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节
公子看我一眼:“何事?” “无事。”我说,“不过觉得你变了。” “嗯?”公子问,“何处变了?” “你从前断然做不出那般卑躬屈膝的姿态来。” 公子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霓生。”他说,“我从前一直反复思考一件事。” “何事?” 公子望着前方,眸色深深:“若我有朝一日像你从前那般,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还被人卖去做奴婢。我会如何?” 我讶然,不禁啼笑皆非:“你怎会这么想?” “为何不可这般想?”公子道,“三年前的那数场宫变,只消有一次应对不周,桓府便是袁氏、荀氏、庞氏一般下场。若真出了那等事,我能保住性命卖身为奴已经是得了天恩。” 这话倒是不无道理。我亦有些好奇:“你这般假设,觉得自己会如何?” “原本我觉得我应当自尽,一了百了也好过为奴受辱。”公子道,“可这两年,我看多了,觉得你才是对的。死虽可惧,却是最易之事。命无了,便什么也无了。你做得到的事,我为何做不得?” 我哂然,道:“我与你不一样。” “有甚不一样。”公子道,“我不过是没有你那样一个可教你许多本事的祖父。你若像我先前想的那般宁死不屈,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亦徒劳。” 我心想,公子为了证明他与我天造地设,不惜连我祖父的功劳也抹杀,当真煞费苦心。当然,他说得有些偏差。比如我那时之所以会好好留在桓府里当一个侍婢,并非因为我能够忍辱负重,而是因为我想靠着桓府发财。 “故而你方才那般行事,是在学我?”我瞅着他。 公子叹口气:“这也无法,谁让你是我妇人。如今既然出来闯荡江湖,你招摇撞骗,我也须跟着。” 我一愣,忍俊不禁,佯怒地打一下他的手臂:“你才招摇撞骗。” 公子却笑笑,将我的手拉住。 “莫乱动,小心着凉。”他说罢,重新将我的手藏到怀里。 牛车和马车走得不如骑马快,午后,我们才到了雒阳。 还未进城,已经能够感受到肃杀的气氛。 守门的军士大约都被折腾得不轻,面色沉沉,来往行人皆不敢造次,乖乖地任其摆布。不过进城比出城查问更松,与先前那关卡一般,进城的人只消看看脖子和手腕,即可放行。故而我们几人进城皆是顺了,士卒粗略看一看即放行了。 正要往前走,一个出城的老妇因为手腕上有痣,被人强行拖走,远远仍能听到哭喊之声。 我回过头来,不禁与公子相觑。 公子神色平静,不多言,打一下马,赶着车往街上走去。 这处城门离槐树里并不太远,按着我指路,公子穿过街道,折拐几番之后,到了槐树里。 还未到黄昏,巷子里已经飘满了炊烟的味道。 到了那宅院前,只见门上没有挂锁,我心中松了一下。 这趟来雒阳,我最担心的就是这宅中无人,那么我不但白来一趟,还会断了曹叔这边的消息。 “这就是你说的那曹叔住处?”公子好奇地问我。 我说:“正是。”说罢,下了马车去,走到门前,按从前约定之法,在上面叩了三下,隔了片刻,又叩一下。 无人应答。 我等了一会,又如法敲门。 仍然无人应答。 正当我疑惑不解,忽而听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何人在此?” 我转头看去,却见老张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壶酒。 看到我,他愣了愣。 心中的大石登时落下。 “张伯父回来了?”我迎上去,微笑,“我还以为家中无人。” 老张露出惊喜之色,看着我:“你……你回来了?”说罢,目光倏而落在我身后的公子和两个侍从身上,又变得狐疑,“这是……” “这是我丈夫,还有两位小叔。”我笑盈盈地挽着公子的手,道,“此番一道回来,看看伯父。” 公子亦颇为识趣,打量着他,微笑行礼道:“小婿周元,见过伯父。” 老张:“……” 他面上疑色未消,却并无迟疑,露出笑意:“原来如此,诸位远道而来,快快入内歇息叙话。” 这宅子与我上次离开时相较,并无多大改变。 里面显然只有老张一人,他招呼众人将车马都放到院子里,而后,招呼众人上堂。 无人坐上首,老张与我和公子相对而坐,程亮和褚义立在公子身后,皆侍卫之态。 “三年不见,老张别来无恙?”我寒暄道,“不知曹叔和阿麟好么?” 老张将目光从公子等几人身上收回,微笑:“老叟甚好,先生和公子也甚好,只是三年来,他们对女君挂念得很,多番寻找女君,却不得音信。” 