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古时候那些爱情在线阅读 - 第25节

第25节

    汉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期间,幸赵王张敖之美人赵姬。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国的两位丞相贯高、赵午二人已是六旬年纪,皆是昔日追随先赵王张耳多年的老臣,性子忠耿豪烈,见汉皇刘邦如此作为,心中怒不可遏。

    (贯高、赵午)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未久,汉高祖刘邦之东垣,过柏人,赵相贯高等谋弑高祖,结果天子未宿其地,是以刺杀未遂。

    次年,贯高的仇家知晓了此事,告发于御前,刘邦震怒,下令逮捕赵王张敖、丞相贯高等人,以囚车押解至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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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初夏,京都长安。

    “公主莅临,不疑未能远迎,万请涵容。”侯府简素的青铜铺首大门缓缓打开,前来的迎客的少年约是十二三岁年纪,一袭朴净的湖青色直裾,眉目秀郁,依稀有几分乃父的影子。

    “几何连你也学会这般客套了?”刘乐一身最简单不过的青襦素裙,绾了单螺髻,容貌似乎更婉秀清丽了几分,眸子的笑意温暖而真切“看来,张家阿叔这几年果真是费了些心力教导的。”

    “唉……阿乐姊姊莫要取笑了!前几日才刚刚被阿父罚抄了整整五卷《国语》,如今臂腕还酸疼呢!”少年给她这么一打趣,眨眼间原型毕露,秀郁的面容上带出些昔日的顽皮来,又趁机有几分可怜兮兮地央求道“待会儿见了阿父,阿乐姊姊你可千万替我多讲些好话,毕竟,当年在汉军营中,阿父便十分喜爱姊姊你的。”

    这少年,便是留侯张良的长子,张不疑。

    “阿叔他,近些日子可还康泰?”刘乐关切道。

    “如今冬寒已尽,天气正暖润,阿父他身子也比前一阵好了许多,现下日日早起都要做上一遍导引呢。”父亲一向体弱多恙,近日里病况见好,张不疑说到这儿似乎连面上的笑容都明亮了许多。

    少年边同刘乐叙着话,边将她迎进了门,而公主身边随侍的婢子仆从们则一律依着早先的吩咐候在了门外。

    引刘乐去见父亲的一路上,十三岁的少年,几乎是喋喋不休地向昔日亲昵无间的大jiejie抱怨着自己的诸多烦恼事——自父亲封了留侯,一家定居长安起,自己每日的功课便比之前重了数倍不止,阿父对他们兄弟简直严厉得苛刻。就说前日,幼弟辟疆只因贪玩早上温书时打了顿儿,便被关在书房一日一夜,今早才放出来呢……可怜辟疆他上月才满了六岁!

    少年神情夸张地大吐苦水,简直是苦不堪言……明明在旁人眼里,留侯张子房乃是一朝文武中最最温文和煦不过的人物,但天知道自家阿父素日里管教他们这两个亲子,是有多严苛!

    这性子,果然还像幼时一般跳脱呢!刘乐见他这般模样,心下有些熟悉的温暖与无奈。忆起昔年,在汉军营中,六七岁的顽皮孩童,向她抱怨的大多是偷偷溜出打了兔子或弹几只雀儿解馋,被父亲罚背书,苦兮兮地挑灯苦记到夜半,然后……下次仍是记吃不记打。结果,不满七岁的小娃娃就在这样的屡教屡犯之中,被罚着一本本背完了《谷梁传》《左氏春秋》《竹书纪年》……

    她静静听着他讲,静静回忆着往昔的点滴,眼里的笑意暖而恍惚……其实,有舐犊心切的父亲诱掖教导是何等令人欣羡之事,日后,他总会明白的。

    “好了,阿父便在那边的尚风亭,阿乐姊姊你自己过去罢。”少年引她一路到了亭外十丈远处,便驻了步,指着前面被竹蓠掩映,只露出半个翘角的小亭子道。

    然后,面容秀郁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略略撇过了脸,道“我,我得赶紧去备今日的功课了,其实,方才去迎姊姊本不是我的差事,但我俩儿实在许久未见了,阿疑很是挂念你。”

