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节
这计策不是我出的,而是公子的长史俞峥。此人看着像个书呆子,却颇有些弯弯道道的心思。平日里爱在仓库里兜兜转转,摆弄这个摆弄那个。此番用到的官旗和桐油,都是他从日久无人理会的仓库里翻出来的,实教人刮目相看。 河上的风很大,着火的船驶不出多远,船上的火便已经熊熊燃起,而船上的人也只得跳水逃生,一时间哭喊声碜人。 而那数条屏障上的军士,此时也已经撤走,顺手将所有船只都点燃。前有火海,后有皇帝大军压来,黄遨眼看已如河鳖入瓮,走投无路。 众人皆望着黄遨,神色惶惶。 “大王,”连卢信亦不免面色发白,额头冒着汗,“不若往岸上去,让弟兄们逃命,兴许还可……” “来不及了。”黄遨望着那边,片刻,转头对卢信道,“传令,左右船只过来,将弟兄们接走。另在无父母妻儿的弟兄之中,选十名死士掌桨,随我留下。” 众人闻言皆惊。 “大王!”卢信道,“大王意欲何为?” “这数十艘漕船之中,此船最为坚固,船艏船身皆有铁皮包裹,冲撞起来,寻常船只皆经受不得,亦不会轻易着火。由我掌舵,可为弟兄们开出一条路。” 卢信急道:“在下亦行船多年,可交由在下掌舵!”话音落下,周围人亦神情激动,要替黄遨留下。 黄遨沉声喝道:“尔等莫非要违我军令!” 这话出来,众人被镇住。 “水战之事,唯我最是熟悉。唯有我在船上,方可确保弟兄们平安。”黄遨声音浑厚,说罢,将手按在卢信肩头上,“掌事从前在兖州水道行走多年,此去还须得掌事领航。此事我意已决,诸位莫再多言。”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言语。 我亦有些吃惊。这黄遨虽是落草之人,倒比许多正经的王侯将相更有担当和胆气。众人显然也被他这话语所敢,虽不再要他离开,却又纷纷报名做死士,跟随黄遨留在船上。 让我没想到的是,石越这般胆小的人亦在其中。 他向黄遨请战时,神色激动:“大王!我是驶船好手,我去给大王掌桨!” “那不行,”我随即拍拍石越的肩头,大声道,“大王说要家中无父母儿女的人留下,石兄家中有妇人待产,还是算了。不若我来,我上无父母,旁无手足,下无儿女,可随大王留下!” 旁人听得我的话,皆是惊异。 石越亦是一副始料不及之色,愕然看我:“阿倪,你……” “怎么?信不过我?”我笑笑,随即向黄遨正色道,“大王莫看小人年轻,气力可大着呢。大王不信可问石兄,小人昨日可是一人干倒了四个狱吏!大王将小人留在身边,不仅可掌桨,还可作护卫。大王放心,有小人在,那些贼官军便是三头六臂,也伤不得大王分毫!” 昨日我和石越从邺城出逃的丰功伟绩乃是众所周知,这般紧急情形之下,卢信和黄遨显然动了心。 卢信看向黄遨:“大王,这位倪兄弟虽是新来,但身手确实了得,看他一片赤诚,大王不若就应下。” 黄遨看着我,颔首:“如此,便有劳倪兄弟了。” 事情紧急,容不得众人多犹豫,卢信将死士选定的功夫,旁边几艘船也奉命靠了过来。这些贼众果然都是在水上练过的,这般河面上,两三丈宽的距离,可保持并行不悖。每船上抛来数十根绳子,贼众们接了,一下荡了过去,没多久便差不多撤得干净了。 卢信也如别人一般,将绳子攥在手中,向黄遨郑重一礼:“大王保重!在下且往带路,事毕之后,在兖州水道上等候大王!” 黄遨一笑:“掌事保重,必不失约。” 卢信不多言,随即离开。 石越看着我,亦神色不定:“阿倪,你可须当心。” 我看着他,忽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这般信任我,竟让我觉得取黄遨性命不太光彩。 “放心,我身手好着呢。”我笑笑。 石越大约也知道这是实话,点点头:“你和大王都保重。”