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锦棠嫣然一笑:“这就对了,商人,逐的是利,贩卖给人的,是欢喜,愉悦和期待感。若仅仅只是卖酒,或者我可以吃,但要认真为商,我就绝不会吃。” 琼芳自恃琴棋书画皆通,胸中也有文墨丘壑,美貌当然也是冠及秦州,因着陈淮安当初拒不肯要她,还大叫自己是只童子鸡,不能在青楼失了身而耿耿于怀。 后来听说陈淮安娶妻,而且是渭河县一家酒肆家的大姑娘,一听便是个俗家女子,更是气了个仰倒,安心今日非但不要罗锦棠的酒,还要灌醉她,让罗锦棠好好儿丢个人的。 岂知罗锦棠真正到了她眼前,青青的直裰儿,细腰一握,小巧的瓜子脸儿,五官任再挑剔苛刻的人,也挑出一丝一毫的缺陷来。 柔媚中带着英姿勃发,飚爽中又有万种风情,更难得气度沉稳,于她这个青楼女子,眉宇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卑怯。 她待她,就像平常人一样,是真正的哪种平等而视。于罗锦棠相对而坐,琼芳姑娘总算明白,什么叫做风韵气度了。 由心折服,琼芳忽而一声感慨:“谁能到罗娘子膝下做个妾室,也是有福气了。” 锦棠倒是因为这一句,素手捂上红唇,轻轻儿噗嗤一笑。这琼芳姑娘也是一笑,俩人之间虽说少言,但立时便有了种惺惺相惜的意味。 琼芳随即道:“娘子进出青楼哪等地方定然不便,这样呗,奴家亲自派人到你家门上先提二十坛子酒,吃着好了,自然是源源不断的生意。” 又一笔生意,就这样轻轻松松的谈成了。 就在这时,齐嬷嬷走了过来,笑着说:“陈家二少奶奶,齐家商栈的大小姐也在此,问你可要过去一见?” 齐梅这个不爽快的劲儿,于大场面上示弱的劲儿,就永远都改不掉。 锦棠于是起身,抱拳道:“哪我就等琼芳姑娘的人上门了。生意是相互合作,互利互惠,相信我的锦堂香酒,至少品质不会让您失望的。” 转而,出了凉亭,来路上许多中年人,其中一个,锦棠识得,是秦州城最大的酒庄钱记酒庄的掌柜,钱柜老先生,上前一步便道:“罗娘子,据说您的锦堂香酒千金难买,但不知,我们能否谈谈合作?” 锦棠笑道:“家母就在不远处,孝字当先,我得急着去拜她,拜完这后,咱们再谈合作,如何?” 钱柜先生自然就躲到了一边儿。 转过一处花从,另是一处水榭,锦棠遥遥一望,两尊大山,齐梅和康老夫人正在一处,对坐着吃茶了。齐梅的身后,还站着个可怜人儿,圆乎乎的小脸儿,个头稍高,薄薄两瓣儿苍白的唇,哪是齐如意,与她上辈子,可是一世的冤家。 她轻提袍帘,便走了过去。 第79章 贫贱夫妻 齐梅一见锦棠,便道:“因何不戴孝?” 须知,她明面上还跟陈淮安没有和离,公公死了才四个月,重孝虽除了,但轻孝还得戴着。 锦棠提起裙面给齐梅行礼,两只黑绒面的布鞋,从头到尾都用白麻蒙过,这是她的孝,再低头,她头上的玉簪子下面,也是缀着一簇白麻为缀,这,也是她的孝。 如今的服丧礼,百日之中,一家人除了必得要做的百事,是不能轻易出门的,便在家,也要一整套儿的白麻白孝才行。 虽说在老爹的墓旁搭个小草棚子,生生儿熬上三年,这样的圣人之大孝做不到,但行住宿卧之处,也要刻意简便,以示哀悼。 但等到百日一过,虽说仍在丧中,因为人都是活的,又还是自己要刨食吃的商户,不可能一个人死了,全家都死圈在屋子里。 所以,男人们依旧要谋百业,妇人也可以走动,只是不要离乡就行了。 便衣着,可以将孝戴在臂上,也可以蒙在鞋面上,镶在鬓额上,只要让人们看到白麻,以证自己在服孝就行。 齐梅以为就罗锦棠的贼骨头样子,定然不会替公公戴孝,不期如今都三个月了,她出门,居然还戴着孝。 这头一道发作没有发作出来,她于是指了指齐如意,又道:“这是如意,同在一个县城里,想必你也见过的。从今往后,她得叫你一声主母了,我横竖也难见到你,今儿总算咱们撞见,她给你磕个头,就是淮安的房内人了。” 锦棠记得上辈子,齐梅给陈淮安纳齐如意的时候,比如今早的多。 当时,是在陈家。她头一会小产之后,又怀上了第二胎,正是坐胎的时候,齐梅把齐如意带了来,当面刺激,她当时就小产了。 然后,她和齐如意真真儿是,红头对眼的吵了两年架。 锦棠离开渭河县的时候,据说齐如意大哭了三天,因为从此之后,没有跟她吵架的人了。 