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凯文飙车无数,很快就判断出蔡成虎意图,速度放缓,车子一拐,溜到右边车道。 蔡成虎的车技和车况都不如他,狂躁得想骂娘。他索性不管这个横生枝节的,踩着油门只管往前飙,开在马路中间左摇右摆,两车再也无法并行。 面包车在弯曲的山路里被开成了赛车。彭明辉和麦子都抓住把手,可怜司芃双手被绑住,转个弯她就要被迫平面滑行半米,或者飞速撞到车门。彭明辉转头来望,他眼里曾不可一世的侄女,如今落得这个惨淡。 “疼不,小花?” “关你屁事。” “我是你二叔啊。” “我没你这样的叔叔。” 彭明辉脸上是悻悻然的脸色,冲麦子嚷道:“哎,哎,你要么就给她松了绑,要么就拉她一把。她是个人啊,她不是个东西啊。”说完,他就怔住。 车子朝右拐,司芃滑向麦子这边,麦子顺势把她拉近,用腿压制住她的膝盖。司芃问:“你是想救龙哥?” 麦子头靠在车门上,默不作声。 “晚了,我已经报警了。” 麦子缓缓低头盯着她:“你说什么?” 司芃仰头看她:“你救不出龙哥的,警方之所以还没有抓陈洁,是因为想要她们引出陈北。” 前方的彭明辉大惊失色:“什么?你报警了?” “是新加坡的律师报的警。” “靠。”彭明辉摸了一把脸,从包里翻出他小心翼翼叠好的纸巾,扔向窗外。他去拽蔡成虎的胳膊,“别开了,快停下,我要带我侄女离开。” 司芃张大嘴,哭不出声来,也没有眼泪。可豆大的水滴仍落在她的鼻梁和脸颊上,是麦子哭了。她弯下腰来,将司芃的头卡在她的胸部和车垫之间,还好,留了点空隙让她呼吸。麦子嚎啕大哭,“嗷嗷”几声后,声音就压在嗓子里出不来,像是某种动物的低吼。 那低吼穿透司芃的身体,与她的胸腔共鸣,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麦子在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司芃不知她说的孩子是陈雨菲,还是那个小产的腹中男孩。 报警那天的公安局会议上,王队说有人收到匿名的恐吓信,她就怀疑是麦子的手笔。怀着孩子当然不利于隐藏行踪,所以是故意打掉的。 她以前觉得麦子对陈龙的爱是这世间最可笑的那种——拿青春、拿孩子去换点卑微的爱和名分。可是这个女人,愿意为了陈龙,什么都不要,自己的命、孩子的命。 司芃直愣愣地躺在那里,半晌才开口:“雨菲是个好孩子。” 压着她的胸部渐渐停止抖动,麦子直起腰来盯着司芃:“雨菲说你要带她去新加坡,是真的?” “真的。” “为什么?” “报龙哥不杀之恩,”司芃想想,“还有这几年的庇护。” 麦子又笑了,笑得肩都在抖:“你还会带雨菲走吗?” “会。” 把脸上的泪擦掉,麦子猫起身来到驾驶位后面,拍蔡成虎的肩膀:“停下。”彭明辉见麦子也反悔,更是壮大胆来揪蔡成虎的胳膊:“快停下。” “哼哼,怪不得金董说你们没用,关键时刻还得靠我和阿标。”阿标便是在夏阳坑等着的人。 “你说什么?” “金董说你要不做掉司芃,就我和阿标来做。”后半句他没说,金莲还答应,原本要给麦子去救陈龙的那五千万,让他和阿标分了。 “去你妈的。”麦子脸色发白,去抢方向盘,蔡成虎猛转一个弯,她便朝后摔去。车子也差点从山崖上滚下去,彭明辉吓得哆嗦:“你,你为了钱,命都不要了。” 蔡成虎一脚把他踢回位子上去:“你们要是不听我的话,都别活了。” 麦子还想扑过去,司芃说:“快给我松绑。”多个人多个力量,麦子跪在地上,用手抠死结,指甲盖都抠翻了,这结也没打开。 这时,车外已看到脏兮兮的沙滩,和一艘渔民常用的蓝色快艇。麦子心中更急。阿标曾给陈龙当过十几年的保镖。五月陈龙婚宴,他回乡探母,这才逃过一劫。这人下手有多狠,她和司芃都见过。只要蔡成虎和他会合,他们三个绝不是对手。她焦躁不安地四处望,看有什么利器能帮忙解开。 长长的下坡,长长的弯道。 蔡成虎心中的快意越来越强烈,犹如这加速下冲的速度。一辆不过万把块买来的报废面包车,愣是被他开成跑车,全身零件都在风中“哐当”响。 要不是他死活找不到司芃,要不是麦子有陈雨菲这根线索,他怎会跟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合谋?至始至终,他都只和阿标商量。阿标艺高胆大,但他是通缉犯,不能在岸上露面,因此需要蔡成虎把人带去艇上。 杀死司芃和麦子,然后沉海,两人也不上岸。阿标坚持要求金莲给现金,一半人民币一半美金,所以有人在三明岛的码头等待他们和金莲的口令。拿到钱后,他们直接去广西,潜入越南再去泰国。