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校门口人头攒动,家长纷纷上前迎接学子,热闹的交谈,如释重负的表情,每个家庭都像是了结了一桩大事。 可封雅颂感到她的事情猛然降临了。 她心里稳了一下,强笑说:“我当然住宿舍了,怎么会没住。” 封妈看向那个阿姨,那个阿姨说:“啊,我家孩子说,你这学期和她一起住校,可是每周五六日都能回家,她很羡慕呢。我家是太远了,没办法让她走读。” 封雅颂张了张嘴,说:“阿姨,你可能认错人了,是不是说得其他同学啊。” 那个阿姨有些疑惑:“你是叫小颂吧,我开家长会见过你的……” 封雅颂脑子正在飞转,这时,同宿那个女生朝这边走了过来。 封雅颂立即对她做了个表情。 那女生有点不明所以,满脸笑容地说:“妈,我考完了!” 阿姨点点头:“放松了啊,这些孩子们总算是放松了。” 阿姨又转回脸,接着说:“你说得舍友就是她吧。” 同宿女生说:“对啊,她家离学校近,每到周五就能……” 话说一半,她察觉到封雅颂父母的脸色不大对劲,又看看封雅颂,默默把话止了。 封雅颂在心里叹了口气。 封妈全然清楚了,又拽了一下封雅颂的胳膊,问:“周五到周日,你都住到哪里去了?” 封雅颂说不出话。 封妈声音更大了几分:“我说你怎么这学期硬要住校?就是为了方便晚上跑出去约会吗?” 这样质问的声音,和此时轻松的氛围那样格格不入,几个路人投来目光。 封雅颂感到脸皮一下子热了起来。 那个阿姨在旁边说:“哎,那,我们先回去了。”说罢,她赶紧拉了拉女儿。 那女生走得时候,小声对封雅颂说:“……对不起,你也没嘱咐,我不知道有事情啊。” 封雅颂胸口深深呼吸,她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看着封妈说:“我已经高考完了。” 封妈说:“什么高考完了?你这学期认识了什么人?交了什么狐朋狗友?你刚多大啊,居然整晚整晚在外面过夜?我看你人生才完了呢!” 封雅颂说:“你说话能不能好听一点。” 封妈气急败坏,又要开口。 封雅颂又对她说:“能不能先回家啊?” 他们站在路上僵持着,路人一边打量着,一边绕开走。 一直沉默的封爸这时动了一下,说:“先回去吧。” 他背转身,带头朝停车的位置走回去。 车辆往回行驶,父母都坐在车前,气氛紧僵。封雅颂看着窗外道路收缩,离家里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来越凉。 今天是高考的结束日,父母原本是欢欣地来迎接她的,可谁知…… 她以为这个秘密可以一直埋藏着的。等自己上了大学以后,他就不再是一个秘密,而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事实了。 可是,在这个不恰当的节点,事情却被徒然揭开了。 封雅颂心里充满了惶恐,深呼了口气,决定任凭父母再问,她也要闭口不提。 即便父母认定她早恋了,即便父母认为她作风不好,那又如何呢。她很快就是一个成年人了,她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可以维护她想要维护的东西。 回到家里,父母却并没有意想中的训斥吵骂,倒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封雅颂默不作声地回到房间,在书桌前坐下了。 父母在客厅里悄声交谈着,似乎是封爸劝慰了封妈两句。 过了一段时间,封妈敲了敲房门,走进来坐在床边,说:“mama和你聊一下。” 封爸也跟着走进了卧室,站在门口处。 封雅颂眼睛看着桌面,没有回应。 封妈开口问:“你跟……这个人,交往多久了?” 封雅颂说:“我没有交往。” 封妈紧连着问:“那这个人是做什么的?多大了?早不是学生了吧?” 封雅颂说:“我不知道。” “你这个孩子……”封妈拍了下床,提高声音说,“爸妈是关心你,是想保护你,你多半被什么人给骗了你知不知道!” 封雅颂说:“我自己有判断,什么是好坏,我分得清。” 封妈张了张嘴:“你……” 封爸这时候往前迈了一步,问:“你前段时间突然说,高考完想跟同学出去旅游,是不是打算跟这个人去?” 封妈的眼神也立即变了一下。 封雅颂看向门口:“你们已经答应我去了。” 封妈立马说:“不可能!你不告诉我们这个人是谁,是做什么的,你这个假期别想出门!” 封雅颂心里又紧又酸,充满委屈。 她张了下嘴,还是决定什么也不再说。 她仍然想,最差不过是不能和他出去旅游了,哪怕在家憋一个假期,等她出去上大学了,父母也不能继续限制她了。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与他之间的秘密保护好。