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他努力指了指后背,被绷带紧紧缠住的两处明显凸起,“虽然胡萝卜爸爸出了好多好多钱给我治病,可是怪就是怪嘛,我的背是歪的,还有两个大瘤子哦,你看,我从来都没有坐直过,我老是往一边偏。” “……” “不过就算他们都说我是怪物也没关系哦!我已经长大了,我是个男子汉,mama说了,斜斜坐的男孩很酷!小护士,你觉得呢,我酷不酷?” “……酷吧。” “那你喜欢我吗?” 他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这大概是他第1782次问出这个问题。 女孩无奈的一屁股坐到地上,“为什么非得要我喜欢你?”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 “……” “我没有mama了,小护士,mama死掉了,去了很远的地方,胡萝卜爸爸也跟着走掉了,他们不需要我了。” 女孩怔怔瞪大了眼。 “上次出院回家,我以为我和mama病都好啦,可原来,只是mama想回家了,可我还是要回到这里来——我一个人回来了,mama死在家里了。”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努力思考,配上清秀稚嫩的小脸,平白却显得滑稽得很。 “我没有mama,也没有爸爸,我在医院里长大,见到最多的人,最喜欢的人就是小护士了。” “如果连小护士也不喜欢我,那世界上就只剩下觉得我是怪物的人了,我不要他们喜欢我,我不稀罕。” 他红彤彤的眼圈,像是涂了一圈夸张的颜料,看起来更怪异了。 “所以小护士,你稍微喜欢我一下好不好?我有很多钱,mama给我留了很多礼物,我全部都送给你,你可不可以永远不要讨厌我,如果我死掉了,你就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我的人了。” 他还太小,不懂喜欢和朋友,不懂得到和失去,却早早的理解了死亡。 被人忘掉的话,像他这样不受欢迎的人,就彻底死掉啦。 女孩问:“如果我喜欢你的话,你就会觉得开心吗?” “对啊,”他毫不迟疑,“我会觉得我是幸福的小孩!” “也会努力配合手术吗?可能会很痛苦,要把你背上的脊……什么什么增生,全部割掉。” “会啊!我会努力变成正常人,然后就像小怪物一样把坏人都咬死!” “……你不是怪物啊,我都说了好多遍了。” “哦哦,”他挠着头笑,“我不是,我也觉得我不是。” 女孩盯着他,很久很久。 末了,又重新埋下头,一丝不苟地擦着地板。 只有最后那么一两句话,轻飘飘的,飘到他耳边—— “那我也喜欢你。” “健健康康的活下去吧,下次再看见你的时候,不要是躺在病床上,我可以推你出去晒太阳。”】 第21章 卓青的午睡时间终止于宋嫂的叩门声中。 她睡眼朦胧, 一边摸索着枕下的窗帘遥控器, 一边懒洋洋地撑起半边身子。 直至自动窗帘徐徐拉开, 傍晚夕阳悠悠洒落房中,方才梦里被逼着道歉的满腹委屈,好像还不上不下蕴藉喉口,令人尚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呆滞着神情。 只是怔怔环顾房间, 摩挲着分外柔软的丝绸被面。 “太太……?” 好在,没等到回应的宋嫂,复又隔着门轻声喊人,把她吓得一抖擞不说,神思也跟着瞬间回笼。 “厨房那边,新鲜的材料都备好了,现在六点差一刻, 您看是不是可以开始煮菜了?” 煮菜? 六点差一刻? 卓青拍了拍脑门,当即把被子一掀, 趿拉住床边拖鞋。先急着冲进浴室洒洒水洗了脸,复才转身小跑两步, 直奔房门。 “咔哒”一声,门被打开。 乍而四目相对,宋嫂冲她僵笑两下,伸手便要来搀扶, “太太,您的腿……” 卓青回过神来,悄悄把下半截缠满绷带的右腿略略拖后半步。 “只要不动作太大, 就不会特别碍事,”一边任由宋嫂帮助,她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旋转楼梯,“先下楼吧,我睡过头了,再不准备该来不及了。” 毕竟,纪司予一向是个守时准点的人。 说好了要回家吃晚饭,那六点半必定按时到家。 可……话虽如此。 之前坐着轮椅,好歹有简单的升降器帮着上下楼梯,这会儿装着跛子,身边人又不是互相知道底细的纪司予,卓青每下一级,都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实在有些过分考验演技。 闹到最后,不过下层楼,便耗去了十来分钟。 “那几道菜都是家常小菜,”平白被压了她大半体重的宋嫂,末了只得开口,“太太,让小李帮你做了就是,您这腿脚也不方便,要是万一在厨房里摔了伤了,还不得得不偿失。” 这话倒是说得亲热。 然而换了往常,知道卓青愿意“主动讨好”,她可是绝对巴不得把锅铲子亲手递到女主人手上那种人。