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什锦良缘在线阅读 - 第53节

第53节

    临成出逃后,沈大人天天儿上门调查底细,一来二去,就跟马佳志辉结上了朋友,谈笑喝酒间,一家儿未娶,一家女未嫁,一拍即合。

    湛湛感慨万千,她记得临玉之前是喜欢过郝晔的,提到郝晔,在她临走前,他未曾跟她告别,未曾在她面前出现过。

    他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在她离京出阜成门那时,肃清了这门上其他所有的闲杂人员,大开城门默默相送。

    远方的路还很长,她在意的那些人,都落了个相对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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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后。

    早春的高原,还吹着有些刺骨的寒风。诚亲王刚从黑牛毛帐篷里出来,就有人扑进了她的怀里,闵兮扯着小甜嗓喊她阿玛,“您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晚?额娘还未起床吗?我都在外头等你们好久了?”

    诚亲王摸摸她的鬟髻,走到一旁给马匹束紧马鞍,佯装打了个哈欠道:“昨儿晚上阿玛跟你额娘有事情要忙,今儿犯困,你额娘你还不知道么,就是个懒虫。兮兮等我们做什么呢?”

    闵兮仰着小脸儿围着他转,青毛绫氆氇裙的下摆随风飘扬,“达木头人家今儿晚上设全羊宴,桑格哥哥邀请我去参加。我来请阿玛批个准儿。”

    藏区部落的首领称作“头人”,达木头人指得是他的故交达木可汗,桑格是达木可汗家的儿子。

    诚亲王笑道,“这事儿阿玛可做不了主,你得问你额娘去。”

    闵兮撅起了小嘴儿,抱住他的腿,哼哼唧唧的央求,“好阿玛,我求您了,额娘那人您还不知道么,她肯定不会答应我的。”

    帐篷里走出了一人,“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呢?”说着走到她身边来,蹙起了眉头,蹲下身擦她的鼻头,“额娘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怎么又不穿外衣就出门了?瞧瞧,流鼻涕了吧?”

    闵兮委屈的瞧着她,又开始求她,湛湛一下子心软了,“真想去呀?”

    闵兮忙不迭的点头,一双大眼睛满眼期待的望着她,湛湛刮她的鼻头,“先去把衣裳穿齐整了再说。”

    闵兮一听忙撒腿儿回自己帐篷里去了,不一会儿便套了件文锦羔裘的外袍,又来缠她额娘,额娘帮她阿玛带上了皮帽才顾得上搭理她,“你想去就老老实实在家等着,等我跟你阿玛回来带你一起去。”

    听说被获准了,闵兮欢呼雀跃起来,勾勾手让湛湛低下头来,“我有悄悄话跟额娘说。”

    等额娘的脸凑到跟前,她吧唧一口亲了上去,“谢谢额娘!”额娘也亲她一口,“不用谢。”

    亲了额娘,阿玛不依了,把她逮起来拴到马背上,“你这小滑头,学精了,也赏阿玛一个呗。”

    闵兮也亲阿玛一口,然后龇牙咧嘴,“阿玛该让额娘给您刮胡子了!”说着扭头看看马屁股,“阿玛额娘要去哪里?”

    湛湛道:“额娘不是之前跟兮兮提起过么?今年阿玛额娘带你回京城去,咱们都已经五年没回过老家了,你跟你曾祖母同一天生辰,咱们一起去参加她老人家的万寿节去。额娘跟你阿玛去跟喇/嘛大人打声招呼,咱们过几天就出发。”

    闵兮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是说过这事儿来着,”她提起腰间的那枚荷包,“额娘说这荷包是别人的,就住在京城,这次回老家,我是不是得把这个物归原主?”

    湛湛跟诚亲王互视一眼,笑道:“那是自然。你还能见到你在云南的那位姑姑呢。”

    说着诚亲王往远处抬了抬下巴,湛湛往那个方向看过去,一个小男孩藏在闵兮的那所帐篷后面正偷偷往他们这边望着,湛湛冲他招手,“好孩子,快过来呀。”

    闵兮看到他,远远地冲他吆喝,“桑格哥哥你来了!”