    “所以,不能给阿父瞧见,否则又该被训了。”说着,便转头欲走,步子刚迈开却又回了头,定定凝目看着她,神色忽而郑重了起来。

    “阿乐姊姊,而今事事都已渐好了,何况——”他目光向西,远眺着居中的皇城,眸子里却带上了几分分明的忿意与不屑“过些时日,这世上便再无人敢为难姊姊你了。”

    皇帝刘邦病笃,朝堂上下尽人皆知。而一旦圣上晏驾,太子刘盈承位。那,天底下还有谁敢开罪了大汉唯一的长公主,天子最为亲近敬重的长姊半分?

    自然知道这话大不敬,但他说罢也只像幼时那样顽童一般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莫论如何,姊姊一定照顾好自己。”

    说着,少年咧开嘴朝她做了个鬼脸,明亮地笑着露出一口灿白的牙,然后便转过身,疾步向书房的方向去了。

    刘乐静静目送他离开,心头一阵暖意——阿疑,谢谢你还这般记挂着我。

    留侯府布置得十分古朴简素,却疏朗明净,一屋一阁,一花一石,自有一份洒逸清旷之风。

    刘乐绕过一道菁茂的碧翠竹蓠,行过了复道的白石虹桥,便看到了尚风亭畔那抹素色的人影。

    一袭素纱禅衣,不冠不履,只以一支简单的竹簪束了长发,足着木屐,一派道家的悠闲洒逸。

    他似乎刚刚做完了一套导引,方收了动作,缓缓站定,长身玉立,沉凝着气息。

    刘乐也不打扰,只立在一旁静静看着。

    “阿乐来得可巧,恰我近日刚刚得了几钱蜀地山涧的野茶。”片刻后,那形容闲逸的长者转过了身来,见到她,神色温和道。

    刘乐闻言,笑道:“每回来阿叔这儿,总能蹭些好茶。临风自弈,竹叶烹茶,修道之人,都似阿叔这般清闲自在么?”

    “世上本无真正的清闲,不过是张良自己躲懒罢了。”他闻言笑了笑,语声温和,神色澹然,抬手向她示意亭中的坐席。

    刘乐会意,二人到了尚风亭中,在香莆叶织成的茵席上相对跽坐下来。茵席居中是一张素致的蕉叶纹乌漆几,几上置着一整套筠竹所制的茶具。

    待坐定后,张良便挽了广袖,抬盏斟茶,姿态闲雅而从容。清澈里透着一泓浅碧的茶汤缓缓斟入竹盏中,泠泠有致的水声,仿佛流动着悠扬的韵律,携着寒冽冷郁的茶香,莫名地清心涤神。

    这个人,十数年如一日的从容自若……莫论怎样的情形,似乎都不曾见他皱过眉头。

    天下皆知,留侯张良生来便有不足之症,孱弱多病,数十年间沉疴未愈。也因此十分注重修心养身,向来性情温静,不愠不火。

    这样温敛内秀的性子,又眉目秀郁,仪容逸丽,所以,初到汉营之中时,没少被旁人打趣。萧何陈平等人还好,只是偶间赞过一句“姣好若女子”,但樊哙、彭越、英布几个都是粗豪的武人,好几回都曾玩笑道——似子房这般好相貌,又这般好性子,日后只怕娶了哪家女儿都会给比了下去!

