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我叫程心,我阿爸叫程伟。” 民警转身,交代另一位民警去火车站查询。 等待期间,程心翻出书包里的饼干,就着民警给斟的温水一块块吃。 民警问她是不是没吃晚饭,见女孩腼腆地点点头,他又托另一位民警去附近买了个新鲜饭盒回来。 程心感激地收下了。 人在派出所,感觉有靠山,处境安定了,某些脾性就出来发作。那个饭盒的菜式八成不合程心的胃口,又咸又甜的,没个准确的味道,白米饭水又放得多,糯软糯软的像煮得熟透的土豆,毫无咬感。她有一口没一口地挑着吃,还不如嘎巴嘎巴脆的梳打饼干。 派去火车站的民警很快回来了,问到的消息是没有一位叫程伟的人寻人,也没有人寻一位叫程心的孩子。 民警皱眉看向女孩。 程心将手中的饭盒一放,肩膀都塌了,无奈道:“阿爸一直不太喜欢我,小小事情就又打又骂,他这回是故意扔下我了……” 民警问:“会吗?” 在火车站遗弃孩子的案例不少,被遗弃的大部分是女孩或者身有残疾的。运气好被送至派出所的,会被送去孤儿院,运气不好,直接被谁谁谁捡走的,也不知道拿去干什么用了。而这位女孩五官精致,明眸皓齿,思维言语举措都没毛病,身体是瘦了些,但不似是挨饥抵饿耗出来的,再看她吃饭盒时的挑剔模样,大概不曾吃过苦。既然如此,怎么生出遗弃的说法? 程心低下头,“我在火车上跟阿爸斗嘴了,他很凶,扬言不要我……以后会要小弟弟呢,更不在意我了……” 会要小弟弟,民警听出些明白,安抚了几句。 程心表现乐观,她希望民警能送她回村里,说向父亲道个歉就没事的了。 民警:“你是淮安银湖县白应村的?” “嗯。” “村里都有什么?” 程心抬起目光,焦点落在民警身后灰白墙身上的黑色挂钟,“村口有棵大榆钱树,结果的时候,村民都会去摘果实回家做一大锅榆钱粥,一连吃好几天,顿顿吃顿顿有。那味道……实在没意思。” “哈哈哈!我也不爱吃。”民警拍拍大腿,开怀了,“这样吧,你先在派出所休息一个晚上,明天我们派人送你回去。” 程心大喜,“多谢叔叔!” 随后她被带到一个休息室,没有床,只有一张木质沙发与简单的被枕。将就着过一晚没有问题,比流浪街头强多了,明天还有免费车坐,赚翻了。 程心有些得意,又由于从昨天清晨到现在没合过眼,人一躺下来,心就松弛了。 再等一晚,不仅这趟旅程,她上辈子的人生也真正有个了结。 她脑里不断组合着明天的片段,越想越雀跃,之后困意越来越浓,不知不觉中,在风扇声嘎嘎嘎响的世界里沉睡了,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那里有一棵又高又壮的榆钱树,阳光熠熠,和风习习,满眼翠绿盎然。树底下一个背影笔直的男人双手插在裤袋,仰头望着树冠发愣。程心唤了一声,他回头看她。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耀眼得亮白一片,掩住了他的模样,但程心知道他在冲她笑,并冲她伸手。她跑过去,递手搭上他的,再任他牵着往他家走。 那段路他们走得很慢,慢到眼见熟悉的家门时,天自然而然地亮了,人该不该也要醒了。 民警安排派出所的老师傅驾一辆皮卡车送程心回家,并交代他见到程心父母时,好好教育一番。 正要出发,恰缝昨晚送她去派出所的军人仍在广场上巡逻,程心特意过去再次感激对方:“谢谢你,叔叔。” “不用谢,应该的。”军人谦谦一笑,拿手正了正军帽,又道:“另外,我不算叔叔,我今年才18岁。” 程心:“……” 开车的老师傅起初跟程心聊了会闲天,上了大公路后他就不再说话了,车开得又快又稳。 窗外的风景流光掠影,比火车上看到的稍为精彩丰富。原本从南京坐车去淮安,再转车去银湖县,再再转车去白应村,前前后后至少折腾七八个小时,如今老师傅一路踩油,又省去不少周转的时间,不过四小时,程心就见到了那棵自己口中、梦中的榆钱树。 老师傅把皮卡停在村口外,打算随程心一起回家,教育教育她的父母。 程心却百般阻拦,“我阿爸什么都不要,就要脸!你放心,这里我很熟,大不了我躲三舅家!” 她好说歹说,终于劝服老师傅驾车离开。 程心松了口气,仰望那约摸四层楼高的榆钱树,缓了一阵,才抬步往村里走。 时值晌午,也许家家户户都在屋内吃午饭,村里行人少,声音小,格外安静。 这条村在浩瀚的中国里普普通通,寂寂无名。它没有驴友必访的景点景色,没有响誉全国的名菜佳淆,交通也不发达,甚至可能连快递员都不太青睐它。然而程心来了,上辈子更是每年至少来一次,仅仅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从村头到村尾,都有他生活过的足迹。 程心举目张望,这将会是她最后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以后的以后不会再来,后会无期。抱着决别的斗心,这些在外人眼中乏味可陈的村景,贫瘠平凡的村屋,此时此刻对她另有意味。 多亏白应村几十年不变的村貌,程心轻熟地在交错无章的村道里七拐八拐,直至视线内出现一段长长的弯路。 路宽约两米,蟒蛇一般在平坦的大地上蜿蜒向前,两边是错错落落的油菜花田,东一堆西一堆,没有规模不成壮观。田间会零零星星地冒出几户人家,最省钱的泥砖房犹如败瓦,昭告着此地并非童话世界。 当年他俩开办小五金厂,赚了些钱后,他让父母把泥砖房推了重建。重建的房屋自然比原来的更结实,却毫无美观可言,尤其二楼外墙一圈阳台,再用玻璃窗围起来,实在丑。程心每见一次就吐槽一次,感觉花了钱没建好房,亏。他笑道村里人就喜欢这样式。 那时候她以儿媳妇的身份陪他回来探望父母,先几年大家相处得挺愉快,后来见她肚皮没动静,某些眼色表情就不言而喻了。 程心对着蔚蓝得跟假似的天空叹气。她心底攒了许多话,许多上辈子没有问的话,等会见面了,一定要亲口问他。 不管他回不回答,哪怕他当她疯子,也要问。 印象中顺着这条弯路,大概三四百米处就是他的家。程心边思忖边移步,眼睛不放过任何一处房屋,可走了不多久,脚步就僵了。 阿姨骂她冷心冷肺,阿妈骂她不负责任,外婆间接批评她无心装载人,程心不愿意承认这些罪名,毕竟世界上尚有那么一个人能证明她不是。 可不,她可以凭着一个数十米开外的年轻背影,就认出那是谁。假若她如长辈所说的那样,试问又怎会做到? 那个高高瘦瘦的背影,步速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他必定不知道身后有人,有一个怔怔注视着他,对他又爱又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