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嘘,”黄春歇道,“你悄悄拿着。” 那小儿抱着泥人,破涕为笑,黄春歇顺势踏出门槛,朝解雪时一拱手。 解雪时凝视泥人,出神片刻。赵株心性稚弱,最爱这些孩子气的玩意儿。 “这泥人模样精巧,黄兄哪里得来的?”解雪时道。 “近来天桥下颇多货郎,随处叫卖些精巧货色。”黄春歇笑道,“不过是小孩儿玩意,不值几文钱,图个乐子罢了。” 那小孩儿自顾自玩了一会儿,把泥人贴到耳边摇了摇,只听叮叮作响,立时喜上眉梢,竟是砰地把泥人掷在了地上,泥块崩裂,声如堕瓦。 “果然是鬼母子!”小孩儿喜道,蹲在地上,拿手指去拨那残片,只见一个拇指大小的桐木小人,裹在半幅白绢里。 黄春歇被他骇了一跳,赶紧捉住他手指。 “什么东西,仔细你的手!” “是鬼母子!”小孩儿犹自捏着小人不肯放,“鬼母子能换一斗糖豆吃!” 解雪时霍然抬眼。 只见那白绢上血字淋漓,桐木小人遍涂血漆,七窍各插一枚银针,赫然是本朝最为禁忌的厌胜之术。 解雪时道:“是谁教你的?鬼母子能换糖豆?” “货郎。”小孩儿道,“货郎的担子里都是糖豆,红的绿的,还有炒米糖!” “他还教你什么?” “他……他教我们学唱!”童子展开血书,道。 正这时,私塾外奔过一群小儿,扯着鹞子线,嬉笑竞逐,吵吵嚷嚷,口诵童谣,和童子磕磕绊绊的诵读声和成一股。 “雏翅未长成,飞飞飞不得……恩师沽我rou,扼死黄金窠!” 解雪时终于色变! 第7章 解雪时通禀进宫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天子的踪迹。 内侍支支吾吾地隔门回他,天子疲极而睡,在书案上睡得正沉。 门开一线,其间阴沉不透光,隐隐漏出一缕麝脐香的味道,气味辛燥,解雪时一闻之下,喉中奇痒,哪怕立时用巾帕捂住口鼻,依旧咳喘不休。 里头几乎瞬间传来了赵株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呼吸急促,显得有点慌乱。 “太……太傅?”赵株道,“里头点了香,气味冲,你先莫要进来。” 仓促之间,但闻桌案翻倒的闷响,上头的东西丁零当啷滚了满地。紧接着是带钩上的玉玦急促碰撞的声音。 赵株在里头低低骂了一声,说得含糊,大概在训斥那蠢笨的内侍。 等了好一会儿,内侍转出来开门,赵株身上的衫袍显然是草草收拾过了,鬓发还散着。 “太傅身体康健些了?”赵株问,凑近了来看解雪时面色。 他身上也一股子麝脐香味,和了点新鲜的汗气,脖颈上的皮肤跟缎子似的,紧紧绷着,露出一点儿轮廓鲜明的喉结,还在渗汗。 不知什么时候,他这个学生身上,也有了点凛冽的侵略性。 解雪时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道:“已经大好了,多谢陛下挂念。” 房里连灯都没点,解雪时隐约捕捉到赵株的腰间,垂着片白影,行动间微微一晃。 果然是仓促之间,连汗巾子都没系好,只松松掖在腰间。 实在是不成体统。 解雪时道:“陛下,出见臣子,理当正一正衣冠。” 他低头,顺手替赵株拢了拢外袍。赵株是他一手从孩童养成人的,两人素来亲厚,这些动作也是做惯了的,他一时之间,也不觉得亲昵。 赵株却是猛一哆嗦,后退了一步。那汗巾子没系紧,漏出来一大截,雪青色的缎面,晕了点暧昧的茜红色,乍一看像从妇人面上搽下来的胭脂。 缎面上绣着白光光一双小腿儿,搭在案上,依稀能看见一段瘦削腰肢,满捧浓云也似的乌发。 饶是解雪时没看清那人的面目,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这小皇帝遮遮掩掩的,果然是幅避火图。 小皇帝到了该通晓人事的年纪,他本不欲细看,谁知这一瞥之下,这画中人一腿微曲,隐约露出一对红胀春囊来。 竟然是个男子! 赵株臊得满面通红,急急忙忙将汗巾子塞进怀里。 解雪时皱眉,唤那内侍,道:“这种腌臜物,怎可呈到陛下面前?” 那内侍喏喏应声,竟是半躲在赵株身后,只肯露出半张脸来。解雪时一眼望去,但见他面色蜡黄,皮肤粗糙,全然不似阉人白皙阴柔,不由疑心大起。 