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父母无法理解,没有人能理解。她要把这份情感呵护好,不让任何人伤害它。 交谈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漫长沉默后,封爸走过去拍了拍封妈的肩,意思是先出去吧。 父母都走出了卧室,还把她的房门带上了。 客厅里传来他们的悄声交谈,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楚。 封雅颂愣愣坐了好一会,然后向前趴在了桌面上。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了,她有一点饿了,可是没有任何欲望吃晚饭。 发够了呆,封雅颂想起自己高考结束,还没有给他发一条消息呢。她立马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步,才想起高考不让带手机,她把手机留在了客厅茶几上。 封雅颂走到门口,胆战心惊地拧开房门。 客厅里是漆黑的,没有开灯。 封雅颂有些疑惑,在屋里找了一圈,意识到父母都出门了。 她心里涌上了一点不安,已经晚上了,父母出门去做什么了呢? 她甚至想,他们会不会去学校宿舍询问情况了? 不过事情已经暴露,恐怕怎样,都不会更糟糕了吧。 封雅颂走到茶几面前,看到自己的手机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当即知道,父母把她的手机没收走了。 封雅颂又赶紧打开了电脑,连接网络时始终没有信号,她蹲下来研究了半天线路,发现网线被摘掉了。 封雅颂瞬间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她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感到巨大的孤独扑面袭来。 为什么有那么多阻拦呢。 她只是想跟他说句话,想告诉他自己考完了,考得或许还不错。 她想对他说,主人,我发挥得很好,你有什么要奖励我的啊? 主人,你说要奖励带我出去玩,你说你挑好了三个备选的地方。那三个地方,都是哪里呢? 主人,我考完试走出校门,其实想看到你来接我。 我想看你背过我的书包,牵起我的手,带我回到那个房间里。 很奇怪啊,我关于学习的记忆都是在那个电脑桌上的。我觉得那个房间才是我的家。 客厅一片漆黑,封雅颂在地板上独自坐到很晚。 后来她腿有些麻了,感到越来越冷,于是回到房间,躺在了床上。 后半夜的时候,她听到父母回来了。 她没有睡着,可是她一动也不想动。 父母在客厅里窃窃交谈了几句,也轻声回去睡觉了。 封雅颂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外面马路有时晃过车灯,有时很久都安安静静。 第二天早上天亮了,父母起床了,外面屋子传来响动。 又过了一段时间,封爸敲了敲她的房门:“小颂,出来吃早饭了。” 停了一下,他又劝着说:“昨晚都没吃饭,你mama做了好吃的,快出来吃吧。” 封雅颂掀开被子,下床了。 她无意跟谁置气,她只是想保持应有的沉默而已。 封雅颂走进厨房,看到餐桌上摆着丰盛的早餐,父母已经坐好了。封爸摆好她的碗筷,招呼:“快坐下吧。” 封雅颂拉过椅子坐下,低着眼睛一勺一勺开始喝粥。 她喝了小半碗的时候,察觉到旁边的封爸没有吃饭,手搭在桌面,有些欲言又止。 封雅颂抬起眼睛看他。封爸开口对她说:“小颂,爸爸mama昨晚去找他了。” 封雅颂一愣:“找谁?” 封爸很注意地措辞:“你喜欢的,那个男的。” 封雅颂握着的勺子掉回碗里。 “你们怎么找他的?” 她完全懵了,紧接着又问,“你们怎么知道他是谁的?” 封爸稍微吸了口气。 封妈这时开口道:“你爸找了个朋友,查了一下你们学校门口的监控,顺着车牌号就找过去了。” 封妈说着,慢条斯理地把筷子放下了:“别当爸爸mama是傻子,你们小孩子能瞒住什么啊。” 封雅颂感到头脑里一团乱麻,扯来扯去,都是空白。 她仍然问:“你们去哪里找到他的?” 是东方中心宾馆么? 封爸回答说:“我们去了他家。” “……他家?” 封爸点了下头:“应该是他家老人的家。” 封妈接着说:“本来我们想好好和他谈谈的,结果到了那里,发现他们家正在办丧事。” 封雅颂头脑里一下子炸响了。 她缓了半天,怔怔地说:“……那是他母亲家。” 封妈没察觉她神情不好,继续说:“不过我们还是叫他出来聊了两句。他人还挺讲道理的,也没有任何狡辩。你爸就跟他说,只要他以后别缠着你了,我们就不追究他了。” “……只要他别缠着我?”