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节
自己这身体怎么样,心里没有数么?我不由腹诽, 发热了还非要饮酒, 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当一回事, 还说什么要一统天下…… “孤无恙……”服了药之后,冯旦和两个内侍将他扶到榻上躺下的时候, 秦王仍犹自地要起身,喃喃道, “子怀何在?孤还要与他议事。” 冯旦一脸无奈, 求助地看向我。 我上前, 将一块浸湿的巾帕放在他的额头上,道:“殿下还是歇一歇, 有事明日再议不迟。” 秦王看着我,终于没再说话。 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发热,他的脸上泛着红, 神情也有些迷糊,一双眼睛却是睁得明亮,盯着我,仿佛我是个贼。 “云霓生……”片刻,他开口道,“你说过要为孤治病……” “正是。”我答道。 “你不许走……” 我翻个白眼。这话像个闹气的孩童,我就算想走,还能走到哪里去。 “殿下放心好了,我不走。”我在榻旁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殿下还是睡吧。” 秦王注视着我,眉间舒展,那唇边居然浮起了笑意。少顷,果真似个孩童一般,带着浅淡的笑容,闭上了眼睛。 “云霓生……”他的声音低低,几乎有些听不清,“你勿忘了你说的……” 我应一声。 他再没了动静。 我在旁边坐着,好一会,听得那呼吸声变得平缓,想来是真的睡着了。 心底松一口气,我看着他,没有即刻离开,只看着他的脸。 他睡得很是安详,烛光下,英挺的眉毛和鼻梁落下浅淡而柔和的影子。 我从未否认过秦王生得好看,在所有的皇子以及宗室的王侯里面,他是公认的一等一的英俊。如果他一直在雒阳没有离开过,那么定然也会有许多美名,还会成为许多怀春少女们茶不思饭不想的梦中情郎。 当然,就算是这样,他也比不过公子。 ——“老妇只问你一句话。子启若要纳你,你从他么?” 那日董贵嫔对我说的话,又似徘徊在耳边。 我听得这话的时候,颇觉得好笑。 我觉得董贵嫔着实是高看了我。秦王待我确是不一样,以至于玉鸢对我一直没有好气。不过其中原因我当然知晓,毕竟我要帮他夺天下,他不对我好一些,怎么能显示出礼贤下士的诚意?至于男女之情,我是万万不敢想。我一向有自知之明,整日地穿着男装,像男子一般说话做事,从无半点矜持,惠风就曾担心我会因为这样孤独终老。也只有公子这样自恋太过又没什么浮浪心思的人,能透过外表看本心,以至于被我成功套牢。 而秦王,见多识广,花花草草过眼无数,要什么人要不到,怎么会看上我? 但他今日的言语,让我明白了董贵嫔不愧是秦王养母,秦王的什么心思都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孤在乎你,很奇怪么?” ——“元初能给你的,孤也能给你。” 我想,怪不得秦王孤身至今。凭他这般隐晦的言语,能有人听得懂才怪了。 不像公子,喜欢就说喜欢…… 我看着他,心底长长叹一口气。 若我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或者玉鸢那样思慕秦王已久的女子,得知他这般心意,应道会喜不自胜。 然而我不是。 我深知秦王这样的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都是道理分明,绝不会因为一时头脑发热。 即便他方才真的头脑在发热。 我这般全无贤良淑德之态的女子,能入他的眼,自然是凭着一身本事。所以他看上的,仍是我这一身本事。秦王这样的人,做事总离不开算计,即便是看上的人,也必然是精心考量,任何人都不会比他自己更重要。 至于我对他……祖父说过,世间虽物以类聚,但有时也会有些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欢跟自己太过相似的人。 我想我对秦王就是如此。我之所以从一开始就排斥他,即便后来决定帮他也总是对他一肚子腹诽,大概就是这个缘故。 而正因为我和他本质上是一类人,我也很清楚他需要什么样的婚姻。 他既然要坐天下,又不想重蹈高祖覆辙,那么便要避免与那些权势太盛的人联姻。比如桓氏这样的高门,以及与诸侯往来密切的家族。 如此一来,我这样的人便甚为合适。云氏虽久不被人提起,但并非默默无闻之辈,只消将我曾经落入奴籍这事抹除,我全然可变成一个出身不低,却不会有外戚之忧的闺秀。而我又有些本事,若被秦王纳了,自可为他出力不少,这怎么想也是个十分划算的买卖。 至于董贵嫔向秦王重提与桓氏联姻之事,这也并非是她不了解这个儿子,而恰恰是太了解这个儿子,唯恐他会因这联姻之事惹恼了高门和诸侯,出面为他缓和缓和关系。 甚看上不看上,到头来还不是想让我给他干活…… 正当我腹诽着,秦王忽而动了一下,似乎嫌额上的巾帕不舒服,伸手将它扯掉了。 我吓一跳,看去,却见他的头歪向一边。那眉头皱着,嘴里不知喃喃了什么胡话,未几,又睡了过去。 睡个觉也不老实。 我把巾帕拾起,在水盆里洗了洗,重新放在他的额头上。 