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节
“那你要是熬不住这十年八年,又不爱整日都在外面跑,那便去作坊里头干活嘛,咱那儿有个殷氏车轮行,还有个衡氏造车行,真要是个聪明手巧的,在他们那里干活,可能比在王老大手底下还要挣得多些。” “他们那儿就喜欢有手艺爱琢磨的。” “我姐家那个大儿子,我大外甥,十三岁进的作坊,现如今每月也能挣个一百多文钱。” “那么多?” “这算什么,那殷氏车轮行那几个做轴承的匠人,每月至少也是一贯钱往上,多的那就不知道多少钱去了。” “他们殷家都是木匠出身,没人会打铁,这几名铁匠听闻还是从太原府专门请过来的。” “我怎听说那里面还有个突厥人?” “突厥人打铁厉害啊。” “管他什么人,来了还不就是干活领工钱,咱那儿也不是长安城,没恁多事儿。” “那轴承不好弄,殷家人琢磨了那么久,都不知道砸进去多少钱财,好在最后还是叫他们给弄出来了。” “现在他们每年往长安城卖好多轴承。” “长安那边也有人造,只是那做工比起殷家做出来的,还是差了些。” “一辆马车若是用上殷家的轴承,再配上衡氏的弹簧,行走在那水泥路上,那真是别提多顺溜多平稳了,一点都不颠簸。” “寻常人也用不起便是了。” “咱眼下还能在水泥路上走走,待过了凉州城,不知道还得受多少罪。” “那焉支山不好过啊……” “咱到时候怕是都要下去推车……” “……” 这几个离石商贾说着说着,便又说起了接下来的行程。 那名方才与他们一同说话的小年轻,这时候却坐在炕洞前发起了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去到作坊里,几年后便能挣一百多文钱,他若是能去离石县该多好。 要不然就去跟那个王老大干,给人送快递,刚刚一听十年八年的,他就觉得有点久,现在回头想想,十年八年以后,他也还不到三十。 实在不行,寻个铺子给人当伙计也好啊,听他们这些人说,离石县那大街上各种铺子可多了,他自己先去干一阵子,等到稳定下来以后,再把妻儿也接过去。 到时候她媳妇就在家里做做油纸伞,带带娃儿,他每日就在外面干活,若是挣了钱,晚上就买些好吃食带回去,他媳妇这会儿正大着肚子呢,村里的老人说她那胎相瞅着像是个女娃,女娃也挺好,到时候自己便与她买花衣裳,大一些便与她买胭脂,嫁妆也帮她置办得体体面面的。 他们这儿离那常乐县也就十多日的路程,甚时候想耶娘了,便回来看看,往他那兄长家里多送一些钱帛,叫老两口也跟着享享儿孙福…… “你们甚时候才能从那常乐县回来?”他问那几名离石商贾道。 “回来啊?那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夏天去了。” “怎的,你想去离石县啊?” “年轻人出去看看也没甚不好的,就是要跟对人,别学坏咯。” “你要真想去,也别等我们了,就到这附近的城里头看看有要往那边去的商贾没有,得找你们当地靠谱的商号,别被那些黑心肝的给骗了去,到时候把你卖了去挖矿。” “你先去寻个大商号当脚夫,待到了离石县一时若是找不着活计,便到城外河边那几个造纸作坊,那几个作坊常年都在招人,做一日能得两三文,你先在那里挣几个钱,然后再慢慢寻摸出路。” “一个人不好出门,最好再寻一两个稳妥的同行。” “出门在外要留个心眼,莫要别人说什么都信……” “……” 当天夜里雨停了,第二日一早,这些离石人早早便起来装车,吃过早饭便赶着马车出发了,这个村子里的村民一路将他们送出了村口。 在他们这些挨着水泥路的村子里,只要说是从离石那边过来的商队,大抵都能受到比较热情的接待。 当初修路的时候,他们这些村民还跟那些离石人一起干过活呢。这条路通了以后,这一年到头的,途经他们这里的商队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只要有商队经过,他们这些村子就有收入。 一场秋雨一场凉,眼下已是深秋,前两日那一场雨下过之后,空气中便透出几分寒意。 道路两旁那些大树小树的树叶子,差不多都已掉完了,地里收过了庄稼,这时候也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只有少数靠近村庄的田地里,被人种上了一些芦菔白菜之类耐寒的菜蔬。 运货路上诸多艰难,道路漫长而辛劳,好在他们运的是茶叶,此物轻便,再加上多年经商又有些积累,于是这一次他们这个队伍便都配了马车,这马车跑起来,比牛车驴车那是快得多了。 “差不多该入冬了吧?” “该添衣裳了。”两名汉子坐在车辕上说着话,那口里竟已能哈出些许白气来了。农历十月份,确实也可以算是冬季了。 第321章 来客 其实这几年以来,在他们关内道这一带,每年都有不少人口流向南方。 只是这一现象在一些城镇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一来是消息更加灵通,二来是很多城里人原本就没有土地,不必为了户籍问题纠结为难。 在这一条横穿关内道的水泥路上,每天都有商贾往来,尤其是入秋以来,更是有大批的羊绒羊脂皂经由这条道路,从关内道运往长安等地。 而从定胡县通往长安城的这一条水泥路,则要更加繁华热闹一些,尤其是在穿过了吕梁山以后,汾州隰城以南的那一段路。 汾州汇聚了从太原府南下,以及从定胡方向过来的大量行人货物,不仅有水泥路,还有水运,大宗货物到了汾州以后,便可以在这里雇船南下,汾水之上每日都有许多南下的舟船,有一些舟船到了南方以后便如渭水,去往长安城,有一些则是沿黄河继续南下。 水运可以大大减少运输成本,从上游去往下游,只需顺流而下便可。 