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李景珑:“……” “你出去这么久,就不怕我走啦?”鸿俊又问。 “追上你一次,你就不跑了。”李景珑斟着茶,眼睛却看鸿俊,笑着说,“你舍不得我。” 鸿俊的心蓦然又被这句话给牵了一下,心里一时酸溜溜的。 喝过茶,李景珑便结了账,带着鸿俊离开凉州。出城时,鸿俊刚上马,李景珑却在背后翻了上来,骑在他身后,解释道:“我让他们先一步回长安了,随时留意妖王动向,走,驾!” 鸿俊:“……” 鸿俊道:“我不和你一起骑马——!一人一匹,挤着我干吗!” 李景珑抖开马缰,他健壮的胸膛抵着鸿俊后背,说:“不用你自个控缰,还不好了?” 以前鸿俊几乎完全习惯,与李景珑身体接触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然则现在却觉得李景珑控马时,稍稍往前俯身,压迫感则让自己一下就非常紧张。幸而今日下午的路倒是不长,到得驿站时便已天黑,各村镇又都早歇过年,跑了不到个把时辰,李景珑便去住店打尖。 鸿俊牵着马,听到李景珑与店小二说话,让小二去备点酒菜,预备过年,晚上吃点好的,鸿俊便从门后偷偷地看他,心里不知为何,又紧张起来。 李景珑安排完,便转身找他,看到鸿俊躲在门后,不禁好笑,朝他走来。 “偷看什么?”李景珑乐道,“你这小子成天都在想啥啊。” 在两人一起骑马时,李景珑的胸膛抵着他的背脊,隔着温暖的外袍,那坚实有力的心脏跳动,让鸿俊觉得安全无比,仿佛就有了归宿。 父母的离开已在成长岁月中逐渐接受,然而他在梦醒时所恨的、所难以忍受的痛苦,更来自于发现害死爹娘的人,赫然是李景珑。 鸿俊侧过头,看了眼睡在身畔的他,他的睡容英俊而沉稳,嘴唇温润转折,侧脸鼻梁高耸,眉毛分明。看着看着,鸿俊又开始有点恨他了,若没有那件事,也许自己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他翻过身,面对墙壁,心中如绞一般地难受。 翌日两人再出发,李景珑正要带他时,鸿俊却先上马,一溜烟地跑了。李景珑道:“跑这么快做什么?”只得追在后头。 这一路上,鸿俊心中充满忐忑,白天与李景珑赶路,夜里在客栈歇息,李景珑只以为他临近回家,心情低落,只不住想话来劝。夜间李景珑坐在桌前写信回长安,鸿俊便坐在榻角,捧着一本书,三不五时,瞥他一眼。 李景珑眼角余光所见,自然知道鸿俊正看着他发呆,也不多问。随着初春天气转暖,两人又不断南下,沿途冰雪渐化,李景珑特地挑关中南部道路走,过得将近十天,道路两侧便有了些绿意。 及至正月十二,两人竟是到得太行山下,鸿俊抬头仰望山谷,又生出了畏惧之心。他回头看跟在身后的李景珑,李景珑却泰然自若,注视鸿俊双眼。那一刻,鸿俊突然有股冲动——想转身离开,不回曜金宫了。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陪你。”李景珑说,“真相就在那儿,每个人一生里,总得至少面对一次,别怕,鸿俊。” 鸿俊从李景珑的目光中获得了信心。 “你以前也面对过么?”鸿俊问道,又转头眺望太行山巅。 李景珑没有说话,鸿俊又问:“什么时候?” 他策马往太行山里去,李景珑不疾不徐地跟在其后,眼里带着笑意,没有回答,然而鸿俊已下定了决心,再不畏惧。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古有太行八陉,乃是八条横绝云顶的咽喉要道,第一天入山,战马连石路都走得十分艰难,许多军事关隘俱已废弃,马蹄踏在山腰道路上,只要踏错一步,便将沿着山崖滚下去。 幸而这两匹战马是在鸿俊上次入魔,杀了大宛名马后,贾洲又为他们配的百里挑一的好马,更通人性,一路竟是这么磕磕碰碰地走了过来。 入夜时,两人便在关隘废墟中生火;白天则穿过重重云雾,前往山脉中段。 李景珑尚是第一次进太行山,昔时便闻此处乃是绝飞猿、断鸟路之地,没想到竟是如此险峻。 “你当初是怎么走出来的?”