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果然, 用了膳之后, 吕稷悄无声息地从外面进来, 对我道:“女君, 如你所言, 何密回到城中之后便去了县长府上, 现在还不曾出来。” 我笑笑, 将一碗rou糜推到他面前,道:“不急,先用膳。我等奔波多日,今夜好好歇息一宿。” 老张道:“若他们不来, 明日我们果真便要走么?” 我说:“放心,他们一定会来。” 老张见我坚持, 没有细问,又道:“何密开价百金, 而女君却说六十, 相距四十金, 只怕他们不会愿意。” 我说:“老张,你这些年可买过地?” 老张笑笑:“女君说笑,我等岂似有闲钱置地的人。” 我说:“灾患之地,民人或死伤,或流亡,故而必是人贵地贱。淮南亦是如此。钟离年初又闹过一次洪灾,虽我家田地无碍,但地价必是起来不得。若在三年前,一顷带水良田可值得二三金,如今,恐怕连一半都不到。我出六十金,已是给得足够,只怕别人都不如我给的多。” “如此说来,六十金,倒是他们占了便宜。” 我说:“你道我说赎地时,何密怎如此殷勤。只怕这六十金里,县府里的人便要分掉一半。” 老张讶然,少顷,笑了起来。 “公子曾说,女君精明无人可及,却是毫无虚言。”他说,“我以为,女君要置地,还不如去益州,多年风调雨顺,且土地丰腴,必是无患。先生曾说女君与令祖亦曾在益州住过,女君若去,令祖有知也必是安心。” 我看着他,忽而又想起了祖父嘱咐的话。 我笑笑:“将来我再有了钱财,去益州亦可。不过这些田产乃我祖父传下,自是不可让与他人。” 老张看着我,颔首,没有再多说。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是巳时。 我对着镜子将妆化好,又仔细查看,觉得无误了,方才出门去。 如往常一般,吕稷已经在把马喂好,并且还有模有样地把车子架好,一副马上要离开的样子。 “夫人。”我才出到院子,老张走过来,目光明亮,“方才县府里有人来,说县长请夫人过去一趟。” 不出我所料,这些人倒是勤快。 我颔首,道:“知晓了。”说罢,不紧不慢地去用早膳,吃饱了,再乘上车,往县府而去。 县府就在县城正中,我从前来城里逛市集时,曾路过许多次。 马车在府前停下,我下了车,四下里望望,向门前的小卒说明来意。不久,一个府吏出来,引我入内。 县长马韬就坐在堂上,何密也在。 二人皆穿着官服,马韬须发半白,精神矍铄,一看便是行伍出身。 看到我,何密露出笑容,道:“云夫人,昨日一别,不知无恙否?” 我向二人行了礼,道:“妾无恙,多谢户曹。” 马韬神色和气,道:“余昨日闻何户曹说起夫人之事,令尊义举,实教人动容感怀。得知夫人今日便要回乡,特令人夫人请来,聊为一叙。扰了夫人行程,还望海涵。” 我忙道:“县长有邀,妾之幸也。” 马韬笑了笑,让我在下首落座,又让人呈上茶饮。 “夫人是益州汉嘉郡人士?”他问。 “妾正是。”我答道。 马韬又道:“不知夫人此行,可带了籍书?余欲一观。” 我心中有些讶异。原想着这县长和何密大约是一丘之貉,含糊哄几句便可过关。不料他的脑子似乎比何密好用,还知道要验明正身。 不过我亦有所准备。 我说:“妾正是带有。”说罢,让老张呈上一只蜀锦盒子,里面放着的正是那张籍书。 马韬将籍书展开,看了看,好一会,颔首。 “汉嘉遥远,我等虚长数十年,只闻其名,竟无缘涉足。”马韬将籍书还给老张,叹道,“以此观之,夫人强似我等男子,实可嘉也。” 我谦道:“妾不过奉父命而为,县长过誉。” “方才看夫人籍书,令尊是个商贾?” 我说:“正是。妾父半生在成都行商,积攒了些钱财,本意欲回乡置地养老,不想听闻了叔祖之事……”我说着,用巾帕点了点眼角,叹口气,继续道,“虽钱财不多,亦已是妾父举阖家之力筹措,不想仍是不足,妾亦无法,只得回乡去。” “此事余亦知晓。”马韬颔首:“那田产本是已应许他人,只是还未立券。幸而户曹及时告知,否则几乎要误了夫人大事。” 我听得此言,惊诧不已,抬头望着他:“县长之意,莫非……” 马韬慨然道:“今上以孝治天下,令尊大义,我等闻者无不钦佩,又怎好教夫人失意?夫人放心,买者那边,我方才已经回绝,夫人若愿意,今日便可在这堂上立券,将云氏田产交与夫人。” 我松一口气,忙露出大喜之色,向马韬深深一礼:“县长大恩,妾阖家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马韬笑笑,对何密点了点头。 何密亦点头,往后堂而去。 马韬让从人继续给我添茶,忽然道:“夫人远道而来,身边怎无侍婢?” 我一愣,旋即露出悲伤之色,道:“不瞒县长,妾自家乡出来之时,本有一个贴身小婢,然过江之时,风浪甚急,那小婢站立不稳跌入江中,捞上来时,已经没有了气息。” 马韬看着我,片刻,颔首:“原来如此,夫人节哀。” 正寒暄,马韬从堂后而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我看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祖父田产的文书。 “这便是云重田产之册,请夫人过目。”何密交给我道。 我接过来看了看。这文书是祖父回乡落籍的时候,县府出具的。只见上面写着祖父的屋舍、田地、桑林之数,一共三十八顷,一寸不少。 “既有叔祖落印,当是无误。”我道,说罢,也对老张点了点头。 老张应下,随即出去,不久之后,他回来,手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盒子。 他打开,里面金灿灿的。我瞥了一眼马韬和何密,二人目中皆是一亮。 “这便是妾带来的钱物,一共六十金,还请县长和户曹清点。”我说。 何密搓了搓手,即刻上前,将金饼一个一个取出,仔细数了起来。 “这盒中,有六十五金?”少顷,他诧异地看我。 我莞尔:“妾明日便要动身回蜀中,也不知何时再来。这五金,便是预交的田赋之数,想来可抵得三年。妾一个外乡人,多有不便之处,日后还请县中多多照拂才是。” 这自是托辞。 钟离县如今如何收田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官府没收的田产,在卖出之前都是作荒田处置,不必纳赋。所以何密和马韬这些年从我祖父那田产里收的赋税,其实都是进了自己的口袋。这也不独钟离县一处,天下没官的田产大多如此,多年来已是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这多出来的五金,自然也是给他们的贿赂。 何密虽然贪财,但从祖父和他打交道的过往来看,他拿人钱财确会手短,这是官吏中难得的品质。马韬既然与他关系不错,那想来也是同道中人。我日后毕竟还有后招,现在又不能常在此处,所以先讨好讨好他们是必须的,也省得被县府的人找麻烦。 果然,马韬与何密相视一眼,皆露出大悦之色。 “夫人果然想得周道。”马韬道。说罢,痛快让人取来纸笔,让府吏眷写卖券,重新落籍。此券一共两份,待得书写完毕,双方看过,我在上面写下云兰的名字,按下掌印。 此事,马韬和何密看上去比我更高兴,签下之后,又与我寒暄一阵,马韬亲自将我送出门去。 “夫人明日便要回乡?我看不若改日再上路,云氏的田庄甚好,住上些时日无妨。”马韬道。 我谢过他,道:“妾仍忧心家父病体,久留不得,还是速速回乡才好。” 马韬了然。 我再向他一礼,登车而去。 既然田产到手,今夜便正好住到田庄里去。 直到马车离开了钟离县城,我的心仍砰砰跳着。 我将那卖券拿在手中,看了又看。 那上面的字一个一个,连笔画都毫无瑕疵。而官府的印鉴皆完好齐全,皆可证明从今日开始,祖父的田产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 “女君,我有一事不明。”在路旁歇息的时候,老张对我说。 “何事?”我问。 “你方才按了掌印,日后你自买自卖,被人认出来怎好?” 我笑了笑,把右手伸出去,在他面前展开。 老张一愣。 “你可摸摸我指头。”我说。 老张腾出手来摸了摸,登时露出诧异之色,笑叹道:“先生曾说,女君祖父通晓易容之数,便是亲人也寻不出破绽。我这几日所见,真心服口服。” 那指头上敷了一层胶蜡混合之物,软而透明,上面印的,乃是我左手的指模。这确是祖父教的。他易容的手法遍及全身,据他所说,就是在无名书上学得的。想来我那些先祖们类似的勾当也干过不少,炉火纯青。 “这易容之术,曹叔和曹麟也会些,那日去荀府时,他二人就曾用过。”我说。 老张道:“我亦见过,只是确实不如女君做得好。” 我心思一动,还想再旁敲侧击一下他们在什么用过,这时,忽而见去前方取水的吕稷走了回来,神色不定。 “女君,”他对我道,“我方才去打井水时,听几个乡人说,方才有一队人马过去了,还向路人打听云氏的田庄在何处。” 我讶然。 “是何人?知道么?” “详细不知,但乡人说,那些人衣饰皆是气派,听口音,像是雒阳来的。马车亦甚是贵气,上面有个俊俏的年轻男子,从人叫他桓公子。” 我愕然,愣在当下。 “女君,”老张亦诧异不已,对我道,“这位桓公子,莫非就是……”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虽然口说无凭,但我来这里的事,只有桓府和沈府的人知道;又兼这般描述,就算不是公子,只怕与雒阳那边也少不得关系。 事情急转突变,我思索了一会,当机立断,对老张道:“老张,我先去田庄。你与吕稷都到别处去,走远些,将这马车毁了,另寻脚力。” 老张讶然:“为何?” “这马车是桓府之物,桓府的人一看便知。且甚为显眼,城中不少人都见过,若被人议论对照,云兰的身份便出了大破绽。” 老张了然,问:“而后呢?” “你在外头暂避一两日,待我跟桓府的人离去之后,你再替我到田庄里与佃户交代。旁话不必多说,只告知新主人的来历名姓。昨日遇见的那伍祥,是个可靠之人,曾助我祖父理事,你让他暂管田庄,其余不必多说。” 老张应下:“此事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