这话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不过不打算解释,笑了笑:“我说了不必牵挂,现在不是回来了。” 老张颔首:“老叟昨日还想,女君该出来了。” 我讶然:“此话怎讲?” 老张没有答话,却看向公子:“方才在门外不便说话,未知这几位壮士,是何方英雄?” 我知道老张是谨慎之人,在陌生人面前不会轻易言语,正待回答,公子微笑道:“在下桓皙,乃霓生未婚夫。方才未敢言明,先生见谅。” 第248章 求助(下) 我的耳根热了一下。 不知为何, 明明我从前对秦王之流胡诌我和公子的关系,我总能做到面不红心不跳。而公子每每在人前说他与我是未婚夫妻,我则总是会羞窘起来。 老张看着公子, 面色微微一变, 有些惊疑。 片刻,他说:“足下莫非就是高阳郡公与荥阳大长公主之子, 北海郡公桓皙?” 公子微笑:“正是。” 老张没说话, 目光不定, 看向我。 我说:“此事说来话长, 不过老张放心,元初与我等是一家人, 若有甚话,皆不必忌讳。此番我与他前来, 乃是有一事要向曹叔求助。” 老张道:“何事?女君但说无妨。” 我说:“昨夜宫中之事,你想必已经听说。” 老张颔首:“此事闹得甚大。老叟白日里还在外头打探了一趟,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圣上和太后被烧死在了宫中, 也有人说圣上和太后逃走了, 不知真假。”说罢,他笑了笑,看着我, 目光深远, “当年慎思宫大火, 皇太孙和太子妃下落不明。在起火之前, 女君曾送信给先生,说夜里但看到慎思宫中火起,第二日早晨就让人到闹市中传播消息,说庞后谋害皇太孙和太子妃,放火烧宫。如今此事,几乎同人同事,与三年前如出一辙。” 我知道此事落在任何对当年之事有些了解的人眼里,都瞒不过,也笑了笑。 “此番我来,并非为传谣。”我说,“天下太平不久矣,我想在乱起之前,将淮南老宅的物什和佃户迁出,送往益州避乱。淮南到益州道路长远曲折,此事我一人难为,故而来向曹叔求助。” 说罢,我将一封信拿出来,交给老张。 老张接过信,看了看,收入袖中。 “老叟知晓了。”他颔首,“只是此事?” 我说:“只是此事。烦老张给曹叔带个话,我今日即动身往淮南,他方便帮忙自是甚好,若是无暇也不妨事,我自可处置。” 老张讶然,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女君现下就要动身?” “正是。”我说。 老张叹口气:“何必如此着急?” 我说:“此事宜早不宜迟。雒阳已不安稳,我此来,亦是要告知你一声,速速离开才是。” 老张微微颔首,少顷,看向公子。 “老叟前些日子听闻,君侯往凉州就任关中都督。”他说,“此番,君侯莫非也随女君往淮南?” 公子微笑,道:“霓生乃在下未婚妻,她的事也是我的事,自当同往。” 我脸上又是一热。 老张看向我,少顷,露出笑意。 “如此。”他说,“女君放心,信定然送到,无论先生如何决断,老叟必遣人往淮南报信。” 我颔首:“多谢老张。” 老张道:“现下已近黄昏,女君要出城,自也不便在敝舍用膳。不过厨中有些面饼,女君可随老叟去取一些带上,出门在外,权作糗粮。” 我看着他,笑笑:“如此甚好。” 说罢,我起身,让公子和两个随从在堂上等我,自跟着老张往堂后而去。 这宅子不大,庖厨就在院子后面不远。 我跟着老张走到庖厨里,他打开锅盖,里面果然有些做好的面饼。 “这两日,老叟亦觉得雒阳不宁,便时常备好糗粮,以备不时之需。”老张说着,拿出一张干荷叶,将面饼包起来。 我谢过,道:“我每次遇事都要来烦扰你,着实惭愧。” 老张笑笑,和气道:“女君之事,亦是我等之事。女君放心,先生得信,必会出手相助。”停了停,却道,“不过有些话,老叟还是要与女君说一说。” 我知道他叫我来这里必是有话要私下里交代,忙道:“老张但说无妨。” “女君可曾记得,当年先生曾劝过女君,桓公子那般人,与女君并非一路。就算他待你再好,女君也不可陷进去。” 这话我自然记得,道:“老张,你与曹叔不识元初,他并非寻常纨绔,对门第名利从无执着,否则也不会随我东奔西走。因得这脾性,他疏远了桓氏和大长公主,你应当也有所听闻。” 老张道:“纵然如此,他仍是姓桓。就算当下再出格,将来一旦回心转意,也仍是高门子弟。其中利害,女君可想过?” “自是想过。”我说,“他是高门子弟,我是高士之后,势均力敌,谁弃得谁。” 看着他一脸诧异的模样,我笑笑:“你放心好了,我与元初有今日,亦是经历了许多曲折计较,我岂是那等三言两语便可哄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