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王氏眸中冷光幽幽:“是么?问几句话?问话还需专调了小丫头替你们守着门儿?苏煜扬,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 苏煜扬叹了口气,袖子一甩,在旁边椅上坐了下来。 王氏看不得他这泄气模样,咬牙骂道:“你镇日一副菩萨样,供着个好名声。恶人都叫我做了尽。你想见你那私生女,你只管见便是,何苦在我面前赌咒发誓说些狠话,转头又避着人偷偷去亲近。你叫人怎么想我?” “是我不许你见人了?是我不让你认闺女?当年那秦贱人,是我不许你接进门?”多年来的委屈沉甸甸的压在心头,王氏泪珠子一粒粒往下滚,“你叫我白白做了恶人,你倒好,你没错处!”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有些人是不能提的。言语好似一把长刀,稍往前一递,就能把人心豁得鲜血淋漓。 苏煜扬沉默不语,手在袖中捏成拳,又舒开。又紧紧捏住。 秋兰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膝行凑前抱住王氏的腿:“奶奶!您别生气,三爷是爱重您,在乎您啊!” 王氏冷笑出声:“在乎?爱重?” 夫妻之间,有些隔阂外人看不见,只有自己知道。苏煜扬处处周到体贴,是个挑不出错处的人,自己自打嫁入苏家,从没见他红过脸发过脾气。什么人才能永远笑着? 王氏心头一派悲凉。 她转过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沉默的苏煜扬,苦涩不已地道:“但凡他肯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辈子,都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你问问他,他肯么?” 苏煜扬知道自己该说句软话,可此刻,他真没心情。 秋兰搂着王氏劝:“奶奶,三爷是个重情义的人,有些事他不说,也是不想奶奶跟着忧心……” 王氏一把推开秋兰:“你住嘴!” 居高临下望着秋兰跺脚:“你善解人意,你是他的解语花!他什么事你最知道!你们何苦偷偷摸摸顾着我?明儿就给你抬了房做姨娘成么?” 回头连带苏煜扬一起骂:“待我给你们专收拾个院子出来,你们二人亲亲热热在里头说你们的体己话儿,莫在我跟前添堵!” 弯腰去推秋兰:“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秋兰给她扯着领子往外推搡,情状狼狈不堪。苏煜扬抬眼,见帘外好几个小丫头伸头往屋里瞧,不免面上挂不住,当即喝道:“够了!” 王氏哪里理他?苏煜扬站起身,几步走到王氏身后,一伸手,从后抱住她腰,“莲芳,你闹够了没有?” 双手顺着她手臂按住她指头,将秋兰从她手底下解了出来。 “秋兰,你先出去。” 苏煜扬声音低沉,依旧是温和的。秋兰抹了把脸,不放心,却又不能不走。 王氏不许他抱着自己,剧烈挣扎道:“你给我放开!” 若在从前,苏煜扬定然扭住不放,笑嘻嘻地说几句俏皮话逗她开心。 可没想到,她话音才落,苏煜扬当真就松开了手。 王氏愕然回首,见苏煜扬垂着眼,面无表情地走到窗边。 他伸出细长的指头,轻轻拨开窗,站在日暮的暖黄光线底下,萧索地道:“是我对不住你。” 王氏喉咙似被哽住了般,分明想讥讽几句,却说不出话来。某种不详的预感,在心里幽幽地升起,她陡然不安起来,两手攥住袖角,肩膀微微发颤。 苏煜扬仰头迎着光,慢慢闭上眼睛。 他声音听来依旧是那么动听,温厚的,低沉的像说情话时的呢喃。 “今日事,不怪秋兰。”他道,“我毕竟也是她主子,叫她在你和我之间受夹板气,也是我对她不起。” 王氏抿住嘴唇,忍下满腔涩意:“你娘要把你闺女送进宫,难道你还能反了你娘不成?