李景珑问。 两人牵着马在山道上慢慢地走,马儿已开始有点害怕了,过去一匹,另一匹站着不肯动,李景珑在后面推,鸿俊在前面拖,哄着那匹马一点点地往前。 “全靠走。”鸿俊答道。 “我说呢。”李景珑还险些被马儿踹。过得险道后,是一大片草甸,乃是地脉汇聚之处,又有一温泉,两人便幕天席地地洗了个澡,再看着满天星河过夜。 鸿俊侧身枕着自己手臂,注视李景珑,两人躺在草地上。 “要么你在这儿等我吧。”鸿俊说,“后头的路更难走。” “你太小看我了。”李景珑笑道,“万一你不回来怎么办?” 鸿俊便笑笑,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愫,翻了个身,背对李景珑,数着面前的草叶。李景珑稍起身来,把外袍披在两人身上,就这么睡了。 第72章 太行山巅 正月已过,不知不觉, 距离开敦煌竟已有月余, 鸿俊心中有股不安,随着逐渐深入太行山,这不安竟是越来越强烈。有时候, 他突然生出与李景珑折返的念头, 有时他更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仿佛只要隔绝人世, 许多事就不会发生, 也不必烦恼。 他们将马匹留在了草甸,经过太行山的一线天, 再循着千百年前的古道, 辗转登上山峰。天穹旷旷, 唯一的声音便是来自于数只飞鸟,干粮吃完了, 鸿俊便在溪边, 教李景珑捕鱼。鸿俊以飞刀钉水里的鱼,李景珑再抓上来, 生火烤鱼吃, 林间又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果子与野菌,当初鸿俊正是这么下山来的。 “就是那座山。”鸿俊指向远处的雪山。 目的地终于快到了, 在李景珑眼里,几乎所有的山都长得一样。两人准备了三天份的粮食,鸿俊便带着他,在林间左拐右绕, 寻找自己下山时做的记号。又沿着树攀上了峭壁。 风很大,李景珑尚是第一次这么徒手爬山,尤其曜金宫所在之地,更只有飞鸟能达,他与鸿俊并肩立在峭壁上,鸿俊爬上爬下的惯了,但恐怕李景珑踏错,便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到得一处窄壁前,李景珑擦了把汗,与鸿俊朝头顶看,鸿俊便甩出钩索,挂在崖前石上,朝上爬了一段,落定,又把钩索甩下来,将李景珑拉上去。 “你家住这么高!”李景珑只以为是什么深山巅的古刹,没想到连路都没有。 鸿俊说:“上头风景很好的!来吧!” 接着鸿俊再往上抛钩索,如此每抛一段,两人便往上爬一截,李景珑方知鸿俊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居然是这么练出来的。 到得近云层时,头顶已全是万年的凝冰,半山借力之处更只有一人落脚。鸿俊与李景珑几乎是挤着站在一起休息,两人站在崖壁前一处两尺见方的凸岩上,稍作喘息。 鸿俊再甩钩索,却勾得头顶所有的冰块惊天动地地崩塌下来。 “当心!”李景珑马上转身抱紧了鸿俊,冰瀑崩陷,鸿俊心脏狂跳,两人紧紧相贴,鼻梁相抵,都在紧张地喘息。 狂倾而落的冰雪恰恰好越过两人,坠向深谷中,好一会儿方声音渐消,两人气息交错,对视半晌,鸿俊竟是感觉到自己与李景珑都起了反应。李景珑的那个几乎是霸道地顶着他,李景珑眼里带着笑意,两手按着峭壁,不怀好意地打量他。 “被这么抱着什么感觉?”李景珑居然还有心情调侃他,“说,是不是早就看上哥哥了?” 鸿俊满脸通红,说:“别捉弄我!” 鸿俊只稍一动,李景珑便马上大喊,险些掉下去,鸿俊忙拉住他,说时迟那时快,头顶又坠了些冰雪下来,李景珑复又搂着他,两人一起往头顶看。连着几次,冰层终于滑落得差不多了,鸿俊才再次甩出钩索。 当初下山时鸿俊是被青雄直接送到孤峰下,但这条路,以前他也没少爬过,若只一人,上上下下地就过了,再带个李景珑,难度显然高了不少。 夕阳西下,鸿俊爬到一处中间歇脚的悬崖上,垂下绳索,李景珑不住打滑,艰难地上来了。 “上面就好了。”