大量的北方货物流入长安等地,在长安城东面的新丰集市,一年更比一年兴盛,原本只是在冬季的时候汇集一些从北方过来买货的商贾农户,现在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有许多商贾常驻,不仅是长安城的大小商贾,听闻五陵原上那些世族大家亦时常派遣家人去新丰买货。 今年入冬以后,不少河东百姓便像前几年一样,赶着自家的牛车驴车,沿着水泥路前往新丰集市。 十月底,河东道许多地方都飘起了小雪,这一条绵延千里的水泥路上,无数行人货物正在缓缓向着南面移动,一车一车的货物大多都用油纸稻草捆扎得结结实实的,木车前进的时候发出吱呀声响…… 罗四娘这两日与阿姊食铺的两名管事同去新丰集市买货,五郎六郎都要读书,她这回便把七娘带出来了。 七娘今年也有十岁了,不能整日将她养在家中,要经常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四娘当初这么大的时候,罗用就敢叫她看杂货铺了,以罗家现在的情况,那一家小小的乡间小铺自然不算什么,但是对当时那时候的罗家来说,那可是一间能够养家糊口的铺子。 四娘从前还觉得自家阿兄着实有些不靠谱,如今看来,倒是她自己想岔了。 四娘因为经常到白府去与白家子弟一同上课,与白家那些小郎君小娘子们走得颇近。 白家人也很重视对下一代的教育,从经史子集到为人处世甚至是朝堂谋略,就没有不教的,骑马拉弓更是必修,年纪轻轻的,一个个走出来,便已是颇具文士风范,洒脱俊朗,比之寻常百姓的子女,几乎可称是人中龙凤了。 不过这些龙凤现在至多也就能算是雏龙雏凤,经不起什么事。 让四娘印象比较深的一件事,是今年夏天的时候,白府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君打碎了书房里的一方砚台,当时便惊慌不已,生怕长辈怪罪。 说白了,就是一方价值颇贵的砚台而已,又不是什么绝品珍品,若是在罗家,四娘只需向兄长说明事情原委,罗用便不会怪罪,因为他知道四娘很珍惜家中物件,这种情况一定是意外,没什么可担心害怕的。 换一种情况,若是四娘打坏了白家的这方砚台,那她肯定要赔的,不管白家长辈说什么,她都会去买一方新的回来,钱没了总是可以再挣的,就算一时挣不回来,那她也认了,何需那般惊慌失措? 白家的那个小郎君却因为这一番砚台,之后的大半日时间里一直心神不定,也不能好好上课。 这还是在他们自己家,还只是一方砚台而已,若是换了在外面呢,若是发生了比打碎砚台更加严重的事情呢? 白家人学识渊博,对年轻子弟的教育也是很好的,但是罗四娘却并不希望自家兄弟姐妹也变成像那个白家小郎君那样的人。 她得让下面这几个小的多见见世面,凡事都学会自己拿主意。现在阿兄阿姊都不再身边,四娘就是他们中间岁数最大的,所以这些事情就要让她来做了。 “那新丰集市人多,到了那边莫要乱跑,若是被人略卖了去,我可寻不回你。”马车上,四娘如此叮嘱七娘道。 “哦。”七娘那丫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只管埋头啃糕饼。十来岁本来就是抽条长个的时候,再加上近来天气转冷,他们家这几个兄弟姐妹都是差不多的情况,一天到晚总想吃东西。 “这时候吃这么多糕,待到了集市上,看你还吃得下什么?”四娘瞅她那没心没肺的样儿就觉得糟心。 别人家的小娘子十来岁就知道梳妆打扮了,女红也都要开始学了,再看看自己家这个,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阿姊,那新丰集市上都有甚好吃食啊?” “甚样儿的好吃食都有,你只管留着肚子便是。” “有罐头没有?” “不止有罐头,还有新鲜的蜜桔蜜柚。” “那你这回可是要去买这些?” “我去买布。” “也买蜜桔嘛!” “不买,要吃你自己买。” “我没有钱啊。” “没钱不会自己挣,去杂货铺那边干活啊。” “阿姊……” “不买。” “阿姊……” “不买。” “……” 口里说着不买,待到了新丰集市上,罗四娘还是领着七娘往那些卖南方特产的地方去了。 那一筐筐的蜜桔,黄橙橙的,卖蜜桔的那些商贾里头,有识得罗四娘的,当即便有人捧了自家的蜜桔过来叫她品尝,言是昨晚刚到的一批货,还未被别人挑拣过,南北杂货若是肯收,他便把价钱放低些许。 四娘剥了一个蜜桔品尝,自己吃了半个,余下半个递给了七娘,七娘接过这半个橘子,高兴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 “颇甜,我要看看货。” “娘子这边请,这一批货物不多,乃是上好的淮南蜜桔,发货的时候五六车,待运到我们这里,便只余下这不到三车了,我都是拣了好的……” 四娘看过这几车蜜桔,问过价钱,细细检查过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很快便决定要把这批货买下来。 与她们同来的伙计这时候已经跑去租了院子,这两日她们买来的货物一时便都放在那边,待到最后都买好了,再雇了牛车一起运回长安城。 “阿姊,你方才怎的不与那商贾议价?”离开那个卖蜜桔的地方,七娘怀里揣着几个蜜桔,一路走一路剥,很是惬意。 “他的蜜桔卖得又不贵,我与他议价作甚。”四娘答道:“总该叫别人也挣些钱,下回有好货的时候才会想到我们。” “那你怎知他卖得不贵?”七娘又问。 四娘看了这吃货一眼,很想当街给她吼过去:你这脑壳里边装的都是吃食吗? 想想还是算了,阿兄不在身边,这蠢货只能是她自己来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