    其时,这人也只是神色温静,澹然以对。

    时至今日,再忆起那个嘈杂的繁闹的汉军营,她心底里竟是有些温暖的——那些曾经挤在同一顶不蔽风雨的破烂营帐中,同心协力,献计献策,效忠效死的人。温和坚定的、莽撞粗鲁的、倨敖张扬的、耿介坦荡的、睿智隐忍的……

    如今,立国不过短短七载,韩信、卢绾、英布、彭越皆已授首,为皇帝所戮,而其余,早是人人自危,战战兢兢,噤若秋后寒蝉。

    光阴荏苒,世事变迁。

    “阿叔从来洞彻世情,明智如斯。”刘乐不由忆起当年大汉建国之初,群臣御前争功,而独居功至伟的张子房辞了汉王三万户的封赏,只求了一个不起眼的留侯,惹众人纷纷笑谑的情形。

    一阵慨叹由然而生……而今,却唯这人悠闲自乐,独善其身。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二百八十年前,范蠡劝戒大夫种的剖心之言,真正震聋发聩。但……这世上,面对炙手可热的功名富贵,甘心功成身退的又有几人?

    “非是明智,唯惜命尔。”张良依是神色温静,垂眸看着盏中茶水,轻声道。

    一时两相默然。

    “这山涧的野茶虽比不得蜀地的贡茶醇香浓郁,但自有一份清冽寒香,入口回甘。”他缓缓抿了口茶水,微微阖了眼,歆享道。

    刘乐闻言,也抬盏饮了茗茶,入口之后,不禁心下赞叹……果真高香清冽,滋味甘爽。

    “其实,阿乐今日来是向阿叔道谢的。”她抬眼,神色郑重而恳切。

    “张良身为汉臣,亦不愿见储君易主,以致朝堂动荡,天下不安,又何须言谢?”

    “若非阿叔奇谋鼎助,阿盈他……怕已性命堪虞。”身为嫡长,却被废置的太子,不待新帝承位,恐就成了不知多少人的眼中钉。

    七年前,大汉建国,汉王刘邦于定陶即皇帝位,以王太子刘盈为皇太子,

    但汉皇刘邦一向宠爱容貌绝美的戚夫人及其子如意,近十年间圣眷不衰。终于,在戚夫人多次御前哭闹后,天子决定行废立之事。

    两年前,皇帝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满朝文武纷纷反对,群臣谏争,是以未能成事。

    但天子从来也没真正断了易储的心思,皇后吕雉为之寝食难安,于是求计于留侯张良。

    而后,便依其谋划以卑辞厚礼迎来商山四皓,以辅太子,如此,方令天子泯了废立之心。

    细论起来,吕氏一族原本便根基匪浅,而刘乐的舅父吕泽更是最初随妹婿刘邦起兵反秦的元老人物,能征善战,勋绩不斐,大汉立国之后,因功得封周吕侯。是以,朝中重臣大多是吕泽昔日军中袍泽之友,交情深厚,自然是站在吕氏与太子这一边的。

    而戚夫人,早年舞婢出身,寒微已极,背后并无半点依恃,心机手段更算不得高明,她所倚仗的——从始至终,也不过是那个大了她近四十岁的男人的几分喜爱罢了。

    而这次储位之争中,为太子刘盈计画筹谋的留侯张良,可谓居功至伟。

    为此,刘乐心下感念,到如今这尘埃落定之时,总算可以少些顾忌,来向这位昔日便十分照拂他的长辈致一声谢。

    “这么多年了,阿乐仍是这般友爱幼弟,心地良善呢。”张良轻声一叹,眸光里带了些感慨。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导引】导引术起源于上古,原为古代的一种养生术,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非常流行,为当时神仙家与医家所重视。后为道教承袭作为修炼方法之一。(类似体cao,是“五禽戏”的前身。)

    【饮茶】中国古代饮茶之风始于西汉,最初只有蜀地(四川)产茶,而且也只有皇室与王侯才能享用这种贵重的饮品,然后东汉不断发展,兴盛于中唐时期,到宋朝达到了鼎盛。到今天,已经是许多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饮品了。

    【张良】这里只提子房的相貌吧。这位是整个汉代作者菌最最喜欢的人物,所以对其相貌好奇了很久,也一直以为这种事只能凭后人想象。但等到自己读史记时才发现,我们今天虽然没有机会见到子房的真人或真实度很高的画像,但太史公司马迁他老人家是有机会的呀。