秦王这次发烧不严重,退得很快。子时,我再摸他的额头,已经恢复如常。 我也觉得累了,将照看的活计交给来接应的内侍,回房去歇息。 因得公子要来雒阳的事,我夜里连做了好几个梦都是关于公子的,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我才伸个懒腰,忽而又想起昨夜秦王的话,盯着幔帐发了好一会的呆。 待我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洗漱好,又用了些早膳,走到王府前堂去的时候,不出意料,秦王早已经端坐在上首。他正与一众幕僚议事,面色如常,精神抖擞,全然没有了昨夜生过病的样子。 我进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瞥了瞥我,收回,继续与众人议事。 他们说的是安置雒阳周边流民的事。天下动荡之处,并不止雒阳,中原及中原以外的地方,如长沙王一般有心争雄的诸侯不少,大大小小战事不断,也因此生出了许多流民。加上大乱之前因天灾**而生出的大批流民,雒阳城内,加上周围各郡,已经聚集了数十万。这些人拖家带口四处流浪,只有不到一成的人尚可四处找些零活干,更多的人是往各处城乡或寺院乞讨为生,再坏的,便是落草为寇打家劫舍。 各郡长久以来,对流民无可奈何,到了当下更是倍加棘手。秦王夺得雒阳之后,来幕府中陈情的人络绎不绝,此事已经成了秦王当政的头等大事。 众人商议了好一会,商议不下,秦王让他们先散了,留下谢浚和我。 “此事,你们二位怎么看?”他直截了当地问。 谢浚道:“各郡皆有将流民遣回原籍之意,可这般想法不实在。雒阳城中的流民亦人满为患,无力收纳。依臣看,仍要以屯田之法安顿。京畿这些年损失了不少人口,多有无人耕种的荒地,分与流民屯田,可似辽东一般,一来充裕粮草,而来补充兵员。” 秦王颔首,道:“孤亦有此意。可京畿虽有荒地,却皆是有主,若要安置流民,还须先征地。” 谢浚叹口气,苦笑:“只怕这些豪强不愿把地让出来。” 秦王随即目光瞥向了我。 我笑了笑:“此事好办。殿下可还记得先帝时,元初曾提议在司州清查人口户籍,无论士庶,各户以人头纳税。” 秦王颔首:“记得。不过先帝未允许。” 我说:“文皇帝时,还曾颁布过一道诏令。司州按井田古制,无论士庶,每户以人头五亩为限,超出便是僭越,划为公田。” 秦王和谢浚的脸上都露出讶色。 谢浚道:“文皇帝确有过此令,乃是因司州土地兼并日甚,不过此令虽颁下,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说:“既然已经颁下,便是圣诏。殿下可先清查户籍,而后再重颁此令,将空余田土安置流民。” 谢浚看着我,片刻,目光深远:“霓生,你是要我等将豪族士绅都得罪了。” “得罪又如何?”我说,“天下是天下人的,那些豪族与百姓相较,乃九牛一毛。”说罢,我看着秦王:“当下京畿新定,百业待兴,豪族高门经受过一番动乱血洗,元气大伤,正是羸弱。殿下若不趁此时拳脚,便失了先机,等豪族高门缓过气来,殿下想再动手,只怕再费气力也难了。” 秦王沉吟,没有言语。 这时,冯旦忽而走到堂上来,向秦王一礼。 “殿下,”他说,“董贵嫔来了。” 第326章 猜疑(下) 董贵嫔突如其来, 众人皆诧异。 秦王闻得此事之后, 旋即从案前起身, 迎出门去。 还未出院子, 董贵嫔已经扶着老宫人的手, 走了进来。 众人忙上前行礼。 “我听闻你昨夜又烧热了,便赶来看看。”董贵嫔看着秦王,“你现下觉得如何?” 秦王微笑:“儿已安好, 母亲不必挂念。” 董贵嫔细看他神色, 大约觉得果真无事了,眉间松下来。 “你昨日又去营中骑马了?”董贵嫔叹口气, “我早叮嘱过你,你大病新愈, 切不可掉以轻心, 须得好好静养一阵。你偏偏不听,总这般逞能,再大病一场如何是好?” 秦王道:“昨日是儿不慎,不过母亲宽心便是, 有云霓生在,断不会有碍。” 我在一旁听着, 不由瘪了瘪唇角。 这秦王也不知是不识眼色还是故意, 董贵嫔早在他面前表示过不喜欢我,还不知死活地特地提我。 果然,董贵嫔闻言,将目光看向我。 “哦, ”她的声音不辨喜怒,“云霓生也在。” 我只得行了礼。 董贵嫔没对我多加理会,秦王看我一眼,搀着她,往堂上而去。 见他们母子和乐的模样,我知道自己在跟前不讨好,便懒得凑这等热闹。趁着无人注意,我从一旁溜开。 不料没走几步,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唤我,转头看,是谢浚。 “霓生,”他走过来,道,“你去何处?” 我信口编道;“我还未用早膳,去找些吃的。” 谢浚微笑:“我正好也不曾用,一道用膳如何?” 我讶然,谢浚却吩咐旁边的内侍去准备早膳,摆到旁边院子的堂上去。 见他如此,我也只好从命,跟着他前行。 鉴于谢浚每次找我,都是有话要跟我说。我心中猜测着,不知他是要问方才商议的政务,还是又像上次一样,警告我不要有贰心。 “昨夜,是你为大王治病?”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