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我说:“公子觉得方才都是言不由衷?” “非也。”公子道,“只是有求于人,须得斟酌言语,终非快意。” 我心叹。公子果真是被宠惯了,一点点不如意便觉得委屈。 “公子须得习惯。”我说,“官场逢迎,比今日更甚百倍,公子日后当上了通直散骑侍郎,便是无人提点也切不可任性。” “无人提点?”公子忽而看向我,目光怪异,“怎说得好似你不在一般?” 我想给我自己一个爆栗,方才心头一热,竟说漏了嘴。 “公子去官署,我总不能跟着,如何提点?”我神色无改。 公子了然,片刻,道:“这我自是知晓。” 我看着他:“公子若是觉得求人憋屈,不若便告知主公和长公主……” “不可。”公子的脸即刻冷下,“霓生,你切不可告知他二人。” 就算再不喜欢,公子也仍要跟自己的那点出身较劲。我虽然十分佩服他的之气,但不知他能强撑多久。 “知晓了。”我叹口气,“公子不愿告知家中,连事成与否都无从得知。” “这有何难,必是可成。”公子道,“这通直散骑侍郎我当定了。” “哦?”轮到我诧异不已,狐疑看着他,“公子如何得知?王绪与公子说的?” “他说不说,皆是一样。”公子的神色骄傲又自信,目光灼灼,“今日温禹亦已无妨碍,如你所言,能让外戚、宗室和士人都满意的人选,舍我其谁?” 我哑然失笑。 我总担心公子这里不适应那里不合意,却时常忘了他是一个多么自恋的人。虽然偶尔文人情怀发作会发发牢sao,但世间并没有能让他真正为难过的事。 “此言甚是。”我忙讨好地符附和道,“公子睿智。” 王绪所言不假。 隔日,公子的赋便传开了,因得是在王绪的雅会上所得,甚至比上一篇更受士人们追捧。 而不久之后,黄门侍郎孔珧亲自到桓府之中,请公子入朝。征召之职,正是通直散骑侍郎。 公子欣然应允。 历来担任这般要职的人之中,公子是最年轻的一个,此事传出之后,甚为轰动,连长公主和桓肃亦甚为惊诧。 “我就说我儿必不会久居人下。”长公主微笑道。 此事对于桓府而言,乃是两个月来唯一的好事。长公主特地在府中设下宴席,请来宾客庆贺了一场。 自皇帝卧病,桓府已经久未宴客,故而此番宴请的宾客颇多,不乏名流贵胄。 其中,有平原王、城阳王等皇子,有梁王、赵王等宗室。除此之外,桓府还请了许多素日交好的士人朝臣。王绪是桓氏的姻亲,自在邀请之列,而温禹、孔珧等人,桓府送去了帖子,但许是为避他人闲言,他们皆回礼婉拒。 至于外戚,如今风头最盛的,自是庞氏无疑。皇后的父亲庞圭与公子的祖父有同朝之谊,桓肃便让桓攸亲自登门,向庞圭送了帖子。 其实众所周知,皇后的所有心腹之中,最倚仗的当属上虞侯庞宽。不过桓肃从前与他有隙,便是如今庞宽得势,压人一头,桓肃也做不出巴结的事来。 而皇后的另一个兄弟崇安侯庞逢,桓肃之所以没有请,乃是他也与桓府结了怨。且事出之因并非其他,而正是公子担任的通直散骑侍郎之职。 对于此事,宗室及士人们皆无异议,最大的反对之声则来自庞逢。 庞逢一直想让儿子庞琚担任此职。他不仅游说了皇后和梁王,还去游说了温禹,可惜被温禹不冷不热地顶了回去。 据说庞逢得知公子得了此职之后,大发雷霆,到皇后跟前闹了一通。但皇后不但没有从了他,还将他斥责了一顿,庞逢见没了指望,只得悻悻回去。 这宴席无疑是他的心头刺,桓肃便是请了他也不回来,于是索性免了诸多麻烦。 公子其实并不太愿意这般大张旗鼓地庆贺,曾向长公主发过牢sao,但长公主此番甚为强硬,没有从他。 “不过是设个宴,有何怪哉?”她叹口气,语重心长,“元初,你才学虽好,却不可但凭才学用事,官场人情亦是学位,你既不可置身其外,便该细学起来,以为己用。