你大嫂的闺女才十三,余下那两个葵水都还没来,除了她,还能是谁能替皇后生孩子?我不是不叫你管,你也得有个章程,有个轻重!” 苏煜扬转过头来,朝她轻轻一笑:“多谢你,我知道你待我的心,一心是为我好。” 他朝她走过去,立在她跟前一步之遥,抬手覆住她的手背。 “好生歇着吧。” ** 腊月二十九,明儿就是新年。 孙乃文装了一车时令土产,自己套车要往京里送。 顾淮生站在他家院外,已经踯躅了许久。见他赶着驴车出来了,忙上前一把攥住辔头。 孙乃文冷着脸道:“顾淮生你干什么?” 顾淮生道:“文子,你真忍心不告诉我,她的去处?” 孙乃文嗤笑一声:“告诉你做什么?她临行都未曾与你辞别,你就当明白你在她心里,根本没什么好在乎的。再说,”他讥笑道,“人家是去攀高枝过好日子去了,你当人家还愿意和咱们这种泥腿子说话儿?没得辱没了人的身份呢!” 顾淮生摇头:“我不信!她不是这样的人!乃文,一开春,我就要赴考去了,短说也要走一两个月,我求你告诉我,她如今到底在何处?我只想瞧她一眼,一眼就是了。知道她过得好,我也能安心上路。” 顾淮生待福姐儿如何,孙乃文不是不清楚。 他沉着脸,许久不出声。 顾淮生扯住他衣摆:“乃文,你不说,我就赖着你,烦着你,直到你说了为止!” 孙乃文“嗤”了一声:“真的?非知道不可?” 他拍拍身后的车厢,“来,上车!我这就带你去!” 清溪距京城大半日车程,两人出门早,临近新年街上行人又少,一路走得顺畅。 车马缓缓驶入宝源巷口。 过了繁华的金燕角,往北渐渐萧肃下来。入目高阁重檐,碧瓦流光,朱门金钹,明显不是寻常人家。顾淮生隐隐觉得不安,他出身寒门,祖祖辈辈都在清溪种田狩猎为生,到他这辈,才出了他这么一个秀才。 在清溪,他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人人敬他赞他,家中以他为傲,盼着他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先生说他是自己教书几十年来最有才情的门生。 他也曾为自己骄傲过。但他也清楚,不是他天资聪颖过人,只是他没有选择,不得不比别人刻苦罢了。 父亲年轻时打猎伤了腿,哥哥顾水生小小年纪就当了家,地里的活儿全靠哥哥一人担着,他娘替别人编草鞋和缝缝补补贴些家用。meimei才六七岁就开始替人家割草拾柴火。只他一个不用做事的,偶尔早起喂个鸡也要被催促:“快读你的书去吧,你这双手是要写文章的,哪能干这种粗活。” 渐渐的这样的声音多了,他好像就与清溪人格格不入起来。很多时候别人见了他,会不自觉的拘束,好像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给秀才老爷笑话。那功名像是一道囚笼,将他与人隔绝开来,也将他的后路都截住,再也不能弯下腰回去踏踏实实过祖辈们过过的日子。 因此他才觉得福姐儿难得。 他在树下看书,福姐儿敢和他说话。不会因他穿了洁净的白衣裳,就不敢求他爬树帮忙摘果子吃。 他所有放松的自由的时光,几乎都是和福姐儿一块度过的。因着福姐儿的缘故,他和孙乃文也成了朋友,孙乃文脾气不好,说话不好听,但人实诚,会板着脸关心人。 福姐儿走后,他几次找孙乃文打听,孙嬷嬷三缄其口,只说福姐儿去了亲戚家住段日子,可他觉得不是。 福姐儿若是要出去玩,早就乐呵呵地说给他听了,岂会这么突然,连告别都不曾,说走就走? 孙乃文将车往宝源巷里拐时,他着实有些心惊。京城他来过,金燕角往北都是勋贵地界,寻常百姓是不会住这里的。 宝源更是几个王爵的府邸所在地。 福姐儿自小长在清溪,她会有这样身份的亲戚? 他陡然想起,孙婆子年轻时,似乎是在某个贵人府里做下人的。莫不是,福姐儿也走了这条路?那么出众的一个人,给人递茶添饭,打扇捶腿,甚至……叠被铺床? 