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节
别人看不出来,总称赞他天生雄才,而我却是知道,他不过是喜欢硬撑。 心底不禁一阵隐疼,我问:“公子累么?” 公子目光一动,似乎有些诧异,倏而忍俊不禁,唇边的笑意更深。 他轻叹口气,忽然上前。 我被他的双臂拥起,落入了眼前宽厚的怀抱。 他的手臂很有力,紧紧箍着,不许我挣扎。他的手抚着我的头发,颈窝贴着我的面颊,身上的味道温暖而熟悉,登时充溢了我的呼吸之间。 “霓生。”正当热气再度冲上脑门,茫然无措,只听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和那胸膛里振响,似压着什么,“我……我一路来总担心你察觉了动静,又闻风躲了起来……幸好你不曾。” 我愣了愣,一股酸意倏而涌起,却又啼笑皆非。 这的确是个大疏漏。若是别人,我一定为自己竟然大意不察而恼羞成怒。可换成公子,我疑惑的同时,却只感到庆幸。 心底深吸口气,我忽而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我方才想问的那许多话,不过是担心我的行踪暴露。可三年来,我虽然东躲西藏,心中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这般时刻?管他什么长公主什么秦王什么皇帝,他们要是发现了,我再躲就是了…… 我伸出手,也轻轻环住公子的腰背。 “是啊。”我微笑轻叹,“幸好不曾。” 公子似更加激动,忽而将我松开,盯着我。 “你想我么?”他问,目光灼灼。 “想。”我说。 他追问:“真的?” “真的。” 公子抿唇笑了起来,泛红的眼眶中,双眸熠熠生辉,灿若星辰。 “我就知道。”他兴奋而骄傲,片刻,又将我的头按回去,抱得更紧。 公子没有将他来海盐的前后之事瞒着我。待我与他在榻上坐下来的时候,他一五一十地与我说清了原委。 先前见到他的时候,我曾仔细地回想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漏了马脚。最先想到的,当然是桓瓖。因为近来我遇到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他是个熟人,若说谁能认出来来,也只有他。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小心翼翼,不但不曾与他碰面,还特地去绿水庵躲了起来,他究竟有何神通察觉我在此?而察觉了之后,竟不来找我就离开,这实在不像是桓瓖的作为。 如我所料,公子正是从桓瓖那里得知了我的行踪,但并非桓瓖告诉他,而是他自己察觉的。 “子泉起初亦是有疑,因为侯钜案过于顺遂。但不久之后,此案审出了侯钜与当地一伙江洋匪盗因分赃不均反目之事。那些匪盗亦擅长下药纵火,众人皆推断这是那伙匪盗为了报复侯钜下的手,子泉亦以为如此,便未再追查下去。”公子道,“他回京之后,我闻得此事,便去向他询问,听他说了前后之事,我才有所察觉。” 我有些不服气。那匪盗之事,自然也是我潜入县府中偷刀的时候,故意留下蛛丝马迹所致,为的就是误导桓瓖往别处去想。如此万无一失,公子只凭桓瓖说说经过便窥出了端倪么? “公子如何察觉?”我忍不住问道。 “巧合过多。”公子道,“你说过,一旦事情巧到了想睡就来枕头一般,便必是有鬼。” 我不以为然:“自然有鬼,子泉公子他们不是查到了那些匪盗?” “这不过是引我起疑之事,最要紧的便是那火。”公子道:“那时正值春季,便是着火,也断然不会迅猛而起。我特地去看了提审卷宗,人犯皆供称那日的两处大火皆突然而起,数十人扑而不灭。这般奇事,我只在慎思宫看到过。” 我明白过来。我那纵火的本事,只有公子亲眼看到过。而那时,桓瓖看到的不过只是烧起之后的大火,所以桓瓖就算有疑,也不会想到那是我的手笔。 心中长叹。 我向来知道公子有些举一反三的本事,却不想有朝一日,我竟是被他反制一着。幸好公子不是我的什么死对头,不然我大约会死得冤枉。 “那柏隆呢?”我问,“公子与他有何瓜葛?” 公子道:“他是吴郡人,我前番出征之时,他是一个管粮草的司马。我见他做事甚机灵,便将他升至帐下。有一次敌军夜袭,他险些丧命,亦是被我所救。” 我听着,心里鄙夷,那般壮实的人,竟要公子来救,废物…… 公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 “他做事甚为精细,且因得此事,对我颇有忠心,回到雒阳后,我便将他留用。”他说,“那时,我对此处起疑,又正逢朝中要往海盐委任县长,我便将柏隆举荐了来。” 一个朝廷官署里的小吏,油水的确比不上海盐县长这样的肥缺。我想起柏隆那笑呵呵的脸,仍有些不放心:“公子怎知此人可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子一脸正色,片刻,补充,“他家人都在雒阳。” 我:“……” 有理。我心服口服。 第137章 定情(上) “可公子在雒阳必是事务缠身, 怎可来此处?”我又问。 公子道:“会稽王薨了,朝中要派使节吊丧,我自请前往。” “会稽王?”我想了想,记起来。前些日子,我的确听万安馆的客人提过, 说会稽王病死了。 