小皇帝忙踢他一脚,道:“蠢物,太傅在外头候了这许久,也不知道端盅热汤来,还不快去!” 那内侍连忙应声,躬身缩颈,就要从解雪时身侧过去。 解雪时微微冷笑,待他快步走到身侧,手指在剑鞘上轻轻一扣。 环佩声泠泠相击。 内侍正用袖子摁着额上渗出的细汗,膝弯忽的一痛,竟是被一股劲风抽中了麻筋,酸麻之中,不觉前扑一步,扑通跪倒在地。 解雪时手持剑鞘,冷冷道:“什么人?窥伺禁中语,蛊惑圣心,谁谴你来的?” 那内侍面色惨变:“解,解大人!奴才冤枉啊!” 解雪时一剑鞘抽在他手肘处,迫令他露出一张脸来。下颌上一圈青茬,显然是新近剃的须。 内侍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赵株战战兢兢,他是最清楚太傅秉性的,眉头微锁,唇角下压,显然是在盛怒之中。 解雪时道:“陛下,此人来历不明,必有图谋,臣以为,应当严加审讯。” 赵株道:“这……这是我请进宫里的乐师,本就是贪个乐子,朕这就谴回去。” 他眼神闪烁,解雪时沉声道:“陛下!” 赵株立时作罢,道:“这是教坊司的小吏,朕听闻,听闻……” “听闻什么?” 赵株又垂着眼睛,跟闭口蚌似的了。 解雪时也不多言,只是以剑鞘重击那小吏腰腹。那圆滚滚的肚腹,一击之下,竟是从腰带下哧溜漏了出来,跌在地上。 原来是个裹了包袱皮的木匣子,方才只是草草收拾了,没锁实,里头的yin具滚了满地。 第8章 解雪时那双深而冷的眼睛,疾电一样扫视过来。 “株儿,我可曾教过你这样的为君之道?” 他显然是隐怒已极,连尊称都顾不得了,仿佛面前被他训诫的,还是昔年那个贪玩惫懒的皇子。 “怠政懒政,耽于声色,御案上的折子,积了一尺来厚!”解雪时道,那雪白的面上,因盛怒而晕出一片潮红,“株儿,你当真以为这天子之位,是儿戏不成?” 赵株又惊又愧,连忙去扯那条汗巾子,试图将那满地乱滚的yin具掩起来,扯到一半,又忽地想起了汗巾上的那幅画儿,一时面红耳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又朝那内侍臀上踢了一脚,恼道:“直眉愣眼的,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捡?” 解雪时抵着额角,因气喘而微微晕眩,阖目立了一会儿,迟迟不曾开口。额角处的皮肤都被他按揉得发红了,脑中闷痛丝毫不曾缓解。 赵株连忙揽着他,压他坐在御塌上。 他毫无天子的架子,脱了鞋履,单膝跪在塌边,为解雪时轻轻揉捏起颅脑来。 解雪时满捧黑发垂落在背上,因着发热的缘故,透着点湿热的汗气,赵株只觉触手柔腻,如丝缎一般,不由心中一荡。 他的影子像张开翅翼的鹰雏那样,逡巡良久,这才敢覆在解雪时肩上。 他双臂展开,如今也有半丈长了。 太傅素来长身玉立,肩背却仿佛在他一握之间。 他的眼睛里含着鹰爪似的钩,擎着解雪时裸露的那一段颈子,乌发掩映下,白得晃眼。 “先生,是朕错了,你且消消气。”赵株道,“朕绝不再犯。” 他说得亲昵,解雪时终于长叹一声。 “陛下,臣近来精力不济,也许久不曾同陛下长谈,愧对先帝所托,心中惶恐。” 赵株忙道:“太傅何出此言?父皇去后,朕六神无主,若不是有太傅,朕当真不知道当如何是好!太傅之于朕,说一声亚父也不为过。” “微臣岂敢。” 赵株转而拢住他的双手,目光灼灼:“太傅,朕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唯恐解雪时不信他,恨不得当场朝他剖白一番。 解雪时叹道:“陛下……” 赵株道:“先生,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 解雪时也不说话,只是解下腰间金印紫绶,推在了案上。 他十七岁佩青绶银印,如今已有十年。 十年之间,权柄更迭,风云嬗变。他也从一介阶下囚,翻作天子师,位列文臣之首。 如今他把这金印还在天子面前,用意昭然。 他这是要释权了。 赵株悚然一惊,却见他连腰间玉佩,一并解下。 他所赐的玉带织金衣,也被推在了案上,逶迤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