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攸桐送他出门,回院时却见食店的伙计匆匆赶来,说食店出了点事,许掌柜请她过去一趟。忙命人备车,进屋迅速换了身衣裳,直奔丽景街而去。 这一去,便待到了戌时。 玉簪等她离开后,带两个新买来的小丫鬟收拾厅里的碗碟,见书桌上笔墨易位,便归置整齐。她年纪小,以前甚少伺候攸桐笔墨,不像春草烟波能识文断字,见一张歪斜摆着的纸上笔墨勾画,也不知写了什么,便随手夹在书里,免得被风吹了。 攸桐深夜回来,劳累歇息,过后又奔忙于琐事,也将此事抛之脑后。 …… 暑热的夏日在声嘶力竭的蝉鸣里迅速过去,七月流火,秋气渐深。 京城里的你死我活相隔千里,偶尔傅煜心中提及,攸桐看着都觉心惊胆战。但于齐州城的百姓而言,乱事苛政相隔太远,傅德明调入京城后,傅德清掌着军政大权,底下官员仍不敢坏规矩,政事清明、风调雨顺,除了客商镖师出了永宁后颇艰难外,对大多数人,仍是现世安稳,丽景街上的涮rou坊开了将近一年,也盈利日丰。 重阳这日,满城百姓插茱萸喝菊酒,趁着天高云淡登高散心。 攸桐也不例外。 清晨起身时,瞧着外头晨光熹微,霞云粲然,知道天气甚好,便选了身骑马的劲装,用过早饭后,同杜双溪一道出城游玩。至傍晚时分,骑马回城,也不回住处,却朝丽景街的涮rou坊去。 到那边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见傅澜音如约登门,面上却隐隐懊丧。 这未免令攸桐意外, ——嫁入秦家后,傅澜音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秦韬玉自不必说,跟傅昭相交甚厚,又是少年相恋,待傅澜音十分体贴。秦家老夫人又是宽厚之人,不像傅老夫人似的规矩严苛,对儿孙十分宽仁,且傅澜音背靠着傅德清这座铁铸的山,谁敢给她委屈受?在婆家夫妻和睦、妯娌相安,不比做姑娘时差。 今日秦府出游,她也在其中,本该高兴才是,却怎会懊丧? 难道是跟秦韬玉拌嘴了? 攸桐疑惑,笑着招呼她进门,还没来得及问缘由,却见帘后人影一晃,露出来一张清秀的脸,锦衣玉簪、绫罗珠翠,打扮得甚是贵气。而那眉眼……攸桐看清时,心中诧异,几乎脱口叫出“大嫂”,好在及时打住,只讶然道:“少夫人?” “没想到我来吧?”对方笑了笑,走进门,握住她的手。 ——是傅晖的妻子、傅煜的大嫂,韩氏。 攸桐在傅家时,跟韩氏只见过两回,头次是去金昭寺进香,二回是被傅煜带着去了趟静安寺。比起当时偏居佛寺、沉闷寡言的模样,如今的韩氏像是换了个人,衣衫首饰自不必说,当了傅家主事的少夫人,这上头自然得撑场面,最明显的是气质,整个人精神焕发,双眼神采奕奕,颇有几分爽利干练的气度。 对着攸桐,韩氏也无半点少夫人的架子,只含笑道:“总听澜音提起这里,却少有机会出门,今儿跟着过来,可算是见着了。” 攸桐莞尔,请她往里头坐下寒暄。 而后命人摆锅添炭,以偿傅澜音出城登高、回城涮rou之愿。 岂知美食跟前,傅澜音却不像往常似的笑逐颜开,待菜摆齐全,攸桐命旁人暂且退出去,便拿筷子往攸桐手臂上轻敲了下,道:“你还有闲心问这些呢,告诉你,我今儿特地带大嫂过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这么急?” “是关于我二哥的!” 攸桐动作微顿,因跟韩氏不算太熟,也没露异样,只问道:“怎么?” 傅澜音忍不住起身,挪到她身边坐下,“大嫂说,前阵子府里收到封书信,是建昌节度使那边来的,说他的一双儿女要来齐州为姨祖母贺寿,顺道给祖母问安。还说,请祖母和父亲代为照顾。”见攸桐仍是一头雾水,直奔主题,“他那女儿姜黛君,可是建昌出了名的美人。如今这世道,她千里迢迢地来这儿,难道真是为给姨祖母贺寿?” 旁边韩氏瞧着小姑子那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继而补充道:“在这之前,那位姜姑娘的姨祖母也常来祖母跟前说话,打探二弟的事。” 