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
先是钦点自己为武状元,又给予厚赏,并寄予厚望。后又力排众议,不仅许他出征,更破天荒的授予他这个年纪史无前例的高职位…… 甚至可以说,便是早年死去的牧老爷,也未曾给他这样多的关注和关怀。 说句大不敬的话,牧清寒的确从这位垂垂老矣的帝王身上感受到了一点儿,哪怕是无意为之的混乱的长辈式关爱。 曾经的圣人意气风发,虽然是个偏文的皇帝,可到底双目灼灼,堪称明君,然而此刻,竟口歪眼斜,不能动弹,便是开口,也是含糊不清,半天说不得一句。 牧清寒突然就觉得有些酸涩,鬼使神差的在不该他说话的时候,低低的说了句:“您多保重身体。” 不光旁边伺候的两个太监,便是圣人自己都呆住了。 片刻之后,掌事太监偷眼看了圣人一眼,见他竟然并没有发怒或是任何不悦的表情,心下稍定,同时越发对牧清寒另眼相待。不光这种想法过去之后,又替他觉得遗憾。 圣人分明是极其看重这位小牧将军的,可惜的是就圣人这般模样……说句大不敬的话,谁知道还能撑多久呢?便是有心提拔,恐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更甚至新君继位,自然要提拔自己的心腹,如小牧将军此等明确入了老圣人眼的,恐怕…… 要不怎么说最怕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呢?圣人自然不是美人,却可勉强称一句英雄。想当年,他是何等英姿勃发,一呼百应,可如今得了这病,非但要被迫将权势拱手于人——权利握在自己手中才是真的,哪怕让的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成!更有许多人这会儿就已经开始找下家了,打量他不知道么? 他做了一辈子皇帝,什么都知道! 曾经对他恭恭敬敬的孝顺儿子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竟连最起码的伪装也懒的做了,一点点在他面前露出真面目。 他不意外,可还是抑制不住的心凉。 朕,朕还是天子呀,你们,都是朕的儿子呀! 生病以来,众皇子一开始还愿意到他面前表现一二,可眼见着病情越发严重,便是天子也免不了容颜苍老、气味难闻,他们来得越发少了。 圣人甚至有些记不清上一回见到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之前? 哦,貌似小七中间来过一回,可具体是什么日子,他记不得了。 可就在此刻,他竟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臣子口中,听到了关怀的话! 他做了一辈子的皇帝,真心还是假意,分得清。 想到这里,圣人心中自嘲一笑,罕见地露出一点久违的欢喜,冲牧清寒点了点头。 瞧瞧,这就是朕看重的人! 忠君爱国,朕没有看错! 接下来,本该是封赏的环节了,可当侍从将早先为牧清寒准备好的写有官职名称的圣旨呈上来时,圣人竟做出意外之举: 他十分吃力的抬起手,阻止了接下来的动作,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微摇了摇头。 现场寂静无声,文武百官并众多将士的视线都落在这里。 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太监顺着他的视线一瞧,心领神会,立刻叫人准备空白圣旨。 看清上面的动作之后,满堂哗然! 古往今来,大凡有功之臣,哪怕是现场宣布的,所接受的嘉奖也都是事先已经拟好乐得,可瞧圣人的意思,竟是要重来? 牧清寒乃是有功之臣,便是重来,难不成还能越弄越差? 众人看向牧清寒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 这位年轻的将军,可真是简在帝心。 可惜,可惜啊可惜! 可惜赏识他的人已经老了! 已经许久不曾动笔的圣人颤巍巍的写了几个字就已经满头大汗,双手颤抖不已,侍从想劝,却又不敢劝,只得一边暗自啜泣,一边服侍。 短短两行字就已经耗尽了圣人的全身力气,写完之后,他甚至来不及将毛笔交出去,就已经颓然躺了回去,靠在龙椅上面大喘息,眼睛都睁不大开了。 牧清寒也跟着跟着心惊,心中越发酸涩。 稍后,圣人又叫侍从帮着用了印,这才松了口气。 传旨太监念道:“升授奉国将军,准三代后始降;升殿前都指挥使……” 现场先是一寂静,然后,满朝哗然! 便是牧清寒自己,也已经有些呆了。 来之前,他就已经听师公唐芽透了风声,说圣人打算将自己的从三品官职提到正三品,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算前无古人了。 可没想到,竟然是奉国将军,从二品! 奉国将军乃是对有功之臣的一种荣誉称号,有品级无实权,却可以算作爵位,世代沿袭! 而殿前都指挥使则是实权职位,同样从二品,统领禁军! 大禄皇帝享有最高军事权,下设枢密院,再设三衙。而因本朝皇帝重文轻武,枢密院形同虚设,实际上分别掌管殿前都指挥司、侍卫兵马司、侍卫步军司的三衙长官便是大禄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事最高长官! 也就是俗称的,太尉。 二十来岁的太尉?!却叫那些打了一辈子仗,却还在努力往上爬,不过官居四五品的老前辈们脸往哪里放! 圣人果然是病的疯了! 禁军乃大禄战斗力最强的精锐部队,圣人竟然将这支铁骑交于一个毛头小子! 这个消息太过震惊,引发的反响甚至超过前段时间南方大乱,饶是知道至此大喜之日不该煞风景,魏渊还是出列反对。 开甚么玩笑! 