不过是眼见着今天纪司予砸重金表态,便很快站明立场,跟着扮演起心疼人的老家仆罢了。 三年来,时时如此。 卓青擦了擦额头汗意,却没点破她的那点小心机。 “我亲手做,是我的心意,”只是话音淡淡,暗藏警告,“宋嫂,你就不要扫我的兴了。” 话音落地,身边人终于噤声不语,只埋头把她搀到厨房。 刚一扶着人站定,便径自招呼那几个一旁闲聊的厨师:“太太来了,晚饭你们帮着打打下手。” 几人齐齐停下话头。 老宅人手虽不及檀宫那头的三分之一,但她卓青向在吃的方面颇为挑剔,是故,光是全职服务的厨师,便足请了三个:擅长浙菜的小李,精于西餐的老刘,以及最爱做甜品的王婶。 三个厨师,此时一并停下手中活计、扭过头来,见着她那半残不残的模样,更是满面不安。 最后,还是年轻胆大的小李走上前来,引着她往料理台走。 卓青失笑,一边在洗手池的水槽前,熟练地反复搓洗完双手,也不忘调侃:“怎么,怕我炸了厨房吗?” 小李没敢正面回答。 只轻咳两声,凑得更近,指着已经初步处理好的几大类食材,“这个油豆腐塞rou,腌rou的工序可能有点复杂,太太,我给您讲一——” 嗯? 话音一顿,他怔怔看着眼前兀自围上围裙过后,当即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索的女主人。 将那块猪rou细细剁碎,处理成rou糜,复又往里撒上点盐,味精,葱花,姜末,随即颇专业的加上些水、搅拌上劲。 如果不是平时见惯了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太,他几乎有些怀疑,这就是个寻常人家困于灶间的小妇人,为即将回家的丈夫洗手煮羹汤。 甚至不慌不乱,把控节奏,收拾好两锅一壶,打算把三个菜同时进行。 处理食材的间隙,卓青复又抬头,冲他淡淡一笑:“我知道,待会儿塞好rou,大火焖好收汁……这些都是湖州的家常菜,我当年做的不少,你们就别cao心了,今天给自己放个假。” 说话间,这头先把rou腌,仔仔细细塞进面筋;那头,复又把排骨焯水洗净,和冬瓜同煮;最后拌匀鸡蛋,银鱼下锅。 就连鸡蛋热油下锅时炸开的星点油水,也没把她逼退半步,倒是饭菜香气逐渐蔓开。 再过十来分钟,起先还不住试图从旁指导的小李,也逐渐没了声音。 只和旁边的同事对了个眼神,两两疑惑:太太什么时候学的做饭?瞧着……还挺有那么个意思的。 哪怕卓青从始至终,在他们眼中,都只有如悬挂在高空、盈盈俯视人间的一轮满月。 可年轻而好奇心旺盛的年纪,站的最近的厨师小李,目睹她那不急不缓布置好一顿菜饭的全过程,也难免有短暂的一瞬恍惚。 后来和朋友们聊天中谈起,只感叹,原来纪家太太的矜贵娴静,但凡缓了棱角、平了清高,也不过甘心为了丈夫跻身灶台间,素面朝天,笑意温柔——实在让人很羡慕。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太太,”他说着,和身旁友人碰杯,“平时她也会笑,也对我们很好,可她好像一直都跟人隔着很远的距离,你能看的见,就是走不过去。但那天我站在她边上看着吧,就感觉,她其实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妻子,当然了,长得很漂亮的那种,当时我就想,结婚真好啊。” 朋友笑他:“有这么玄乎吗?” “哈哈哈,说不太清楚,就是印象特别深刻。” 醉意渐浓,年过而立的厨师,慢吞吞撑住下巴发愣。 末了,却轻轻感慨一句:“可惜也就那么几次,后来,到我辞职离开纪家,都再也没看过太太下厨了。” “想什么呢?她干嘛要天天做饭,请你们来当摆设啊?”另一边的女性朋友起哄:“天天洗手被烟熏,还不成黄脸婆?富家太太嘛,每天好好保养做美容就行咯。” 小李闻声,只附和着笑笑,两杯酒下肚,不再搭腔。 倒是醉意朦胧间,又有些郁卒地想:跟他们说也说不明白的,太太那天做饭的时候,明明就是真的很开心啊。 比他在的那两年间,任何时候都开心。 谁能相信,从前别人都说,太太不怎么爱四少,当年是四少横刀夺爱,把太太从姜家媳妇变成了纪家媳妇,两人这才闹了很久矛盾——他也曾经这么笃定的认为。 可作为一个厨师,柴米油盐酱醋茶之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那点微妙至深的爱怜,又怎么骗得了人呢? 他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只可惜,越是相信那样的太太,真的活在那副提线木偶般的躯壳里,就难免越是惋惜。 “太太离开老宅之后……” 他咕咕哝哝,傻笑着,说着醉话:“四少再也没有在家吃过饭,我们也失业啦,真是的。” = 这天傍晚,纪司予回到老宅时,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指向六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