这辈子,罗念君在罗根旺死的时候,让锦棠给弄进了府衙大牢里,就是为了断齐梅的心思,把齐如意嫁不到大房去。 这不,齐梅上赶着,仍是准备把齐如意给陈淮安呢。 父丧不过百日,热孝之中,夫妻之间尚且不能同房生子,更何况纳房内人这种事情,这要叫人往学政一举报,今儿举报,明儿陈淮安的功名就得完蛋。 虽说锦棠和陈淮安彼此看对方不顺眼,但那是两人间的矛盾,对着外人的时候,他俩还是一家人。 她敏锐的嗅到,齐梅怕是不耐烦陈淮安,也在替他挖坑了。 是以,她笑道:“母亲这话说的,父亲丧去不过百天,淮安要什么房内人,难道说,是您忘了我父亲已丧,非得要指个人给他不成?” 齐梅在人前惯会装弱的,叹了口气道:“岂是我要帮他纳的?这不,如意才搁家住了一夜,给他端洗脚水的功夫,淮安也是个不省心的,他就……” 她尽量用一种极暖昧的语调来形容,听哪口气,显然是陈淮安的二大爷性子,就把这齐如意给逼jian在床了。 本以为就锦棠哪小燥脾气儿,一听这话立刻就得气的跳起起来。 齐梅正等着,要叫秦州商堂的人都看个笑话儿了。 殊不知锦棠抿唇一笑,朗声问齐如意:“甚日子发生的事儿。” 齐如意头快要垂到胸前了,不语,齐梅带她答道:“恰是三月初三。” 锦棠断然道:“娘这话说的,三月初三淮安到我家酒肆,本也俩小夫妻,正是少年之时,到了床上,他想起父亲已丧,呦哭良久,称父孝之中,便同席,也是于父的不敬,按理,本该到父亲坟旁搭个草棚子住上三年,不吃不喝等死的,他这孝本就行的不够,再与妻同床,未免太过不肖,是以,才从我家酒肆出来,回到咱们陈家。 他那般的怀念父亲,又深知守丧礼的重要,又岂会与如意成事?” 私事摊到了大庭广众之下,锦棠也不知道陈淮安在不在这儿,她为了他,可是把脸都豁出去了。 大约围观的人还没见过有女子有锦棠一样的大胆,敢把夫妻间的床事就坦荡荡的说出来。偏她一身直裰,发髻高绾,一点白孝素素净净,一身男子的英气。 这种床闱间的私话儿,叫她说出来,非但没人觉得丑恶,反而颇有几分同情,毕竟光明正大的夫妻,坦坦荡荡的罗闱,为了守父孝,一般百日之内,夫妻虽能同席,却也得禁着相欢,要怀上孩子,虽说人们表面上不说甚,总归自己难看。 齐梅哪里想到锦棠能这般的豁出脸去,一把揪过如意的胖腕子,指着罗锦棠道:“你说,她都敢说,你又有甚不敢说的,快说,淮安是怎么欺你的,又是怎么上床的,给我全都兜出来。” 齐如意此时本来应该矢口抹黑陈淮安的,毕竟男女之事嘛,抹上去陈淮安也就黑了。 但她昨夜得过陈淮安的授意,也知道齐梅弄死了她的孩子,早就不向着齐梅了,来此,本也是为了报仇,不过等着齐梅发作而已。是以,她咬了咬牙,道:“二表哥没有碰过我,倒是因为我爬床,踹了我一脚,此时我腰上还是青的。” 这话一出,看热闹的人全都哗然。 齐梅尖声道:“大老爷儿们的,弄完了还把如意踢下了床,就这么回事儿。淮安是我儿子,如意是我娘家侄女儿,如今因淮安醉后生米做成了熟饭,孝期内如意不能进门,但你和淮安得认这个帐,就这么回事儿。” 齐如意咬了咬牙,断然道:“姑母,二表哥真的没碰过我,您要再这样说,我就跳进渭河里淹死自己,自证清白。” 齐梅准备了好好儿的,岂知最后自家人放水,气的甩着袖子道:“那就找个婆子来查,你是个大姑娘,若是清白没了,就是他陈淮安干的。” 齐如意连孩子都生过了,当然早没了清白,齐梅丧心病狂,这是要赖在陈淮安身上。 齐如意也是拼了命了,高声道:“姑母,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我说二表哥没欺我就是没有,您认不认,我都是这句话。” 顿时有人说:“老夫人的作法未免过了些。” “男子考学,守孝,天大的事情,不规劝也就罢了,怎好在孝中,还给他塞个女子进去?” “男人这东西,就像发了情的狗,要真见条母狗,撕都撕不开,春花三月,正是发春的时候,你还给他塞个女人进去,这不是做娘的失职。” 人们皆是窃窃私语,悄声言说个不停。 齐梅本是来抹黑陈淮安的,不期形势急转直下,所有人竟都指责起她来。 须知,她臭完陈淮安的名声,再把锦棠田地里欠的银子摆出来,正好就可以把锦棠打的翻不过身来。但这时风向一转,她就急了。 一手指上锦棠,齐梅道:“整日不着家,抛头露面在外帮生意的儿媳妇,我身为母亲,没见过你的一顿茶,也未见过你的一顿饭,反而替你背了一屁股的债,你倒有理了你还。 