    诚亲王把闵兮抱下来,两个孩子就手拉手去玩了,湛湛跟他各自骑了一匹马往远方驰骋而去。

    你追我赶的游戏,五年的光阴里,他们不知道玩了多少次,累了就找一处湖泊停下来双双躺在草地上,在这个至高的地界里,隔绝了外面世界所有的杂音纷扰,有很多事情成了遥远的记忆,有的甚至已经忘记。

    陪伴他们的是牛羊成群结队,篝火人声鼎沸,还有冰川轰隆隆的雪崩。

    她靠在他的怀里,陶醉在浅薄微凉的日光中,天际有一只雄鹰翱翔,冲破积云,展翅向更远更高的方向飞去。

    第96章 番外 闵兮和希珉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腰横玉带紫罗袍,赤胆忠心保王朝……”

    耳边又依稀传来这句戏词,十一年了,每次在混沌迷茫的思绪中唱响,都是无限折磨他的噩梦。

    四月凌晨的风从袄领子钻进去,沿着脊梁骨脉肆意妄为的舔舐,他猛的一个哆嗦大梦初醒,满头的冷汗,手中还握着杭绸丝绦装饰的刀把,抬头往远方看过去,晨曦似积压的棉絮从保和殿的飞脊后升上来。

    南面军机章京值房里已经有官员进出,他摆了摆头让脑子更清醒些,今天是万寿节,从午门入的文武百官,过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之后,再入慈宁宫谒见,必走的就是他们隆宗门。

    他在门上打瞌睡,是大忌,还好及时醒了过来,时间尚早,还未有入宫的人员打隆宗门上经过。

    也是想到什么就来什么,军机章京值房再往南,保和殿西侧的后右门上走出两人,一说上说说笑笑。

    一个成年的男声问,“你阿玛额娘呢?怎么就你一个人?”仔细辨认的话,是九门提督郝晔的声音。

    一个年幼的小甜嗓回答,“我额娘是个懒虫早起不来的,我阿玛他老人家只好先在家等她起床了。”

    “你今天生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兮兮今年满十二了吧?你跟你额娘长得越来学像了。”

    远处那两人的影子走近,九门提督跨步走在前,身边一个小姑娘,一身藏区的打扮,甩着满头的辫子,一双小皮靴跟着郝晔的步伐一路小跑,双手揪着他的下袍,仰脸笑,“他们都这么说,郝伯伯,听我额娘说,您骑射很好,有空我还要请您指教。”

    九门提督大人摸摸她的发顶,疼惜得望着她点头说好。他们一起走到隆宗门前,那个女孩儿调过脸朝门上看过来,不偏不倚的就迎上了他的视线。

    一双杏核眼,眼仁润泽,攒着晨间的露,就这样带着微微的疑惑和惊讶望着他。

    他认得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曾经陪他一起看朱红的宫墙,还有宫墙下爬行的蚂蚁,在那之后,他的世界就被蒙上了一层苍茫的灰暗。

    希珉调开视线,同门上其他侍卫一起垂首肃立,郝晔摘下腰牌递给他们查验,闵兮也摘下自己的,近前的一名侍卫来接,她缩回了手藏在身后,走到另外一人的跟前,把自己的腰牌提给了他。

    希珉一怔,从她手里接了过来,上面刻着她的名字:“闵兮”。果然是她,他的拇指从那两间凹槽里抚过,俯下身把腰牌还给她,“臣等确认无误,请格格入内。”

    她收回腰牌在腰间扎束好,跟一枚缎绣的金桂花月荷包并在一起,抬起头目光怯怯的,“我瞧你有些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郝晔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希珉忙挺直身,冲他揖手,九门提督大人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你脸色怎的这样差劲?什么时候换的值?”

    他吞吐着开口,“回大人,丑时。”

    “放屁!”郝晔低斥,“说实话!”

    希珉垂下头,默了片刻,苍白的嘴唇嗫嚅着道:“昨天戌时。”

    郝晔霍得一下转身,目光把周围一众侍卫都劈得缩起了脖子,“常恒!”他点了隆宗门上侍卫领班的名头,扫视一眼四周,“你们这几个人都是昨天傍晚换值后,一直站到今天早上的?”

    常恒忙走上前,臊眉耷眼的,支吾着应是,郝晔一声冷笑,“大内侍卫戌时换班后,夜间丑时下值,你们倒勤谨得很,两头顶着星星干熬着?!”说着回身看了一眼希珉,“还是说只有他一人如此?!糊弄谁呢?我从乾清门出身那时候,还不知道你们几个小子搁哪儿吃奶呢?怎么着?见人好欺负了?”