如今唐芽已经入阁,位极人臣,他称霸文官,难道他的徒孙又要在武官里头横行不成? 魏渊的反对意见很快得到许多支持的声音,皇太子更摆出一副大公无私,一心为国的面目,竭力劝说圣人改变主意。 牧清寒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诚然,圣人此举也在他意料之外,他甚至也觉得有些惶恐不安,不确定资历尚浅的自己能否担此重任,可他却也在电光火石之间想明白了许多事。 诚然,圣人看重自己,可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未必不是圣人自己的赌气和发泄。 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场旧王和未确定的新王之间的无形较量。 圣人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更加不乐意见到有人怀疑自己的判断。 你们不是觉得朕是看走了眼么?如今这小子凯旋而归,立了大功! 你们不是觉得他乳臭未干,难当大任么?朕偏偏要将他提到需要绝大多数人都仰视的地步! 朕是皇帝! 哪怕此刻朕垂垂老矣,光彩不再,也是一言九鼎的天子! 圣人想在最后剩下的有限时间,最大程度的显示权威。 大约是都知道圣人时日无多,众皇子和朝臣的反对声空前激烈,一个两个说的面红耳赤,可事件中心人物牧清寒却始终一言未发,更没做出任何他们期望中的诸如惶恐下跪、请辞之类的举动。 圣人突然睁开眼睛,满意的看了牧清寒一眼。 这小子,果然不错。 他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火,可若是牧清寒承受不住压力,当场要求圣人收回成命,确实是平息了干戈,可无疑就将圣人放到火上烤,将他的脸面丢到脚下踩。 圣人用力咳了一声,整个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他在侍从帮助下,缓缓坐直,一双突然迸出精光的眸子从台下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被看者无不胆战心惊,不敢对视。 皇太子更是在心中打了个哆嗦,暗自疑惑,这老东西不是快死了么?怎的瞧着还这样精神?难不成一直有人骗自己? 还是……回光返照?! 且不说皇太子心中大起大落,圣人却缓慢而坚定的开口了。 因为中风,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语速也很慢,可内容依旧明明白白的传递到众人耳中。 “……乃是武状元,又是文举秀才,旷古烁今,空前绝后!不贪慕虚荣,不贪恋安逸……上阵杀敌,屡建奇功,这样的人才前途无量,是我大禄之幸,难道不该重用么?” 圣人一开口,众朝臣心中便都打了个突突,知道这是圣人不满,越发起了倔劲儿了。 其实公里公道的说,牧清寒正经科举出身,又难得文武双全,还不顾性命,立下这样功劳……况且他还这样年轻,未来大有可为,便是再如何奖赏也是不为过的。 然而……从二品也忒过了吧! 这么年青就爬到顶了,说句不好听的,却叫下一任帝王如何封赏,以示恩宠?除非重启枢密院,让它的存在名副其实,不然根本封无可封嘛! 可话又说回来,正因为牧清寒正经科举出身,本身起点就是远超一般人的高,没上战场之前就已经是正四品的军都指挥使,难得他竟然还敢上战场,偏偏又立了功! 谁都知道军功升官最快,按理说,给他升个一二品也不为过,可是…… 正当众人陷入天人交战之时,却听圣人转向唐芽,听不出喜怒的问道:“唐阁老,以为如何?” 众人便都纷纷停止思绪,本能的看向唐芽,心道这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 哪知唐芽一点儿不杵,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正色道:“举贤不避亲,我朝本就赏罚分明,圣人这样大力提拔年轻有功之臣,便是为来日朝廷发展稳固基础,臣附议。” 圣人满意地笑了。 众朝臣却都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睛,心中只如翻江倒海一般。 去他娘的老谋深算的唐狐狸,这样不要脸的夸自家徒孙,真的是你能做出的来事? 举贤不避亲是不假,可也得看看是什么职位吧?这可是三衙太尉!多少人混到头发花白,两眼昏花,牙齿掉光都连个边儿也摸不着的位子,你他娘的一句“举贤不避亲”就混过去了?给自己的党派增砖添瓦也不是这么个玩儿法! 魏渊还要带头反对,却听肖易生不甘示弱的问道:“不知魏大人一力反对,却是为何?” 魏渊刚要说太过年轻,却觉得不妥,而肖易生已经面带笑意的道:“若说只以年龄论高低,也忒肤浅了些,不然大家都不必做什么,只在家中睡大觉,待到须发皆白再出来做高官好了。想来诸位大人也不会这么想的吧?” “若说出身,牧将军正经科举出身,文武双全,兵法娴熟,文采斐然!” “若说军功,牧将军孤胆深入,前后歼敌无数,只死于他手上的便不下千人之重!” “能文能武,忠君爱国,可堪年轻一辈之表率!若魏大人当真能再荐一位这般的青年才俊,莫说在下,便是圣人恐怕都要三思了!” 朝堂之中安静的吓人。 他们还能再找出一位么? 圣人环顾四周,终于久违的有了一种执掌乾坤的豪气,当即点点头,一锤定音:“牧清寒,上前听封。” 牧清寒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铠甲铿锵,“臣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