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是“红颜”,还想让他不凶?江玄瑾冷笑,一把将她按回椅子里,声音从牙齿里挤出来:“老实呆着!” 李怀玉很不服气,小声道:“我是帮你说话呀。你听听那人嘴里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加上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看着就让人想揍他!” “那也不用你来。” 往前站了半步,他侧身将她连人带话一起挡在身后,朝厉奉行道:“四小姐快人快语,见谅。” “快人快语?”厉奉行皱眉道,“她这是以下犯上!区区臣女,身无功名,竟敢如此质疑本官!” 这话虽然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但也是事实,白四小姐方才言行冲撞,的确可以算是以下犯上。 李怀麟有点担忧,他觉得这位四小姐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一针见血。然而她输在了身份上头,以下犯上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若厉奉行非要计较的话,恐怕有些麻烦。 厉奉行许是也想到了这一点,眼里划过一道狠戾之色,端好架子就想发难。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出来,江玄瑾先开口了。 抬眼看向厉奉行,他目光平静地问:“丞相长史之位,年俸几何? 厉奉行一顿,不明所以地回答:“年俸千石。” “那领地封君呢?” “……君上飨紫阳一方供奉,年俸万石。” 听了他的回答,江玄瑾满意地点头,转而问前面站着的徐偃:“若无俸臣女质疑千石之官,是为‘以下犯上’,那千石之官质疑万石之君,该称之为何?” 三公九卿一向以年俸分官阶大小,年俸千石的官员,在没有功名的人面前的确是高高在上。然而与年俸万石的紫阳君比,便是如同尘星之于皓月,差了不知道多少级别。 真要说“以下犯上”,厉奉行可比白四小姐厉害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厉奉行心头一颤,脸上厉色顿失。眼瞧着徐偃要开口答,连忙道:“是下官之失!今日众人都是为求公正,相互赐教,如何能说成以下犯上呢?” 改口的速度之快,让人目瞪口呆。 李怀麟皱了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厉大人一口一个公正,却没拿出半点可以证明孟恒远清白的证据。光凭臆测污蔑紫阳君,是何道理?” 厉奉行一慌,连忙朝上头行礼:“陛下明鉴,臣只是觉得此事有蹊跷。” “又是你觉得?”李怀麟猛地伸手往龙椅上一拍,横眉问,“证据呢?” “咚”地一声响,震得朝堂上的人都低了头。厉奉行更是直接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息怒!” “都还拿朕当小孩子,随意三言两语就想糊弄?”李怀麟当真是怒了,“若是证据不足的案子也就罢了,此案铁证如山,你却还要在这里胡搅蛮缠。是真当朕辩不了是非,分不清黑白?!” 厉奉行大惊,连忙俯首不敢再言。旁边众臣出列,纷纷拱手:“陛下息怒。” 息怒?李怀麟冷笑:“若现在执政的还是长公主,你们敢像现在糊弄朕一般去糊弄她吗?” 此话一出,旁边柳廷尉皱眉低喝:“陛下!” “你们还知道朕是陛下?”腾地起身,李怀麟道,“朕这个陛下,在你们眼里根本还是个好拿捏的黄毛小儿!” 谁也没料到皇帝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江玄瑾皱紧了眉,抬步上前就想呵斥他。学了那么久的帝王之仪,如何能在朝堂上失态至此? 然而,他刚跨出去一步,袖子就被人抓住了。 “别骂他。”李怀玉低着头垂着眼,将他往后拽了拽,“陛下又没有说错。” 厉奉行之所以有这么大胆子敢保孟恒远,就是欺幼主涉世不深,换成丹阳长公主在上头,他定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因为说了也不会有用。 江玄瑾脸色不太好看:“劝诫君主,是人臣应尽之职。” 他那能叫“劝诫”?怀玉撇嘴,想都不用想,她的手一松,这人定然上前去用《太祖帝训》和《帝王策》把怀麟骂个狗血淋头。 “你让他把话说完吧。”她小声道,“未必是坏事。” 江玄瑾皱眉,看一眼旁边被吓得浑身发抖的厉奉行和孟恒远,想了想,当真站着没动了。 他不拦,旁人便没有敢拦的。李怀麟怒火高涨,瞪眼看着孟恒远就道:“区区草民也敢在朕的面前撒谎!三千斤禁药!三千斤!你若是不知道,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你孟记的仓库?!” 再扭头看向厉奉行:“堂堂丞相长史,竟颠倒黑白偏帮商贾!舌灿莲花又如何,你真当朕不知道你揣的是什么心?!”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方才还口若悬河的厉奉行,眼下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连连叩首,叩得“砰砰”作响。孟恒远双腿打颤,瘫软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 “徐偃!”李怀麟喊了一声。 旁边的人立马出列拱手:“陛下有何吩咐?” “结案,定罪,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李怀麟道,“谁若有异议,便带上证据来同朕说!” 