    都默着没人敢说话,郝晔冷声道:“堂堂大内侍卫,有本事明着动刀枪,就别在背后玩儿阴的,诸位心里都悠着点儿,今儿是万寿节,本督不便跟你们计较,倘或再有下回,本督倒要问问大内侍卫总领班宋戈宋大人,他手下这帮人都是怎么提拔上来的?”

    活落一甩袖就往门里入,走了几步觉得忘了些什么,只得又返回去,“兮兮,”九门提督从门上探身出来,“你不是要去见太皇太后么?该走了。”

    这边闵兮怔愣着答应一声,从希珉的脸上调开视线,回过身跑跳着走远了,“郝伯伯,等等我!”

    那细浪似的袍底,涌动着从他眼底消失了,再抬头时四面敌意夹攻,一侍卫冷嗤,“这年头,是个人都能找来靠山,什么玩意儿!”

    常恒从他身边经过,狠力撞开他的肩,“恭喜尚大人下值了,歇着您的去吧。”

    希珉颔首,紧紧咬住了腮帮,提着跨刀走下了阶。

    郝晔望着闵兮的身影没入永康左门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他这才回身,经过隆宗门的时候,希珉已经不在了,该是那帮小子挨了他的刻,放他下值了。

    他叹了口气,下阶穿过内右门迈步走向养心殿,提起这孩子的身世,他是当年朝廷削藩时,平南王府大厦将倾,支离破碎的见证人之一。两广总督手下的兵踏平了平南王整一座藩,平南王也在京城大殿前一命呜呼,满目的疮痍,血腥过后,只余下这一支血脉。

    回京后他四下打听后得知,朝廷未赐平南王世子死罪,把他撂在了阿哥所,随后又陪着宗室子弟们侍读,随着年龄的增长,宫里开始担心他心中仇恨的种子萌发,做出危害皇嗣的举动,郝晔这时请示皇帝,把他带到了军中,让他在自己的麾下步军营里磨炼。

    出宫后,宫里更加不安,唯恐尚希珉做出逆反之事,他跟皇帝商议后,暂时让他在隆宗门上当差,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事,周围无数双眼睛监督,倒不必担心他活搅出什么风浪。

    朝廷削藩,你不反,也要逼着你反,当时朝廷师出有名,掌握的有平南王府跟安南国勾结的罪证,亦真亦假,谁判得准呢。当今圣上,捏造事实罪名的手段,郝晔了解至深,平南王府就算是清白的,世人面前,也是个反叛的嘴脸。

    这样出身的遗孤存活于世自然讨不到什么甜头,伴随他成长的是冷眼,谩骂,侮辱。郝晔作为长辈,就像今天的事情,只能间断的为他提供保护,他将来的路子还要靠他自己去拼,也许能赚到一个明媚的前途也未可知。

    太皇太后生辰仪式一如既往的冗长枯燥,过后还要唱大戏,小辈人们都熬不住了,闵姝做为长公主要带弟弟meimei们一起去御花园玩儿,闵兮跟她这位堂jiejie告了个便儿,就蹬着一双小皮靴往南走了。

    那一头小辫子,还有藏区的袍服在兄弟姐妹中显得尤为扎眼,淳格格拉湛湛的衣袖,“你这当额娘的也不也担心么,那么个小人儿,你放心让她乱跑?”

    湛湛不以为然,“藏区那么大个地方她都没跑丢过,整天打高原上奔呢,宫里这么大个地方,跑不丢的。今后这几年她就是想跑,都撒不开欢儿了。”

    淳格格直撇嘴,“还真是出门长了见识,如今连咱们紫禁城都瞧不上了。”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名太监找到湛湛道:“回福晋,格格说要自个儿去玩,不让奴才们跟着一起,奴才不放心,给您回个话。”

    还能说什么呢,这位心宽的额娘自然由他们家格格随意去玩了。

    茫茫高原,就很少迷路,对付紫禁城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分辨东西南北,对闵兮来说不算难事,在藏区呆久了,她天生就是个小罗盘。