你日后便是通直散骑侍郎,此言你须谨记,若再像从前般意气用事,就算有父亲母亲在,也难保你前途平坦。” 公子最讨厌别人说他依靠父母铺垫,道:“母亲此言差矣。这般宴客,来人皆是看父亲和母亲的面子,传到不知情者耳中,便是母亲和父亲为我谋官,岂非让人小觑。” “那般庸人,他们要说便去说好了。”长公主不以为然,“你以为这是为你办的?” 公子讶然:“那是为谁?” 长公主意味深长一笑,不答却道:“但记住母亲方才的话,不可任性。”说罢,自顾而去。 公子对她所言不甚明了,但我则清楚得很。 皇后对桓府的监视一向不曾懈怠。长公主这些日子待在府中,即便外出也是去了宫里,连庙观都不曾去拜谒过。当然,这不过是面上的模样。 就在我为长公主计议之后的第三日,庞氏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皇后的堂弟庞荟在自家后园中喝酒的时候被蜈蚣蛰了。家人即刻去太医署请来了太医蔡允元为庞荟医治,不料,庞荟服过药之后,过了一日,患处更加肿大,高热不断,险些一命呜呼。 此事惊动了皇后,即刻派别的太医去查验,发现问题出在了蔡允元留下的药上面,那里面有好些不常用之物,药性猛烈,以致庞荟病情加剧。 庞荟家人得知之后,自是不愿善罢甘休,说蔡允元谋害重臣,要将他治死罪。而蔡允元生性孤傲,在太医署中与同僚亦关系不善,事出之后,竟无人替他说话。很快,蔡允元被移交廷尉,被下了狱。 蔡允元是家中独子,上有其实老母,下有未成年的小儿,妻子孙氏闻知此事,号哭不已,四处打点求人,却无人敢帮。就在这时,长公主的女官李氏去探望了一番孙氏,对其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嘘寒问暖,还留下了一些钱,以资孙氏探望蔡允元之时,打点狱卒之用。 孙氏知道李氏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如遇救命稻草,求李氏替她想想办法,看看长公主这边可有什么路能走。 李氏甚是为难,只说长公主现在也被皇后所猜忌,与庞氏亦不善,只怕就算长公主识得蔡允元又同情于他为他出面求情,亦是于事无补。 孙氏一脸绝望。 李氏叹口气,道:“如今不比当初,圣上还康健,长公主在圣上面前总能说上话。有圣上做主,区区一个外戚又算得什么。” 说着似乎无心,听着却是有意。孙氏当时的神色就有些不定,李氏又安慰了几句,告辞而去。 这办法虽老套,却有奇效。 两日之后,孙氏托人带信给李氏,说有要事见长公主,事关圣上安康,请李氏转告。长公主甚为贤明,见信之后,即予重视,当日午后,孙氏扮作桓府的仆妇,随李氏进桓府来见长公主。 如我所料,她主动说起了蔡氏那回风散之事。她告诉长公主,此药乃蔡氏秘传,可为皇帝治病。只要将蔡允元放出来,便可着手制药,保管皇帝可恢复常人之态。 长公主大吃一惊:“此话当真?” 孙氏跪下,赌咒发誓道:“妾如有虚言,谋害圣上,天打雷劈,全家不得好死!”说罢,她泪流满面,哽咽不已,“长公主明鉴,妾父当年亦曾中风,丈夫将此药给他服下,隔日便行动如常。只是丈夫恐招惹麻烦,曾严嘱不可外传。如今妾丈夫命悬一线,亦顾不得许多,惟求将功赎罪,保余生平安!” 长公主面色平和,亲手将孙氏扶起:“你不必惊惶。如你所言,蔡太医若可治好圣上,莫说保住性命,便是加官进爵亦不在话下。” 孙氏闻言,又惊又喜,目光大盛。 “你回去告知蔡太医,此事我已知晓,自会想办法救他出来。”长公主道,“只是这药……” “丈夫一旦归家,即可着手做药。”