当年陈北偷渡的路线和经办人,阿标一清二楚。 天罗地网中的陈北逃得掉,他们也逃得掉。两千五百万,蔡成虎想,足够他在泰国逍遥自在过完这一生。 山路最后一个转弯,公路右边有一块挖出来处理平坦的黄土地,十来个平方。夏阳坑要搞旅游开发,首要的基础建设,便是得有地方停车。 一直被迫跟在后面的凯文,见到这平地,便踩油门冲过去。没有时间留给他了。这些人来夏阳坑,肯定是要出海,出了海他就真追不上。 车子漂移刚落地,他便左打方向盘,横入公路,想超过面包车,再在前方拦停。 面包车刹车已失灵,见它也不让,下冲速度未减反增,直接撞上它的屁股。雪铁龙本身速度也快,这下更朝左前方飞出去,眨眼的功夫便滚下那片碎石坡。车身碾过碎石,金属和金属碰撞,瞬间后车子就侧翻了,四胎都朝着公路一边。 面包车也失控了。彭明辉终于抢到方向盘,朝右边猛转,车子拐弯,越过雪铁龙掉下去的地方,然后往公路尽头尚未完工的保安亭撞去。 司芃的求生欲瞬间被激发,捆绑着的双手想拼命去攀附一个结实的东西。 车撞到坚硬不催的墙,巨大的反作用力挤压车身,挤压每个人的生存空间。与此同时,司芃的上半身被裹到一个无比柔软的怀里。她眼前一片漆黑。 车子停稳了,那骇人惊天的四分五裂声也歇了。一切好像都是梦。梦止了。 世界静止几秒。司芃只觉得有虫子在喉咙外的皮肤上爬,围着脖颈一点点地爬到后面去。她轻轻推麦子,没有推动,伸手去摸那只小虫子,摸到温热黏糊的液体。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麦子死在她的身上。她想放声大叫,想让这叫声填充整个脑海,让她不会再恐惧,不会再悲伤,不会在想起某个人时,全是这虫子钻入脑髓一般的疼痛。 然后她听到沙滩方向的马达声,阿标放弃作案,抛下同伙逃了。半分钟后,听到另一种更为低沉紧凑的轰鸣声,由远而近,一下就到她跟前,她知道是谁来了。她好开心他愿意为她如此以身涉险,她无比渴望他能救她出去,不要让她葬身在这恶毒的深渊里。 哪怕这世间的恶意再多,仍有一个人爱她,便值得她眷念。 面包车被撞得七零八落,车门被凌彦齐拽下扔在一边。他爬上车来,将麦子轻轻扶起,靠向一侧。司芃眼前终于见了光,看到穿一身正装的凌彦齐,因过度紧张变得惨白的脸上,浮现出那种万分庆幸的哭意。 他朝她伸出双手,将她搂在怀里,亲吻她凝血的额头。“没事了,没事了。”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像母亲安慰哄劝被噩梦惊醒的婴儿。 他们像是抱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直到听到警笛声,司芃才说:“快救人。” 两人如梦初醒,凌彦齐回他车上拿把小刀帮司芃割开绑绳。下车后查看面包车,车头已被撞烂,蔡成虎的颈动脉被玻璃割穿,已气若游丝。彭明辉额头也被割开一个口,汩汩地冒血,下半身被卡在座位里出不来。而麦子的死,是因为车子撞到保安亭,扯下另一头的铁柱吊灯,灯头砸向这堆破铜烂铁,间接砸到麦子的后脑勺和背。如果没有她挡在那里,死的就是司芃了。 司芃没有管彭明辉,踉跄着往碎石坡扑去。凌彦齐也见到坡下侧翻的小车,问道:“是谁?”“凯文。” 他冲下去,踩着底盘和轮胎,爬上车门去看,凯文靠在底下的车窗玻璃上,还好绑了安全带,安全气囊也弹出来了。他以奇怪的姿势偏头往上看,一张脸上湿答答的。 凌彦齐心想,他伤到哪儿了?他站在车门上,伸出手:“你能出来吗?” 凯文摇了摇头:“动不了,等救护车来,阿卉呢?” 凌彦齐望了眼坐在碎石堆上捧着额头的司芃:“她还好。” 救护车来得很快,把重伤的凯文和彭明辉都带走了,王队过来,脸上是抱歉的意思,他也不为自己的疏忽解释:“司芃,你也受伤了,先去医院。” 司芃裹紧衣服,沉默着上了救护车,凌彦齐搂过她肩膀,不停地抚摸她胳膊。“除了额头,你还哪里受伤了?”她摇头。凌彦齐看见她蓝色衬衫领上的血渍,扯开看到更多,“还说没有别的地方,……” “是麦子的。”司芃不想哭,便把脸往凌彦齐怀里钻。凌彦齐手犹豫着去拿纸巾,轻声说,“没事了,我帮你擦干净。” “蔡昆呢?” “已经送去医院。我打过电话给健身房那边,艾瑞克和小米都过去了。” 蔡成虎在去医院的路上抢救无效死亡。凯文腰椎骨折,警察联系到他的父母,匆忙赶来医院,询问病情后,所有人都还留在急诊科的走廊里。 凯文mama盯着司芃看,看了半天后说:“你是彭嘉卉?” 司芃点头。凯文妈绝望地吼出声来:“又是你,怎么每次都是你!你就不能放过小昕?我求你了,我就这一个儿子啊。” 