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久而久之大家发现大老爷要走的都是二房里最刁最贪最jian滑的那几个,见机早的连忙收了歪心认真伺候起主子来,然而还是晚了,满院子的下人一个也没逃出大老爷的魔爪去,连负责倒夜香的马婆子都在一个冬天的黄昏被大老爷以“夜香倒得好”为由头叫去了距京最远的一个庄子上继续为倒夜香事业艰苦奋斗了,其余人等不分资历年纪,不论关系远近,不紧不慢地,一个一个地,消失在了二房下人的花名册里,新换上来的下人都是现从外面买回来的,大老爷让七姑娘自个儿挑,七姑娘哪儿会挑人啊,让一帮待买的丫头赛跑,跑得最快的留下,伯侄俩就这么神经病似的把二房新要添补的下人给定了。 不过呢,油水最大的小厨房,人手却是燕大太太安排的。 燕七无所谓,有的吃就成。回到二房先梳洗,换上家常穿的衫子,坐着喝一盅茶,然后才去第三进院用晚饭。 姐弟两个在中厅乌木嵌水墨纹大理石的圆桌旁坐了,安安静静等着上菜。四菜一汤,有鱼糕丸子,玉竹白菜,薄荷炒rou丝,水仙焖豆腐,茉莉花龙井鸡片汤,一人一碗碧粳米饭,饭后还有茯苓糕和冰糖琥珀糕两样小点。 燕九少爷早早吃饱了,帕子擦完嘴后就在旁边支着腮看着燕七吃,一口一口,不紧不慢,神情仔细又认真,仿佛吃饭是世界上最具内涵最值得细细分析体会的一件事。 看着这人吃饭,忍不住就跟着胃口大开。 燕九少爷又拈起一块冰糖琥珀糕,想了想,觉得有点大,掰下四分之一,剩下的递给燕七。燕七那么自然地就手接过,又那么认真地吃进肚里,状态一如既往地好。 吃完要喝盅助消化的茶,丫鬟进来收盘子,姐弟俩移步到旁边的茶几旁落座。 “头还疼不疼?”燕九少爷问。 “早不疼了。”燕七喝茶。 “北在哪儿?”燕九少爷考证燕七大脑受创后的智商。 “别闹啊,我难道还不知道北在上?”燕七道。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是吧。 “报了什么社?”燕九少爷问。 “医药。” “医者不自医,你是要傻一辈子的了。” “……” “起字了么?” “起什么字?” “上了学就得有字,通常是长辈赐字,也可由先生赐。” 咦?不是男子及冠女子及笄才给取字的么? 好吧,时代设定不同。 “你的字呢?” “祖父赐的。” “几时赐的,我怎不知?” “……入学时祖父便给我起了,我究竟是不是你亲弟弟。” “字什么?” “……翩然。” “燕翩然?跟季燕然好像。” “季燕然是谁?” “……脑洞里漏出来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你的字呢?” “没人给我起啊,要不我去信请爹给我起一个。” “爹会给你赐字为‘尚武’的。” “……还是算了,等先生赐字吧。” “我回房了。” “对了,元昶让我帮他写检讨书,待会儿我写好了给你,明儿你转交给他吧。” “……我来写吧。” “唔?你几时这么好心了?” “呵呵。” 燕七的晚间生活无非就是看书,看书,和看书。书架子上一整排文艺作品,文艺作品的后面掩盖着精彩纷呈的通俗小说,这类文本虽然不算禁忌书刊,然而也不好堂而皇之地摆在一位千金闺秀的书架子上,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尽管大家早就心照不宣,就连燕五的书架上也都藏着几本言情读物。 先把先生留的作业做完,然后拿了闲书看,至晚上九点半钟的光景,燕七放下书准备沐浴睡觉,却见丫头煮雨进得屋来,手里拿着一页折起来的冷金笺:“姑娘,一枝拿过来的。” 一枝是燕大老爷的书童,除他之外还有两枝,三枝,四枝,都是燕大老爷的下人,名字起得不能更凑合事儿。 “人走了?”燕七接过冷金笺。 “走了,也没递什么话。”煮雨道。一枝这样的贴身心腹小厮虽然可以在主子院内走动,但未经主子许可也是不可能进入内宅传话的。 煮雨出门去准备主子沐浴要用的热水,燕七坐到窗前,就着书案上的水晶罩灯打开冷金笺,笺纸上碧萤萤的翠墨书着两枚骨骼清奇的瘦金字: 安安。 …… “安安,这字起得好,《尧典》有云:‘钦明文思安安’,谓之温和;《诗·大雅·皇矣》又云:‘执讯连连,攸馘安安’,谓之徐缓;《礼记·曲礼上》云:‘安安而能迁’,孙希旦集解:‘安安,谓心安于所安,凡身之所习,事之所便者,皆是也’;另还有范仲淹的《祭谢宾客文》:‘大儒之文兮,醇醇而弗醨;君子之器兮,安安而弗欹’;唐甄的《潜书·格君》曰:‘深渊冥冥,乔岳安安,静之体也’;《云笈七签》则云:‘九真安安,七神宁宁’,谓之平静安宁——怎么解都是个好字。”陆藕含笑称赞。 “……好复杂的样子,突然不想要这个字了。”燕七道。 “可比我的好多了!你猜我爹当初给我起的什么字?”武玥气恼地一拍桌子。 “尚武?”燕七道。 “啊?!你怎知道?!”武玥吃惊地看着燕七。 “……”武将们敢不敢加强一下文化学习。 “可‘武尚武’叫起来有些拗口……”陆藕忍着笑说道。 “当然啊!我哪能真叫这个!后来还是请我二哥给我起了一个,就是我现在用的,‘鸣阳’。”武玥略有些得意地道。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陆藕点着头,“起得好。” “小六你呢?”武玥问陆藕,陆藕在家行六。 “字‘三十六’。”燕七道。 “哈哈哈!”武玥大笑,“陆(六)六可不正是三十六么,这字好!” “是‘非烟’啦,别闹。”陆藕笑嗔。 “什么典故?”武玥便问。 “天琴自张,山含影色,地入毫光,非烟绕气,陆藕开房,泽普三界,恩均八方。”陆藕漫声吟道,“南朝梁简文帝《大法颂》里的句子。” “挺好挺好。”武玥和燕七两个连连点头,实则俩谁也不知道这诗讲的是什么。 正式开课的第二天,第一堂课仍是文化课,陈八落先生继续讲《论语》,其实学生们基本上已经在启蒙时期都由家中西席教过这些了,头一天上课时听得还算认真,毕竟是才刚入学,一切都还新鲜着拘束着,今日再听这位先生并不怎么好听的金属音讲着早已经学烂了的知识,十来岁正活泼的孩子们便都有些坐不住了,不大一会儿课室里就响起了嗡嗡的说小话声,陈先生大概是因为落第次数太多人生了无意趣,只管在上头破罐子破摔讲他的,眼皮都不带抬一下,你们下边爱干嘛干嘛,人生这么无趣,你们还可以试着去死一死。 燕七从桌屉里掏出《大剑客庞大海》来看,外头罩着《论语》,看几页抬抬头,前面那位正用书挡着吃点心,右前方那位在和前桌传小纸条,武玥在纸上画小人儿,陆藕支着腮似乎听得认真,然而脸上偶尔浮出的笑意暴露了她正开脑洞的事实。 一节课乱糟糟地过去,陈八落夹起书,丢下一句“朽木不可雕”,阴恻恻地飘出了门,几个女孩子咯咯地笑,其中一个便拿捏了腔调学他说话。 课间有一刻的休息时间,好动的女孩子就出了课室到外头走动,梅花还未落,正应了那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之意了,武玥弯腰捡起一朵落梅,随手簪在发丝上,转头问燕七陆藕:“落英街上的桃花都开了,几时去逛?” “若只为了观桃,我看不必了,每年这个时候大理寺卿崔大人不都正赶上过寿请宴?”陆藕道。 “哦,对对,看我这记性,”武玥一拍脑门,“他们家里种了一大片桃花来着,年年这个时候都设宴下帖子,我家里人多,年年轮着去,我也就只去过一回,怪不得没想起来。” “我倒是去过三四回,那桃林的确难得,每年去了都在林中的敞轩里吃茶赏花,很有几分雅趣。”陆藕道。 燕七年年去,崔府那点景她都快看吐了。 “这回咱都去!”武玥拍板,当场做了崔大人的主。 第18章 检讨 给我吹箫吧! 第二堂是家政课,一位女先生来教,学生们倒是学得格外认真,毕竟这是将来嫁人后必会用到的知识,切身相关,谁敢怠慢。 人情往来这些东西,燕七虽然觉得很有些头大,倒也认真地记了笔记,然而这位实在不具备一篇宅斗文女主的专业素质,听着听着就内分泌紊乱了,只好全靠烂笔头。好容易熬到下课,顿时觉得头顶上厚云吹散,清风徐来,舒爽得将要飞起。 第三堂是乐艺课,众人结伴往洗砚湖上的聆音水榭去。聆音水榭是锦绣两院共用的音乐教室,分上下两层,几十个房间,从南北两岸各修建了一条九转石曲桥通往水榭,由于两院学生都不少,所以基本上总是会有至少两个班的学生同时在水榭里上音乐课。 所以梅花班的学生们慢慢遛到洗砚湖边时,远远地就能看见曲桥上已经三三两两地立了不少其他班的学生,有男也有女,彼此心怀鬼胎地越站越近。 靑春の騒動。 “你们家小九!”武玥眼尖,指着靠近水榭进门处倚栏立着与人说话的燕九少爷。 敢情儿又和这货撞课了。 燕七跟在武玥陆藕身后沿着曲桥走过去,还没等近前,就觉胳膊上一紧,被人往旁边拽去,旁边是曲桥上分出来的岔路,这人拽着燕七直管大步沿着岔路走,片刻功夫就绕到了聆音水榭的后面,停下步子转过身,压下一张恼火的脸:“燕七!你故意害我!” 这熊孩子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什么事?”燕七道。 “还装傻?!你给我写的那份检讨书是怎么回事!?”元昶的老鸭子嗓愈发撕裂了。 ……燕小九那货又干什么坏事了。 “是怎么回事?”燕七问。 “——你这是问我呢?!你写的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元昶暴躁地瞪着燕七,恨不能把这坨胖子一口活吞了。 “我有些忘了,你再说说?”燕七道。 元昶七窍生烟,咬牙切齿地瞪了燕七半晌,从怀里扯出一张早已揉烂的纸来搡在燕七的手里:“装傻是吧?!你给我念!” 燕七展开那皱巴巴的纸,见上面一串串歪七扭八的字——这熊孩子还不傻,知道自己再抄一遍交上去,见上面写的是: “吾含愧思愆, 乃今诚致歉。 先生之教诲, 生世铭五内。 祖望不敢负, 师恩莫可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