我且不论别的,我是你婆婆,你目无尊上不敬尊长,大庭广众之下大吵大闹不知羞,给我跪下!”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投注到了锦棠身上,再度窃窃私语,好大的家丑,人前吵架,大家总是喜欢看个新鲜热闹的,聚涌的人,也越来越多。 要说女子为抛头露面而失了孝道,无论她是所为何事,在世人的眼里,就是不对。 所以,随着齐梅这一句,明显所有人的目光一凛,看着锦棠时,当然就少了方才的尊重感。 齐梅洋洋得意,就等着锦棠给自己跪了。 殊不知这时候,学政张宝璐,提学陆平恰在渭河县,而县令张其昌听说康老夫人在碧水园招待众商贾,也前来凑热闹了。 提学陆平,因酒,于锦棠有一种英雄识英雄的知已之情,听齐梅拿孝道指责锦棠,顿时忍不住,上前出列,抱拳给齐梅深深一揖,道:“徜若说是别的妇人抛头露面在外做生意,夫人身为婆婆,自然该指责她,便官府,也应该严厉申勒,让她回家孝敬公婆去。 但是老夫人,您家儿媳妇是个匠心之人,她酿的酒,虽不能说琼浆玉液,至少陆某生平四十年,从未吃到过犹如锦堂香的美酒,此酒,陆某还打算将它呈入京城,呈给皇上,您要真为了孝道,逼她回家尽孝,可就枉费了当初,陈老先生为皇上试毒,为国而殉的赤诚之心了。 也不知她何处触怒了夫人,徜若夫人果真还在怒中,无法平息,本提学代她而跪?” 连提学大人都如此赞美,显然罗家的酒是果真甘美了。 而让提学给齐梅这样一个老泼妇跪,陆平这话,当然是把齐梅给装进了袋子。 她得有多大脸,才能受朝廷五品大员的跪拜? 孝道再大,也只是一个小家而已,皇帝可是天下至尊,难道说齐梅能为了让儿媳妇给自己敬孝道,主耽误了皇上的事儿? 齐梅只当自己能当着一众商人的面,好好羞辱锦棠一回,却不期闹了这么个结果,气白了脸,想来想去,只有一招可掰回局面,遂道:“我甚话也不说,一万两银子的债务,可是我替你还的,把银子还了,你要作甚事儿,都由你去。” 锦棠追问道:“但不知儿媳妇在何处欠了债,倒是要婆婆替儿媳妇来还债呢。既咱们已经明面上说开了,不如您说出来,我听听?” 齐梅冷哼一声,侧首道:“齐妈,你来讲给陈家这二少奶奶听听,她的地,给替她生了多少债出来。” 齐妈于是将锦棠哪十亩田地里,今春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总之,就是人在你家的田里死了,我替你垫了银子,如今要你还我这笔银子的债。 锦棠不记得这事儿,因为上辈子齐梅是和陈淮安交涉的。 她上辈子在陈家的一年,吃酒太多,又都还是些头道二道的烧刀子,因她喝的猛,又整日的哭,严重损毁了记忆力,甚至都没问过陈淮安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跟着出来了。 是以,她进一步:“多少银子?” 齐妈伸了一根手指出来:“一万两。” “多少?”锦棠顿时失声。 齐梅道:“田地里干活的时候死了人,赔了银子,还要折算印子钱,当然就是一万两,人把钱赔了,我才不干涉你要不要给皇上敬忠,要不要做生意。” 锦棠往后退了两步,也是因为天热,站的有些晕了,面色苍白,颇有几分站不住。 陆平正好在她身后,遂搬了把椅子来放在锦棠身后,又替她斟了盏茶,道:“罗小娘子面色不好,当是不舒服,坐下说话吧。” 锦棠于是坐了下来,接过温热的茶来抿了一起,闭上眼睛,轻轻歇缓着精神。 上辈子离开陈家的时候,是她吃多了酒,神情最恍惚的一阵子。她记得当时陈淮安背着她出家门,手里一只箱子,里面只有她的衣裳和胭脂水粉。 他们净身出户,他还哄她说,不过几百两银子的小债而已,分家出来,一两个月之内,他就能还清了债务。 彼时,锦棠因为葛牙妹的死,深受刺激,一直断不了酒瘾。 陈淮安戒了酒,身上唯有点儿银子,也是买酒给她吃。记得有一夜,陈淮安要出去,锦棠从腰后揽腰抱了一把,本是想亲昵一下来着,却摸到一柄两尺长的杀猪刀。 她是从那时候开始给吓醒的,发现自己要是再不清醒起来,陈淮安就要彻底沦入匪道了。他是想还债来着,但他是想去抢劫,劫银子回来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