心口一震,徐偃郑重应下:“是!” 朝堂里鸦雀无声。三公九卿皆低头垂目,不敢妄动。 李怀麟重新坐回龙椅上,袍子一抖,上头绣着的五爪金龙熠熠生光。再抬头,尚且稚嫩的眉眼里露出了不容置喙的霸气。 怀玉看得笑了,眼里满是欣慰。 这才是她李家的男儿啊! 拖拖拉拉了十几天的案子,终于在今日有了结果,李怀玉被江玄瑾带出宫去的时候,还跟在他后头兴奋地拍手。 “咱们的陛下真的好有气势啊!你瞧见没?那么瘦弱的身板,发起怒来像是比房梁还高,压得人喘不过气呢!”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还是清楚地抓着了案子的关键,很聪明啊!” “虽然年纪还小,但有这般的魄力和睿智,将来必定会成流芳百世的一代明君!” 叽叽喳喳,字句都不离皇帝。 江玄瑾停下步子,侧头看她:“有那么好?” 怀玉嘴角的笑意止都止不住:“是啊!你不觉得吗?” “……”没回答,他抬步就继续往前走。 李怀玉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上了马车依旧沉浸在见到弟弟的开心里,双手托腮,眼里柔光潋滟。 能再见怀麟一次真好,还能从他嘴里听见一声“皇姐”更好。虽然不是在喊她,但她也觉得高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怀麟刚学会说话的时候。 “皇姐。”一岁的小怀麟吃力地喊。 抱着他的孝帝垮了脸,佯装不高兴地问:“为什么不喊父皇,只喊你皇姐?” 小怀麟咬着手指,茫然地看了看孝帝,又朝她喊了一声:“皇姐!” 六岁的小怀玉乐得直跳,叉腰朝父皇炫耀:“谁让您平时没空抱他?皇弟是儿臣抱着长大的,肯定先叫儿臣!” “不行,你得教他叫父皇!”孝帝哼声道。“他的父皇可是九五之尊!九五之尊大还是皇姐大?” “皇姐!”小怀麟毫不犹豫地回答。 “……”朝堂上威震八方的孝帝,被个一岁的娃儿说得气愤又委屈,脸都皱了起来。 小怀玉哈哈大笑,举起怀麟转了个圈儿,奶声奶气地道:“皇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等你长大,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你!” 怀麟自然是不明白什么是好东西的,但被举得高高的,他也咯咯地跟着笑。笑声传出去老远,染得整个飞云宫一片暖色。 …… 忆及这些,怀玉忍不住笑出了声。 马车骤然一停。 身子前倾。差点没坐稳,怀玉回神,茫然地问:“到了?” 江玄瑾没理她,面无表情地下了车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去。” 帘子一摔,甩来一阵风,吹得她鬓发微动。 李怀玉眨眨眼,不明所以地掀开帘子喊住他:“我哪儿惹着你啦?” 江玄瑾头也没回:“没有。” “没有你耍什么脾气?”哭笑不得地跳车追上去,她伸手拉住他的袍子,“天都要黑了,你能有什么事?” 气息冰冷,江玄瑾道:“放手。” 这还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又说这没用的。”翻了个白眼,李怀玉将他的袍子抓得更紧,“你这个人脾气古怪,有话总不会直说,要靠我猜。可我也有猜不到的时候呀,你憋着会憋坏的!” “真憋坏了,心疼的还不是我?” 最后这句话,说得带了笑。 江玄瑾却是笑不出来,回头满眼寒霜地看着她:“我脾气便是如此,你若不喜欢,那便退了聘礼。” “哎,喜欢喜欢!你什么样我都喜欢!”连声哄他,怀玉手往下滑,抓着他一根食指摇啊摇,“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呀!” 轻哼一声,江玄瑾绷着脸别开了头。 看着他这侧脸轮廓,怀玉眼露赞叹,忍不住伸手摸一把,啧啧道:“生气也气得这样好看,我真想去天上给你摘月亮!” 她这张嘴说好听的倒是厉害,谁知道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他好看?这世上好看的人多了去了,当今圣上不也好看么?不还很有气势么?照她这个说法,天上有几个月亮够她摘的? 拍开她的手,江玄瑾眯眼道:“要摘便去摘,若是摘不下来,就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罢,甩开她就走。 一口恶气难出,他眼神阴沉,步子走得极快。 然而,没走多远,四周的百姓突然就sao动起来。三两聚作团,朝他身后的方向指指点点。 出什么事了?江玄瑾不解,看着这些人古怪的反应,他停了步子,回头一看。 方才他离开的位置,有人正攀着旁边酒楼的墙往上爬,动作不太灵活,但很是执着地爬上了二楼露台,踩着露台上的椅子,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要去摘檐下挂着的一盏灯笼。身子摇摇欲坠。 瞳孔一缩,江玄瑾变了脸色。 身上有伤,李怀玉的动作吃力得很,好半天才够着那灯笼,可用力大了些,她一个没站稳,竟朝外头摔了下去。 “啊——”围观的百姓一阵惊呼,灵秀也失声尖叫:“小姐!” 抓稳了灯笼,怀玉反应极快,脚尖往二楼的栅栏上一勾,稳住身子顺势攀住下头一圈儿屋檐。借力翻了个身,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已经上来打算接住她的江玄瑾顿在了旁边。 怀玉回头就瞧见了他,捂着腰龇牙咧嘴了一会儿,然后就将她手里的灯笼塞进了他怀里。 “给你摘的月亮。”她说。 又圆又亮的灯笼,透着皎洁的光,像极了天上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