怯弱,想来也是个好拿捏的,实在是个上上人选。 秦氏心里还想着,即便这秦素馨到最后做不成徐仲宣的正妻,就算只是做了个妾室,可来日她生了子女下来,总归是与自己有几分血缘关系在的。到时自己再好生的教导他们一番,也不至于到老了落得个身边并无半个亲人的下场。 这主意一打定,秦氏自然是不愿徐仲宣与周氏闹了什么不愉快出来的。至少明面是那是不能的。 于是她便对着徐仲宣等人笑道:“我与你们舅母在这里说些闲话儿,你们想来在一旁听着也嫌闷的。既如此,彦哥儿和馨姐儿也是第一次来,你们且领他们两个去园子里逛逛也是好的。待会也不必回我这里了,直接去松鹤堂罢。老太太知道他们要来,说要设宴请一请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