    她跑着跳着,满头的小辫子飞舞,出了永康左门在崇楼的后厢,遇见了她想要找的人。

    朱红的宫墙下,他满身银甲,对于十二岁的女孩儿来说,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比喻,只是这样一副画面让她联想到了红梅上的一簇雪,纯洁高贵。

    他看到她,习惯性的躬身行礼,默不作声,眼睑很有分寸的敛着,睫毛根处拢着一道弧光。

    他个头很高,闵兮小心翼翼的走近,双手背在身后,仰起红扑扑的脸问:“大内侍卫见礼,按规矩是要自报家门的,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很奇怪,她执着于追问他的名字,希珉依言揖手道:“臣尚希珉见过格格,格格吉祥。”

    “我认得你,希望的“希”,琳珉青荧,珊瑚碧树的“珉”,对吧?”她腆起酒窝笑,提起腰间的那枚荷包,“我额娘跟我讲起过你,她说这荷包是我抓周时厚着脸皮跟你要的,我六岁那年入宫就想还给你来着,可是没有找到你,我现在就还给你好么?”

    她居然还记得他,希珉抬起视线,她歪头冲着他笑,“额娘说霸占别人的东西不对,物归原主,我就还是好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下,很快又敛起了神色,“格格要是喜欢就留着吧,我这个年纪不再适合佩戴了。”

    那一刻的隐忍,让闵兮感受到了他的沮丧,她点点头说好,“那我就先帮你收着了,回头我会跟我额娘说明原因的。”说着她垫脚往门内看,“今儿万寿节,下了职的侍卫们都在箭亭那边射箭比赛,好热闹的,你怎么没去呢?”

    他微微摇了摇头,“臣不爱凑热闹。”

    闵兮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值庐里休息?为什么在这里站着。”

    他道:“臣睡觉打呼噜,会影响别人休息的,这地方背阴,我在这里透透气。”

    闵兮听她额娘跟阿玛讲过平南王世子的身世,隐约知道他们家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家里人都被她的皇帝伯伯杀头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她替他感到难过,结合早起过隆宗门上发生的事情,她觉得他应该是受人欺负了。“是不是他们不让你进屋休息?”她犹豫了下,喃喃的问。

    他望着她,眼底红红的结满了血丝,“不是的。”他抿出一丝笑,很有耐心的跟她解释,“格格不用担心,我就是出来透透风而已。”

    有谁透风选择宫殿后厢的,闵兮的小脑袋瓜里不认同他这样的说法,不过也未纠结在这一个问题上较劲。“你会射箭么?”她忍不住摸他的跨刀,不住夸赞道:“这把刀可真漂亮。大内侍卫应该都会射箭吧?反正你也闲着没事,能教我射箭么?你不爱凑热闹,只有咱们两个人,算不上热闹吧?”

    他望着那双眼睛,难以拒绝这样的邀请,掏出怀表看了眼,离下次换班的时间还早,他答应她说好,踅身回到值庐中背了弓箭,拎着箭囊,同她一起出发。

    一路往南就是十八棵槐,那里栽种着很多树木,他手中的箭翎子飞出,就必中一片树叶。闵兮在一旁跳跃着,拍手叫好儿,轮到她上阵了,她的力气不足以拉开弓,他蹲下身来帮她的弓拉成满月。

    “这里是过鞦,瞄准这个位置再放手,格格试试。”

    闵兮松开手,箭翎子擦过一片树叶,她很高兴,“我学会射箭啦!”扭过头去瞧他,额头撞到了他的肩甲上,龇牙咧嘴地笑,“你这功夫跟谁学的?”

    他看着她红起一片的额头想问她疼不疼却忍住了,垂下眼道:“你认识他的,郝提督。”

    “难怪呢,”闵兮道,“听说他平日里很忙的,应该很少有时间教我射箭吧,今后就拜托你教我了!”

    他看向她,“格格应该不久后就该回藏区了吧?”

    她摇头,“这些年都是我阿玛教我读书,额娘说宫里的大学士们学问高,准备让我留在宫里拜师学习,你瞧,我有空还能拜你做射箭师傅呢。”

    刚开始他还未意识到她留京意味着什么,后来才察觉出,那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树叶从绿变成了红。

    闵兮很喜欢笑,她笑起来有酒窝,嘴角打起细褶,这样的笑陪了他整整五年,这样的笑让他以往的生活彻底颠覆,让他饮冰十年的凉,融化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