这个会稽王, 是皇帝的叔叔,在一众诸侯王之中, 虽然不算最富庶, 养兵却是最多。从先帝时起,此人就颇让朝廷头疼,而当年庞后为了拉拢宗室,大开宗室参政之门,会稽王亦入朝为重臣。皇帝为了收拾庞后留下的烂摊子, 想来费了许多心思, 年初的时候,会稽王向朝廷告病,返回了会稽郡。 对于他去世的事, 想来皇帝乃是暗喜,但作为自己的亲叔叔,又不能不有所表示, 于是也派身为重臣的使者去会稽郡吊唁, 做做样子。 我疑惑道:“公子既是使者, 当有随从, 公子的随从呢?” “都在钱唐。”公子道,“前日回到钱唐,我让他们等候在驿馆中,而后登上柏隆的船,自往海盐而来。”他说罢,看着我,补充道,“霓生,此事我早已安排周全,别人不会知晓。” 我知道他说的别人是谁,不禁苦笑,却又很是宽慰。 他到底对我也是深知,我心中担忧的事,不必我开口问,他就说了出来。 三年,我每每听到公子的消息,总觉得他或许会变得不一样。 而此刻,我明白,他仍然是我曾朝夕相伴过的那个人,在我面前,他什么也不曾变。 我看着公子,只觉心头酥酥软软,好像塞了饧糖。 公子也看着我,脸上落着窗台上照来的天光,温暖而柔和。 “你笑甚?”片刻,他说。 我面上一热,忙将唇角抿起,却仍瞅着公子,不答反问,“公子看着我做甚?” 公子唇角弯了弯,低低道:“我就想这么看着你。” 我怔了怔,忽而觉得那好不容易被我压下去的心跳又蹦将出来,热气漫上了耳根。 “霓生,”公子忽而动了动,朝我靠近些,“我……” 他话未说完,门外忽而传来小莺的声音:“夫人。” 我和公子皆是一愣。 我忙应一声,未几,小莺走了进来,手中用盘子端着茶。 “夫人。”小莺有些害臊,将眼角瞥着公子,道,“阿香说……嗯,让我给主公和夫人奉茶来。” 主公……我听到这话,窘了一下。 公子却毫无异色,甚是随和地从盘中将茶接过,看了看小莺:“你叫小莺?” 小莺忙道:“奴婢正是。” “你跟着夫人多久了?”公子道。 “禀主公,”小莺规规矩矩地回答道,“奴婢跟着夫人两年了。” 公子颔首,微笑:“多亏了你照顾,辛苦了。” 小莺双颊绯红,用激动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此乃奴婢本分……”说罢,她快速地行了个礼,匆匆出去。 我看着她逃离的背影,啼笑皆非,却毫不意外。任何第一次与公子说话的人,多少总会有些失态,我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我的心思仍停留在小莺叫的那声“主公”上面,心想,好像这样也不错…… “你如今你也有侍婢了。”这时,公子道。 我回头,说:“我要扮倪氏,总须撑点场面。” 他笑了笑,就着杯子喝一口茶,忽而皱起眉头。 “这煮的是甚?”他露出嫌弃之色,“你不曾教她烹茶么?” “教了。”我说。 “那还煮成这般。” 我忍俊不禁。在这些日常之事上,公子还是那孩子气的模样,一点不合心意便嫌弃。 “公子,”我说,“烹茶这般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学得好。且海盐这般小地方,不似雒阳那般讲究,有人能代劳便是了,别的我并不计较许多。” 公子看着我,片刻,忽而道:“霓生,你从前在我身边,甚辛苦是么?” 我讶然,问:“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不过是离了你之后,我才发觉事事做起来皆不简单。” 我听着,只觉话中有话,正想再问,公子却道:“霓生,你回我身边来,好么?” 说实话,他说出这句话,我并不觉得奇怪。公子出现在万安馆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有这般预感。 那目光满是企盼,正似当年我离开雒阳前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他说他要跟我走。 “霓生……”公子似考虑着措辞,喉结动了动,少顷,注视着我,目光不定,却灼灼生辉,“我从前便想告诉你,我不想娶公主,乃是因我只想与你共度此生。” 我愣住,呆呆地望着公子。 全无预兆的,无论是心跳还是血气,皆瞬间如沸起的水,翻跃起来。 公子全无闪躲之意,直直地与我对视。 天光下,他的脸上泛着我从所未见的晕红,连耳朵也透着血色。 “霓生,”他似乎怕我不信,忙道,“我早已搬离了桓府,无人可动你。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你可去做你喜欢的事,自由自在,亦不必再东躲西藏。”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猝不及防,心中却好似灌满了糖。 许久以来的思念和梦境,似乎在这短短的一瞬都有了着落。而所有的辛苦,都已经烟消云散。而经历辛苦时,我心中真正牵挂的人,如今正坐在我面前,用世间最美好的言语告诉我,他也一样心中有我。 我觉得我此时的脸上,大约只有心满意足的傻笑。可此时,眼底却骤然地升起一股雾气,我忙眨了眨眼睛,不让它跑出来。 “霓生?”大约是看我不说话,公子有些着急,手上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