这般一说,攸桐恍然明白过来。 千里迢迢,姜黛君跟傅煜素未谋面,不可能仅为慕名而来。恐怕是这大半年里,傅家在京城根基日深,这位建昌节度使坐不住,提前筹谋起后路来了。傅澜音是直率重情的性子,先前就总念叨着想让她回傅家,听见这事儿坐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却没想到,韩氏竟也不计利害,掺和进来了。 攸桐瞧着那两道注视着她的目光,脸上微热。 第103章 家书 火锅里汤水鼎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这时节能吃的东西不少, 摆满圆桌的盘里切了薄薄的rou片、去刺的鱼片、去骨鸡爪、鸭肠, 外加莲藕、茭白、嫩豆腐、香菇, 因傅澜音早先说过要来涮rou吃, 攸桐还特地多备了些虾滑和蟹丸。 因是亲近之人,攸桐也没留女伙计伺候,亲自照应。 rou片放进锅里, 烫得微微变色,待熟了捞出来,给两人各盛一片。 攸桐做得不慌不忙,筷箸翻动之际, 心思也千回百转。 那姜黛君容貌性情如何, 姑且不论,她身后的家族才是最要紧的。许朝宗登基后, 傅德明入京为相,虽能尽早插手朝政, 却也会令许朝宗忌惮, 傅家不可能再如从前般偏安永宁。宣州那一带固然已被傅煜收入囊中, 但京畿、楚地和西边的半边江山, 傅家暂且仍无力染指。 建昌节度使姜邵虽不及傅家和魏家势大,毕竟也是节度一方、邻着边地, 手里兵马不少。 若傅家能跟姜家结姻, 两处夹击, 取楚地轻而易举,届时再谋京畿、魏建,会更有把握。 反之,若傅家不愿走结姻的路,姜家既有意寻求结盟,没了傅家,很可能会靠向魏建,那两处离得不远,若是联手镇住西边的山河,傅家想图谋整个江山,必定会阻力重重。 比起魏家能给的那点好处,姜家是实打实的兵马。 ——很明显,得之有六分利,失之有十分弊。 傅家会如何权衡,攸桐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这般利弊明显的情势下,傅澜音仍愿为她通风报信,这份心意着实是难得的。而韩氏身在内宅,全然仰赖傅家生活,明知老夫人的态度,还能跟澜音来,也可见其心。 心事被窥破的些微羞窘迅速被感激代替,攸桐笑着睇傅澜音一眼,道:“这位姜姑娘很有来头,怕是个香饽饽,千里迢迢地北上,也算苦心孤诣,我心里有数了。”而后转向韩氏,“多谢少夫人提点。还是头回来这店里吧,尝尝滋味如何?” “虽没尝过,却听过名头呢。” 韩氏蘸着酱料尝了尝,颔首道:“果真新鲜热乎,这般现烫着吃,倒别有滋味。” 见攸桐脸上余晕犹在,又笑道:“咱们虽没打多少交道,但老听澜音提起,也该听成熟人了。说句自私的话,当初若不是你的事,我怕是还在静安寺待着,你的为人性情,澜音和父亲都满口夸赞,想来是很好的。今日过来说这话,有几分僭越,却也是看澜音太着急,你可别介意。” 这般不遮掩跟沈氏的过节,也算个爽快人。 攸桐笑着帮她夹菜,“少夫人客气了,这是一番好意,我很感激的。” 见傅澜音眼珠子直往虾滑上滴溜,客随主便,先下进去。 旁边傅澜音将碗里rou片吃干净,眼睛在锅里寻摸,口中道:“不怪我着急,联姻是常有的事,何况你跟二哥还闹成这般!这事儿若稍有差池,父亲一旦意动,那可就麻烦了。当初在你那院儿里,你是如何劝我来的?” 攸桐当然记得当初的劝言,是叫傅澜音别太羞涩掩藏心事,错过良人。 不过她和傅澜音、秦韬玉和傅煜,身份家世都截然不同,这事儿也不是她主动就算数的。遂停了筷箸,认真道:“若长辈意动,你二哥就从了,你老实说,这般男子还值得托付吗?” 傅澜音哑然,却仍低声道:“难道你就坐视不理,眼睁睁瞧着二哥另娶旁人?” 那倒也不是。 攸桐将煮熟的虾滑捞出来,搁到两位客人碗里,“放心,不会叫他蒙在鼓里。” 这才像话嘛!傅澜音暗自松了口气。 