孙氏即刻道,“虽须得些时日,但也就六七日,不必等许久。” 长公主颔首,脸色严肃:“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泄露。若走漏一个字,你我全家性命皆终于顷刻。” 孙氏唬了一下,忙道:“妾知晓,长公主放心,妾与丈夫断然不敢粗心胡言。” 长公主颔首,露出微笑。 廷尉施和,当年是依靠长公主提拔上去的,对于他而言,用一个死囚代替另一个死囚坐牢,易如反掌。隔日之后,遍体鳞伤的蔡允元穿上狱卒的衣服,呈上马车离开了廷尉的监狱。 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长公主为他安排的一个住处之中。此地偏僻,鲜有人至,正适合他潜心制药。 长公主亲自与蔡允元见了一面,蔡允元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表示对从前助皇后诓骗长公主的行径悔恨不已,深恶痛绝。长公主则颇为大度,原谅了蔡允元的罪过,并许诺如果他能治好皇帝,必至少可当个太医令或太常承。 蔡允元大喜过望,拜谢长公主恩典。 至此,最紧要的关节已经打通。长公主有条不紊,继续着再往前一步。 而这下一步,就在宴上。 长公主素日出门之后的去向,自是有人监视着,要偷偷摸摸地做些事情着实不易。而在家中大大方方地把人请来便不一样了。这宴上有众多贵胄,连平原王和庞氏的人也在其中,乃是上佳的挡箭牌。 行宴当日,桓府上下早早地忙碌了起来。 公子的衣饰都是新制的。来自少府工匠打制的银冠,是雒阳最新的样式。衣裳则是天青色的锦袍,配以素纱禅衣和羊脂玉带。当我为公子穿戴好之后,连我也盯着看了好一会,觉得如果这世界男女颠倒,公子必可艳压群芳冠绝六宫。 “不好么?”许是发现我目光直勾勾的,公子看了看身上。 我忙道:“不必,甚好。”说罢,上前去再为他整了整衣褶。 公子由着我摆弄,待得终于好了,我正要走开,公子忽而道:“勿动。” 我愣了愣,停住脚步。 只见他抬手,朝我的头顶伸过来。 头上的发髻传来些丝丝的牵扯,我朝一旁的镜中瞥去,却见公子正在替我整理着簪子。 我哂然,想再看仔细些,公子又道:“说了勿动。” 我只好定住,由着他摆弄。 他站在我正前面,近在咫尺,我微微抬眼,目光正落在他的脖颈上,只见精致的衣领下,凸起的喉结线条有致。 好一会,他终于停住,看着我的头顶,露出满意之色。 “好了。”他说。 我看向镜子里。 只见我那发髻还是原来的模样,不禁问:“公子弄了何处?” “自是你那些乱发。”公子道,“毛糙糙的。” 我:“……” 再看了看,只觉也未看出什么不一样。 “如何?”公子有些得意,“可是齐整多了?” 齐整倒是无感,只是好像发髻被他弄得松了些……我心里想着,正打算自己再梳理梳理,手刚抬起,触到他的目光。 心里叹口气,我生生打住,道:“甚好。” 公子瞅着我:“真的?” “真的。”我看着他那模样,啼笑皆非。 他明明装束得一本正经,如谪仙一般不食烟火,举止却似一个非要给糖来哄的小孩,好像若不遂他心意,便要生气。如果是别人,我大概会觉得此人是个不值得理会的傻瓜。但公子却不会,相反,我总觉得他这般模样才是我认识的公子,让人百看不厌。 “你笑甚?”公子目光不满。 “不做甚,不过觉得公子原来也有这般巧手,高兴罢了。”我拍马屁道。 公子露出受用之色,道:“出去吧,莫让他们久等。”说罢,自朝门外而去,衣袂生风。 行宴的堂上,乐声悠悠,已来了不少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