鸿俊说,“咱们已经过了云层,顶上没冰了,歇一宿吧。” 李景珑的右手在莫高窟一战后,还有点儿抖,当即与鸿俊并肩坐在悬崖上。是时和风吹起,云海散开,夕阳金光万道,从孤峰西侧望出去,只见茫茫神州大地,群山蜿蜒,山外平原更是绵延千里。 “真美。”李景珑喃喃道,“没白折腾这些时候。” 鸿俊出神地答道:“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太行,去青雄说的那‘红尘’里走一遭。” “现在觉得呢?”李景珑侧头看鸿俊。 鸿俊的少年眉目是如此地明朗,脸上带着憧憬。李景珑仿佛看到了最初的那个鸿俊,清澈而干净的鸿俊,离开长安后,他一度变得郁郁寡欢。这让李景珑百思不得其解,而坐在高山上,注视万里夕阳时,曾经的他又回来了。 “人间很好。”鸿俊喃喃道,并转过头,笑了起来。 李景珑搭着鸿俊的肩,夕阳照来。 “好在哪儿?”李景珑又问。 鸿俊想了想,迷茫地说:“我不知道。” “小时候,我想去学本事,修仙。”李景珑出神地说,“想去一座没有凡人能到的山里,拜一位本领高强的师父。你却想来人世间,来这红尘里。” “青雄说,山上不好玩。”鸿俊奇怪地说,“人间才好玩。你学了本事,不也要回来人间?否则你为什么修仙呢?一辈子长生,一辈子待在山上,又有什么意义?” 李景珑忙笑道:“当然不是为了朝凡人炫耀才想学本事。” 鸿俊问:“为了守护神州?可没见过妖魔肆虐的人间,这些年里,神州始终是升平盛世,是什么让你相信,狄仁杰留下的那本书?” 很久以前,李景珑便回答过他,然而若再追问下去,他也被问得开始有点儿疑惑了。这个念头他一直十分执着,哪怕被众人嘲笑相信怪力乱神,杞人忧天,也从未改变过。 现在想想,倒是为什么呢? “命中注定吧。”李景珑最后说,“否则也不会与你相遇。” 鸿俊“嗯”了声,靠在他的肩头,夕阳沉入地平线上,繁星升起,此刻鸿俊的脑海中却是异常平静,不再有多少烦恼。 翌日天亮时,鸿俊再次开始攀爬。 登临太行绝顶,此处是最后一段,也是最艰难的一段,常常有近五六丈的石壁,毫无借力之处,只有裂开的岩石缝隙,鸿俊尝试好几次,以钩索勾住岩缝,先是爬上去,再以飞刀插入缝隙内以手吊着,将李景珑拖上来。让他也抓着飞刀如钉在岩壁上的钢楔,慢慢地、一丈一丈地往上爬。 云瀑环绕,升起,泻下,李景珑吃力地抓着飞刀,说:“鸿俊……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鸿俊从高处低头看。 “你没有……爬错山吧?”李景珑低头看脚下,此刻他一手抓着钉入崖壁的飞刀,脚下万丈之处,云雾散开后,现出遥远不可及的大地。 这么摔下去,顿时就是粉身碎骨。 “爬上去可就没法下来了!”李景珑说。 鸿俊:“……” 鸿俊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回过神,马上说:“应该……不会……” “……吧?” 李景珑听到这回答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摔下去。 鸿俊一手抓飞刀,另一手甩出钩索,挂上了顶上朝外伸出的高台,揪着钩索一个飞荡,不住收绳,几下爬了上去,他长吁一口气,站上高台,却蓦然随之一震,险些摔下去。 高台上,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狂风吹过,男人一袭火红色王袍飞扬,长带如凤翎般飘起,一条早已断裂。他的王袍松松垮垮,搭在肩上,脸上带着冷漠,金色双瞳注视鸿俊。 正是重明。 鸿俊与他对视半晌,瞬间便忘了要说什么,最后小声地喊了声“爹”。 “鸿俊——!” 底下李景珑喊道:“没事吧?!人呢?” 鸿俊回过神,忙放下钩索,将李景珑拉上来,李景珑气喘吁吁,一身外袍被挂得乱七八糟,搭着鸿俊,直起身时,一见重明蓦然也紧张起来。 “重……重明世伯。”李景珑忙抱拳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