先前攸桐和离出府时,她便深为惋惜,后来瞧二哥悄悄往攸桐住处跑,厚着脸皮到乌梅山去搅局,便知二哥是上了心,不肯和离后一拍两散的。只是攸桐已执意和离,哪会轻易回头?且她那夫家哥哥秦良玉也盯着涮rou坊,有空便往这儿跑,傅澜音总担心攸桐被拐走,留自家二哥孤身一人,凄惨伶仃。 如今瞧攸桐那态度,显然是在乎傅煜的,傅澜音觉得欣慰,眉间懊丧总算消失殆尽。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韩氏在傅家内宅对老夫人仰仗颇多,恪守着规矩,吃完饭便回了。 傅澜音没顾忌,见天色还早,不急着动身。 …… 秋末风凉,有桂花香气沿街飘来,傅澜音临窗而坐,瞧着韩氏上了马车慢慢走远,便靠在窗户上,笑睇攸桐,“大嫂性子爽直,不是那种藏着七窍玲珑心的。你走之后,我才知道大伯母……”她顿了一下,难得的叹口气。 攸桐笑了笑,给她添了杯茶。 窗外柳枝随风款摆,傅澜音探手出去,随手折了嫩梢,在手里把玩。 “好在这事儿敲醒了父亲和祖母,如今大嫂管着家务,伯母气焰收敛多了。我今儿特地带大嫂过来,便是想告诉你,父亲和昭儿、大嫂都很喜欢你,大嫂恩怨分明,不是糊涂狭隘的。你再嫁傅家一回,定不会再受从前那样的委屈,二哥因为你,其实变了好多。” 从前是何等情形,攸桐记得清楚。 那时傅家阖府上下,傅德清是公爹,不偏不倚,也只澜音肯待她好、体谅宽慰。 到如今,哪怕已不是姑嫂,仍是能说闺中话的密友。 攸桐颔首,握住她手,轻声道:“澜音,多谢你。” “其实我很舍不得的。”傅澜音嘀咕,“你想,嫁回到傅家,咱们虽是姑嫂,却不能时时相见。若你……”她顿了下,眼底添了揶揄打趣,“被我婆家二哥抢走,咱们成了妯娌,反倒能常过去说话,蹭吃蹭喝了。两边掂量,难取舍得很。” 她摇头叹息,很是苦恼的模样。 攸桐半口茶没咽下去,险些喷出来,“傅澜音,你成日都琢磨什么呢!” 傅澜音嘿嘿一笑,搛了脆嫩的蒜拍黄瓜磨牙,腮帮一鼓一鼓的。 攸桐简直想揉她脑袋,“你二哥若知道这念头,还不打你。” “谁让他从前鼻孔朝天了,半点都没有谦谦君子的模样!我夫君若敢那样,哼,转头就能把他赶出门。咱俩凑一处吃吃喝喝,游山玩水,不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攸桐被呛得直咳嗽,“你还……真是敢想。” 傅澜音接着笑,“不过你放心,等那姜姑娘来了,祖母定会叫我和大嫂陪伴,到时候我帮你盯着。她若敢打二哥的主意,哼哼……” “你是主,她是客,都是节度使的千金,总须以礼相待,屁股可别坐太歪了。这事儿关乎政事,你父兄自会裁夺安排,” “知道了——”傅澜音瞧她那副说教模样,笑眯眯挤眼睛,“二嫂!” 攸桐拿她没办法,次日修书给傅煜时,便提了此事。 信中只说姜黛君兄妹不日将抵达齐州,为姨祖母贺寿,旁的只字未添。临寄出去时,忍不住提笔,又在那一段的末尾添了两笔。 …… 这封信递到京城的丹桂园时,正是深夜。 从傅德明入京为相到如今,大半年的时间,傅煜几乎都耽搁在京城里——鞑靼的顶梁老将被斩杀,无力南侵,东丹暂且也翻不起风浪,傅德清伤愈后主掌军务游刃有余,傅煜正好抽出空暇,留在京城安排人手。 许朝宗虽才能平庸,却颇有那么点志气,在擢拔傅德明为相后,又从各处遴选官员入京。 虽说皇家如今没有铁骑雄兵,剩了个空架子,但京师毕竟是皇权所在,里头眼线众多、消息错杂,别处节度使哪怕舍不得能人,也趁机安插人手。 傅煜当然不会放任,伯父在明他在暗,层层把关。 许朝宗心存不满又不敢撕破面皮,忍了大半年后,也终于有了动静。 黑漆长案上是宫里刚递出的消息,果然如他所料,那位想学从前帝王的心计,挑起争端,借魏建之力生事,让两处内耗。以魏建的行事,眼瞅着傅家得了好处却没法分一杯羹,被许朝宗挑拨,未必不会入觳。 傅煜沉眉,将字条看罢,放在烛上烧成灰烬。 屋外传来杜鹤的声音,得了允准后,进门呈上一封书信。 “将军,齐州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