她扑过来,凌彦齐搂着司芃背对她,拳头都落在他的背上。 旁边站着的年轻孕妇突然也哭了,一手撑着腰,一手指着司芃:“是她,对不对?凯文一直喜欢的人就是她?”没哭两声,她就捧着肚子挨着墙滑下去,“阿姨,我肚子疼。” 凯文妈转身去看:“琳宣,你这是要生了?叫你不要跟过来的。”她推愣在旁边的凯文爸一把,“快去找护士,把琳宣推去产科,再打电话叫jiejie们过来。”她坐在地上紧紧抓着小孕妇的手,“天啊,这都造的什么孽?” 司芃再也受不了,推开凌彦齐就往外跑。凌彦齐抓住她胳膊:“你要去哪里?” “找陈洁。” “我陪你一起去。” 黄宗鸣听说司芃遭此大难,匆忙赶去医院没见到人,打电话过来问,司芃匆匆说一句“我没事”就挂掉。王队也打电话给凌彦齐,要求他们配合抓捕行动。凌彦齐十分恼火,根本不听,还把手机给关了。 疾驰的车上,司芃默不作声。凌彦齐瞧着她,虽然还是面目平静,但某种让他不安的怒气,正在薄弱的皮肤下积聚。他明白他再爱她,也无法让时光倒流去替她受这份罪。他没有资格去劝,她应该去恨,应该去痛骂。可是,…… “到那儿,你想出气什么的,我绝不拦你,但你不要做傻事,知道吗?为了这么一个人,不值得。不受干扰的,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大的复仇。” 这么一个人?司芃心想,凌彦齐总以为陈洁和她没关系,就像陈洁和他一样,干净到没接过吻没上过床。没有关系当然就不会被困扰。可陈洁不是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人,从八岁到十八岁,十一年里唯一的知己、唯一的jiejie。 她再想忽视,也忽视不了她们有相似的嘴角和下巴,忽视不了她们血液里有着同样的dna。 “复仇?你以为我会像她一样动不动就想要人死?我不想让她死,我想让她去牢里呆着,用后半辈子去想想,她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可能吗?”司芃靠向椅背摇头,“我一点也不想去见她,一点不想。” 她浏览过“阿花是只猫”的微博,也去过“锦瑟”那家网店。别人看只会觉得,这真是个清纯靓丽的女孩,她一下就能看出端倪——陈洁的一言一行,都在模仿郭兰因。 就像从前的那个小女孩,光顾小楼,第一件事就是翻开钢琴盖,未弹琴先摆姿势:膝并拢、背挺直、肩放下、十个手指在空中定格,再优雅地、轻轻地置于琴键上。司芃有次看见,啧啧点头称赞,说上去换套裙子吧,更有我妈的风范。 有那么一阵子,陈洁特别热衷在她的衣柜里翻裙子穿,穿好后再下去弹琴。穿蓝色裙子弹《月光》、金色裙子弹《鳟鱼》、绿色裙子弹《爱丽丝》,虽然钢琴学得晚,但很快就追上好友的水平。 后来司芃烦她天天只玩这个扮装游戏,把半衣柜的衣服都送给她,说要玩这个,你就回去。她一点不生气,拉着金莲就跑去影楼照艺术照,还做了本影集拿过来看。 阿婆笑着说:“好靓,张张都气质出众、卓尔不群,像个大小姐,以后小洁有前途。” 陈洁却不满意,指着她那张笑靥如花的脸蛋,和司芃说:“你看见这沟了没,我专门去查过,这叫鼻唇沟,难看死了。” 司芃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看两眼说:“谁笑都有这沟吧。” “你们的没那么深。班上有男同学说我笑时像妇联主任。等我去上大学,我就要把它给填了。” 记忆里陈洁的笑容是乖巧懂事那一类,确实不如现在甜美可爱。这鼻唇沟她应该是填了,还可能打了苹果肌,原本下垂的眉形好像也换了。 ☆、122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会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尼采善恶的彼岸 等等。司芃翻出郭兰因的照片看(她在别墅里有拿照片出来),发现这几年的陈洁真的好像她妈:偏分的中长直发,略微上挑的弯眉,眯眼笑起来脸颊圆润饱满。 怪不得她会觉得陈洁的那些网红照片很假,原来她是照着郭兰因的样子在做微整形。要是郭兰因还在世,和她们分别照相。也许和陈洁的那张,更容易被人以为是母女合照。 恍惚中睡下,司芃又回到小楼。院子里野草蔓延,爬进客厅,爬向墙角落、地板缝和楼梯,它们绕着栏杆继续往二楼攀爬,攀爬到天花,从悬着的吊灯处垂下。她看了好久,才发现这叶子是她房间那张白色雕花床上雕刻的茛苕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