    《留侯世家》里,太史公这么写:我以为其人必定魁梧奇伟,见到他的画像才发现,“状貌如妇人好女”。所以,真实历史上的子房乃系美女一般姣好秀丽的美男子一枚(如我一样的子房党可以瞑目了~)

    【张不疑、张辟疆】张良的两个儿子,长子不疑的年纪史书无考,但据他一生的经历来推算,当时应该只十余岁,而幼子辟疆在这一年(公元前195年)的确是六岁(这小家伙十分出息,十五岁时就官至侍中,后来在乱局之中明哲保身,弃官云游四海……真是得了老爹真传呐!)。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

    昔年,汉军营中,他们这些人,想必都记得那个心性纯善,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幼弟的小阿乐罢。

    说起来,陛下算不得什么仁君,皇后吕氏亦非良善的妇人……但这一双姊弟,却都是天底下最善心不过的孩子。

    “三年前,那般艰难的时候,你也不曾寻到我府上。如今难得上一回门,却只是为了替太子道谢。”他神色温静,凝目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语气极为和暖。

    汉高祖九年,赵相贯高谋弑高祖,为仇家告发。赵王张敖被囚车押解往京都,贯高等人皆自髡钳,以赵王家奴的名义随行至长安。

    之后,贯高在狱中,供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狱吏榜笞数千,刺剟,至体无完肤,终不改其辞。

    廷尉以贯高之事禀于御前,天子刘邦嘉其曰:“壮士!”。

    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之后,贯高听闻赵王已然被释的消息,慨然自尽。当此之时,贯高之义,名闻四海。

    张敖被释之后,封为宣平侯。而后,汉皇刘邦封三皇子如意为赵王,居赵国故地。

    谋逆之事,就此落定。

    “三年前的事,阿乐其实心里清楚……莫论我们夫妻怎样,父皇都不会放过,又何必枉费心力?”二十三岁的刘乐,静静垂眸,看着竹盏中微微沁碧的清湛茶汤,神色是已阅尽沧桑的平静从容。

    张良闻言微微一怔,而后心底轻叹一声的确,当年的情形,莫论如何,陛下都是要寻衅发作的。

    大汉立国之初,原有八位异姓王韩王信、楚王韩信、赵王张耳、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燕王臧荼,闽粤王尉佗。

    短短几年之间,除却一个地小民寡,不成气候的长沙王,其余七个已被翦除了个干净,罪名却唯一个谋逆不臣。

    究竟又有几人真的存了谋逆之心不得而知,不过,这个罪名无疑最便宜皇帝陛下斩草除根。

    当年,陛下两度过赵,那般欺凌折辱,都不过是为寻一个堂皇些的籍口罢了张敖那个孩子,只因承袭了父亲的王位,怀璧其罪而已。

    “好在,如今时过境迁,那些事……都已远了。”张良语声和暖,带了些抚慰之意。

    听着长辈这般温和的安抚,刘乐有些动容。不由轻轻点头,是啊……三年了,昔日那些疮口,终于已然结痂痊愈,瘢痕褪尽,渐渐看不出曾经的印记了。

    “阿嫣如今已满六岁了罢?”过了片时后,他温声问,想到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精怪小丫头,面上不自禁地微微泛笑。

    “是啊,性子仍顽劣得很,又有她阿父和上头两位兄长宠着,直是无法无天!”说到女儿,刘乐似是颇有些头疼,但眸子里却泛开极柔和的暖意。

    闻言,张良也不由笑了起来:“小儿年幼时都是这般,莫说阿嫣,阿疑上月已满了十三岁,如今还不懂事得很。”

    “方才来此的路上,恰巧遇着了阿疑,阿乐倒觉着,这孩子比先前沉稳了许多呢。”想到那个小少年的嘱咐,刘乐微微默了一瞬后,还是违心地替他在父亲面前讲了溢美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