孙乃文不肯告诉他,难不成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心里凉凉的一片,隐约觉得自己猜测的可能便是真相。 驴车停在巷后第二座府邸的后门。没有匾额,一个黑漆门前,几个仆妇模样的人在择选货郎送来的山货。孙乃文下了车,上前报了姓名来意,没一会儿,便出来个穿着颇体面的丫鬟,“崔管事叫进去等着。” 孙乃文点了点头,朝淮生一挥手,俩人一前一后走进里头。 转过山水照壁,一排青砖墙红瓦头重檐飞翼在前,隔墙几棵参天古树,伸枝招摇,似挥臂往九天揽月。照壁后一个十步宽窄的天井,里头几个干活的人无声做着手上的功夫。一路穿廊过巷,越过两排罩房,才是一大排宽敞的厅堂。 崔管事在窗口算账,听见人声朝他们招了招手,“文子,你娘这几天还托我去看看你,她说临时走得匆忙,怕你一个人过年孤寂。你送了什么来?今年可没听府里要重收你们的租?” 孙乃文垂头进去行礼,“崔伯伯,如今福姐儿已经不在我们家了,从前照应她,才厚颜收了三爷不少赏赐。如今该怎么怎么,免得人以为我们家挟恩求报。” 他说话向来冲,崔管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转眼瞧见淮生:“这是?” 孙乃文道:“这是我们清溪唯一的秀才老爷,也是我和福姐儿在乡下的先生。他挂念福姐儿,想来看看昔日的学生……” 这话的语气有些怪异,淮生隐约从中听出了几分讥诮。 他不及多想,忙行礼答道:“不请自来,叨扰先生。我与孙家乃是邻近,年节将近,特来探望孙伯母和福meimei。” 乡里乡亲,男男女女都在外干活,免不得要碰面,家家户户相互扶持过日子,男女大防没那么森严,且顾淮生又说,是来探望孙嬷嬷,顺便探望福姐儿。崔管事却变了脸色。 他肃容打量了顾淮生一番,见这寒门学子穿戴虽差些,却收拾的干净体面,且说话温文,礼数也挑不出错处。不像是莽撞无礼之人。 不由深深瞥孙乃文一眼,不知他为何要隐瞒戏弄这后生。 温声开口:“孩子,你想见你孙伯母,我叫人把她喊出来跟你说话儿。福姐儿……” “只怕不方便见你了。” 顾淮生心下一沉。最坏的可能他有预想过,莫不是福姐儿给大户人家做了妾? “为……为何。” 艰难地问出来,目光紧紧盯着崔管事,心内还存有点点侥幸,希望自己所想不是真的。 崔管事按下手里的账本,心内叹息了一声。这少年,免不得要受些打击了……可有些事,确实不能含糊。 “乃文许是没和你说?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是谁的府邸?” 顾淮生艰难地摇了摇头,听他道:“这是御赐的承恩伯府。” “你是姑娘幼时启蒙的先生,按说,当回禀了三爷留先生用餐饭。不过明儿就是三十儿了,府里事多,恐三爷忙不开。我就私自做回主。” 说着,招呼小厮捧了一筐冻梨过来,好说歹说塞给了顾淮生。 顾淮生机械地跟在孙乃文身后朝外走。 孙乃文车上的货已经卸清了,用袖子拍了拍满是尘土的车厢,“上来吧,顾先生?” 顾淮生站在那黑漆大门前头,背光而立,他仰起头,张望里头看不到边际的重檐屋宇。 孙乃文过来拉他,一抬眼,见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孙乃文顿住了。心想自己是不是做过了。可是要让淮生死心,还有什么旁的法子? 顾淮生垂头抹了把眼睛:“文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也知道……我根本就配不上……” 风声簌簌,从院外吹拂入院里。 福姐儿在床上躺着,孙嬷嬷拿着柄扇子,替她轻轻扇着面孔。 福姐儿难受的伸手想抓下巴,被孙嬷嬷一把揪住了手腕。 “姐儿,可使不得!”从旁边拿药给她抹在下巴处,劝她,“不能抓,一抓就要留疤了。” 福姐儿转过脸,娇嫩的肌肤上头星星点点,生了好些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