说罢,他也攀着绳索,荡到对面船上。 包括黄遨在内,大船上只剩下十余人。黄遨一人掌舵,剩下的人都到甲板下去划桨。我收起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跟着那些死士一起,边喊着号子边卖力地划了起来,眼睛不由地瞅向前方。 这桨手的船舱两头,有梯子通往上一层,那里,就是黄遨掌舵的地方。 此时这船上没什么碍手碍脚的人,我当然可以借故上去,毫无妨碍地将黄遨干掉。但这样一来,我就须得即刻带着他的人头逃走。此时这船还在河上,离得最近的仍是贼众,若察觉了这船上的异动,只怕我要逃走会很是困难。我还未与公子成百年之好,也还未重新回到祖父的田庄里,小命还须好好留着,所以那是下策。而上策,则是等这楼船冲入公子那屏障之中,到时黄遨也定然要寻找逃生之路,我便可趁机下手,万无一失。 至于公子那屏障,我知道黄遨并非大话,这船足够庞大结实,今日河上的风也够大。先前的几艘船已经将那屏障撞出缺口,这艘船再冲过去,撕开是迟早。而那些贼众能不能逃走,逃走多少,我并不关心。自从见到黄遨,我就知道他才是这些匪众的要害,只要将他灭了,剩下的人不过是倒了树的猢狲。 第169章 围剿(上) 正当想着, 楼船在众人的协力之下,借着风势,驶得更快。我能感觉到大船微微的转向,未几,前方有人大喝:“收桨!捉稳!” 众人连忙把浆放下,各自抱着旁边的横木。 只听“轰隆”巨响, 楼船冲入了屏障之中,一阵剧烈的颠簸摇晃,伴以木头和铁链斫断碎裂的声音,没多久, 旁边有人惊喜地喊道:“过去了!过去了!” 我忙弯下腰, 从划桨的孔洞往外望去,只见那片火海已经落在了数丈之后, 水面上,碎木漂浮, 那屏障竟是真的被这船破出了一条路来。 众人皆欢呼一片。 那些屏障的铁链全被楼船撞断, 火船虽然仍烧得烈焰熊熊, 但再也无法阻拦船队。跟在后面的漕船即一艘接一艘地冲过来, 由卢信的船带领着,往南而去。 不过皇帝的水军显然也并非吃素, 在后面包抄开来,带火的箭雨将落在后面的六七艘点燃, 隔得远远都能听到船上人的惨叫, 不断有人跳下水去, 生死不知。 此时,楼船上的众人也发现船倾斜到了一边,底下传来汩汩的水声。 “船要沉了!上去!快上去!”有人喊道,众人连忙弃了桨,奔上二层。 黄遨站在舵前,却仍是沉着,似乎对那些气势汹汹碾压而来的巨舰全然不放在眼里。 “将船打横!”他手握着舵,“泊到豁口处,下锚!” 众人皆明白过来,立刻去取来长杆,合力将楼船撑到那豁口之处,待得最后一艘可逃的漕船过去,将楼船打横堵在了水道上。 水军的船上毕竟有御驾,比黄遨的人惜命多了。若是硬撞上来,便是坚固的巨舰也吃不消,才追到离火船十几丈的地方,就生生停了下来。 不过此时,河面上的景象亦是惨烈。火光连天,烧毁的船只到处都是,河上还漂着许多尸首,也不知是烧死的还是淹死的,都是黄遨的人。 我瞥了瞥黄遨,只见看着那边,神色间有些沧桑之色。 “大王……”这时,一人犹豫着,开口道,“能逃走的弟兄们都逃了,我等接下来如何?” 黄遨道:“此地不可久留,每人带上兵器,看看可有木板柴筏之物,随我投水上岸。” 众人忙应下,纷纷去准备投水。 我也跟在黄遨身后,见他到船舱里去搬一只木箱子,忙上前帮忙,将里面的兵器倒空。 手上忙碌着,心里仍打着算盘。原本我还考虑着在这船上将他解决,须带着人头脱身,如今看来确是不必如此麻烦。他能自己游到岸上让下手,那自是再好不过。 但有得必有失,此事却有个麻烦,那就是我随身的迷药,是装在纸包里面,下水湿了便用不得了,只能靠武力制服。 “倪兄弟水性如何?”正当我思索着,忽然,黄遨看我一眼,问道。 我笑了笑,道:“会游两下子,泅渡差些。。” 黄遨颔首:“如此,莫怕,跟着我便是。” 我忙道:“是,多谢大王。” 