封雅颂呆呆地重复,困惑地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你们还想追究他什么啊?” 封妈说:“你说追究什么?你是未成年人啊,非要爸妈给你说得这么清楚?女孩子是要脸面的啊!” 封雅颂看着面前的父母,他们的神情都是关切地,甚至是恨铁不成钢的。 她想要为他辩解什么,可是她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有些情感浓郁到极处,居然,没办法用语言来描绘了。 封雅颂空洞地呼吸了几下,然后站了起来,转身往门口走。 父母立马追出来。封妈在后面问:“你要去干什么!” 封雅颂说:“我要去找他。” 封妈说:“我们已经谈好了,他今天就走了,不回来了。” 封雅颂仍然只是说:“我要去找他……” 她在门口换下拖鞋,一时间都不认识自己的球鞋是哪双了。 封妈上前拽住她:“你这孩子傻啊你,爸妈做得都是为了保护你啊。” 封雅颂抓了一下头发,转回头看着母亲,近乎仓惶地开口。 “你知道么,我最苦恼的时候,我最没有自信的时候,我没有朋友的时候,都是他在陪着我。是他在跟我聊天,他答应了随时,就是随时。我说什么他都回复我……” “我复习得最痛苦的时候他陪着我,我没考好的时候他把问题掰碎了替我分析,好成绩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他都是在帮助我……”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了,轻地只像是幻觉。 吞下哽咽,她更轻地问:“那个时候,你们又在哪里啊?” 封妈拽着她的手滞了一下,顿了一下,说:“你这孩子被影响得太厉害了吧,一个男人不哄着你,拿什么骗你啊。” “他没有骗我。”封雅颂声音突然大了,她眼眶泛红,说,“我是处女,我还是个处女,行了吧!” “这样说你们满意了么?” 封妈愣住了,封雅颂一挣,她拽着胳膊的手就松了。 封雅颂继续说:“他什么都没有做,他陪了我整个高三,在我最艰难的一整年。他比我的父母,老师,都塌心实意地为我着想。” “现在他母亲去世了,这是他最艰难的时候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啊……” 她的眼眶发疼,已经没有知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流泪。 父母站在客厅里,一时哑然无声。 封雅颂吸了一下鼻子,低头快速蹬上了鞋子,打开门的时候,封妈又叫了她一声。 封雅颂只是说了句:“我要去找他。” 她的声音充满坚定,却又茫然透了,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是在对谁说的。 “砰”地关上门,封雅颂快速跑到了外面。 她身上没有手机,翻了一下,翻出了十几块钱。 封雅颂往小区大门跑过去,路上碰到了第一个路人,她都没留意对方年龄是大是小,甚至没在意对方是男是女,直接冲过去问:“你好,能麻烦借我用一下手机么,拜托你了……” 对方被她吓了一跳,站住脚步,还是把手机拿出来给她了。 封雅颂搜索着记忆中十一位的手机号码,一个一个输进去,然后按下拨号。 等着电话接通的时候,封雅颂想,陌生的手机也好,如果是自己的手机号,他会不会,已经不愿意接起了…… 久久的等待后,声音突然清晰了。 “喂,你好。” 封雅颂听到他熟悉而生疏的开口,感觉心里所有的情绪一下子都化掉了,好像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 她对着话筒,千言万语只是归于一句。 “主人……” 她的声音发轻发颤,叫完之后,起伏地呼吸着。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 封雅颂开口问:“……你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么?” 仍然没有回话,话筒里像是回荡着荒芜的风声。 她握紧手机,说:“主人,我高考完了,我发挥得还可以。你可以奖励我,见一见你么?” 任务完成后,你总会问我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你说过,答应一件礼物容易,答应一件事情很难。 可是,我主动说了。 请你答应吧。 漫长的几秒后,她终于听到了他开口的声音。 “中午十二点前,我在酒吧。” 电话随即挂断了。 一通电话,从始至尾,他只说了两句。 那些沉默的停顿,或许是一个成年人尊严权衡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