黄遨不多言,看那些死士都跳到了水里,也将空箱子扔下,跳了下去。 我站到倾斜的船舷上,将腰带扎稳些,也跳下去。 初秋之际,河水不算十分凉。风带来不远处河面上大火的温热,竟有几分灼人。不过这水上的大火和浓烟,对泅水的人而言,乃是上好的障眼法。 那箱子足够承受两人,我和黄遨手脚并用地划水,这里乃是河道最窄之处,不久,便望到水岸愈发近前。 那些死士能跟随黄遨上将船,自都是凫水好手,待得上岸,只见无一落下。 可正当黄遨面色宽下些,却听得不远处一阵喊杀打斗的声音传来,众人皆是一惊。 原来先前那些着火的漕船上,不少人跳水逃生,也到了这岸上。岸上官军追剿而来,打作一处。 我并不惊讶,这也是我和公子早已议定之事。火船屏障截停漕船,必有许多人跳水逃生。他只需早早将伏兵设在两岸,便可收网打鱼。 黄遨抽出刀,沉声道:“往南撤!” 众人皆应下,忙也将兵器拿在手上,借着草木掩护往南逃。但未出几步,突然,前方出现一队士卒,发现了这边动静,随即杀了过来。 “护卫大王!”有人喝道,几个死士随即朝那边冲过去。 黄遨正要上前,左右忙拦住他:“大王不可辜负弟兄们的心意!快走!” 黄遨面色不定,随我朝草木深处奔去。 后面追兵紧追不舍,不久,有人追上来,剩下的死士随即阻拦。我紧跟着黄遨不落一步。黄遨此人果然狡猾,在树丛灌木间七拐八绕,专挑难觅踪迹之处走,逃出约摸二里地之后,后面追兵的声音渐远,他身旁只剩下了我一个而。 待亦得跑到一片芦苇地里来。 黄遨察觉,诧异地回头看我:“怎么?” “大王,”我说,“小人认得此处,从前来过。想起一法,可助大王逃走。” “哦?”黄遨忙问,“何法?” 我指指不远处的芦苇丛:“那苇丛后面的水边,有一只舢板,大王可用那舢板离开此地!” 黄遨目中一亮,随即弓着身走过去,拨开苇草。 他背对着我,正是下手良机。我随即从怀中拔出尺素,抹向他的后颈。 不料,黄遨突然一个闪身,我扑了个空。几乎同时,他一腿扫来,幸而我回身及时,堪堪避开。 我气息未平,微微喘息着,诧异不已。原想着此人年纪不轻又惯于发号施令,打斗的功夫必然差些,不想竟有这般灵敏身手,也不知他是如何发现了破绽。 黄遨杀意已起,他不待我站稳,起身再补一招,直取我面门。我已被逼道死角,退无可无力,只得接招。他来拿我,我便顺势抱住他的手臂,想似昨日对付狱卒那样一个反身将他掼倒。不料黄遨当是专门练过武,底盘颇是稳健,难以撼动。 我的格斗技巧虽可变化多端,但终究气力不及黄遨,两个回合下来,不但他纹丝不动,反而被他掰住了手腕。黄遨想将我反剪过来,直接凭气力将我拿下。我一个激灵,顺着他反剪的方向腾空翻了个身。 许是未料到我会这招,黄遨一愣。我却不给他走神的机会,反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腿一扫。黄遨低哼一声,却是生生接住了,手上并不松劲,扯着我一道翻滚下地。 就在这时,只听布料撕裂之声,我袖上的衣缘竟被黄遨扯坏,缝在里面的物什滚落出来。 那是祖父赠我的玉珠。因为当年被秦王识破之事,我每每改头换面便要将它收起,又怕它丢了,就将它缝在袖口的衣缘里。 我也不顾袖子被黄遨扯断,急忙脱身,将它拾起,避到一丈开外。 却见黄遨此时盯着我手中的珠子,没有了动作,目光惊疑不定。 “你……”他开口道,“你手上那玉珠,从何处得来?” 我不想他会问出这样的话,冷冷道:“关你何事。” 黄遨似未听到,盯着我,继续问:“将玉珠给你的人,可是姓云?” 我愣住。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喧闹的人声和狗吠,将我和黄遨之间的沉默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