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你疯了吗?”泛漪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她说的话,一个可怕的事情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她猛地抓住明若柳的手,激烈反对道:“不要!不要告诉他!” 明若柳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你如果告诉顾公子,那程公子岂不是也会知道我也是妖……”泛漪越说声音越抖,她哽咽地抽了一声,豆大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里簌簌滚落。 “阿柳,我求你!不要告诉他!” 明若柳终于恍然大悟。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真话可能会付出多大的代价,牵一发动全身,她和泛漪早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对不起,我不是……我没有……”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重重叹了口气,歉然道:“泛漪,我刚刚没想那么多。”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会说了。”她低声向泛漪保证。 泛漪用力抱住她,心有余悸地破涕为笑。明若柳抬手回揽住泛漪,一颗心越沉越深。 她永远也忘不掉程颐看着她时鄙夷仇恨的眼神,程安亭若是流着同程颐一样的血,她要是向顾琢斋坦白,岂不是将泛漪往死路上推? 她可以赌自己的命运,却不可以赌泛漪的命运。 第87章 今朝画院按品类分为佛道、人物、山水、鸟鲁、花竹、屋木六科,顾琢斋擅画花鸟,便入了花竹一科,专攻此道。 院中画师则按品级分为待诏、供奉、司艺、内供奉、后苑副使、画院学士几等。待诏人数最多,往上依次递减,学士仅有一人,即为画院院长。 画院制度较为松散,院中画师只要完成既定的任务,其余的时间则可自由出入御书阁,借览宫中收集的历年书画。 顾琢斋清闲时喜欢跑到御书阁借出两幅画做临摹练笔之用,这日他正在自己的画室里用功,一个与他同级的待诏赶来,急急敲了几下他的门,不等他答应,就径直推门而入。 “茂之兄,汪副使要你即刻去他那儿一趟。”那个待诏传完话顿了一顿,又喏喏补上一句:“茂之兄,你快去吧,汪老看着……有点生气。” 顾琢斋猝不及防被打断,抬头见这位同僚的表情有几分惊惧不安,心往下一沉。 一般画有问题,在司艺处就会被打回重画,今天能惊动到汪石,想来事情非同小可。而且汪石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得是出了什么差错才会惹得他面有怒容? 顾琢斋向这位同僚道一声谢,撂下笔匆匆往汪石所在的小苑赶去。 他倒没想到房里除开汪石,一个向来和汪石不对付的陈大人也在。汪石面无表情坐在桌前,手边放着他昨天呈上去的扇面。他注意到他进门的时候,那个陈副使似乎面有得色地挑了一挑眉。 “下官参见二位大人。”顾琢斋谨慎地向两人行了个礼,意识到今天的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这几个月他呆在画院,对院里的暗流涌动也感知到了一二。 院中画师表面上一派和乐,暗地里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皆是世家贵族出身,一派则是商农子弟。 延珣在时作为一院之长,虽然处事无偏颇,但其实颇是不满画院成为了贵族子弟谋求清贵职务的后花园。他对汪石等靠手艺进来的画师多有扶植,便是想要让画院以画为先,真正汇聚天下英才。 院内风雨不断,去年两派斗争日益尖锐,去年延珣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急流勇退,暂缓双方矛盾。 他告老还乡之后,院长一职按理应从三位副使中选拔一人补上,可开春后诸事繁杂,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汪石虽然德高望重,画艺令人心服口服,但他在朝中无甚权势根基,而且与院中其余两位副使关系冷淡,是以能否顺利升为院长,其实是个未知数。 顾琢斋无意站队,但他是由汪石延珣带着进院的,自然就与那些靠着画考进入画院的画师们较为亲近。 他自知有不少眼睛一直在背后盯着自己,是以处处小心谨慎,唯恐给汪石招来麻烦,没想到今天还是不小心中了招。 “这是怎么回事?”汪石面无表情地微微点了下头,拿起扇面向他的方向抬起手,沉声问。 顾琢斋恭敬地双手接过扇面,看到纸面上本应该赤红艳丽的木棉花瓣隐隐发暗,立即明白自己着了什么道儿。 有人在他的朱砂里掺了少量赭石粉末。 这批团扇是预备着呈给后妃和亲贵使用,宫中等级森严,何人能用何色皆有明确规定,非有额外懿旨不得僭越。 朱砂乃正红,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使用。朱砂里掺了赭石,等时间一久矿石的颜料沉淀变化,这红色便会暗红发黑。 所谓“恶紫夺朱”,他这把扇子分送到使用的人手上非常不妥当。 陈副使双手拢在袖中,责备地扫了顾琢斋一眼,“幸好今天本官留心多看了一眼,不然这扇子送上去,无端又要惹出一堆是非。” 顾琢斋悄悄抬眸看向汪石,汪石稳坐不动,却不动声色朝他晃了一下指头。 他会意,立时一揖到底,毕恭毕敬道:“下官大意,险些惹出祸事,如何惩罚,但凭各位大人决断,绝不敢有一句怨言。” 陈副使显然没想到他会认错认得这般爽快,准备在嘴边冷嘲热讽的话没了用武之地,他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巴,最后一甩衣袖转而向汪石发难。 “汪兄,这种错按着规矩理应罚俸三月,从司艺降为供奉,不得参与院内下一次的评级选拔。可他现在就是个待诏,也没得品级可以降,你说该怎么办?” 陈副使的意思无外乎是责怪汪石不顾规矩,让顾琢斋一个区区待诏做司艺的事儿,结果给画院捅了篓子。 他让汪石处置顾琢斋,汪石为了顾全在院中的颜面威信,下手只能重不能轻。他说顾琢斋无级可降,便是在暗示汪石干脆将顾琢斋赶出画院。 顾琢斋躬着身子听到陈副使这话,手心禁不住沁出了层冷汗。 他早已想明白,延珣将他安排进画院绝不仅仅是出于对他的赏识,更是一种对其余人的震慑——他人不在此,但他的眼耳心神却仍在此。但像他这样的人延珣和汪石可以找到一个又一个,为了回护他而落人口实,汪石着实没有这个必要。 汪石半天不说话,顾琢斋静立在原地,表面看着还算冷静,心却一点一点地发凉。 终于,汪石不疾不徐地发了话。 “让他来画这个扇面,是我做的决定。他出了岔子该罚,但不能说所有都是他的错。我不让他画,他也画不了这个,你说是不是?” 汪石摆明了想要回护,陈副使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我看这样吧。”汪石伸手翻了翻桌上放着的其他扇面,说道:“罚俸半年,取消他参与下次选考的资格。” 陈副使似是得了话柄一般,身体精神抖擞地一振,打算和汪石好好理论。汪石抬手截住他话头,说:“这几幅画就交给丁绍钧画吧,十天,按他的手上功夫,应该也能画好。” 陈大人眼眸一闪,没有打断汪石。 “丁绍钧这次算作有功,下次不用经过考核,直接擢为供奉,陈兄,你觉得这个处置怎么样?”汪石和气地笑着问陈副使,然而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 陈副使一捻长须,垂眸沉吟片刻,妥协道:“那便这样吧。” 他移眸看向顾琢斋,严厉喝道:“顾琢斋!” 顾琢斋一凛,恭敬答是。 “下不为例!”陈副使背着手走到他身旁,撂下这四个字,随即推门离去。 顾琢斋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终于略微松了口气。 “茂之,起身。”汪石见他还在行李,温声吩咐道。 顾琢斋站直起身,歉然又感激地看向汪石,还是憋不住想为自己辩驳一句,“老师,我不会把赭石粉和朱砂混在一起,我不是那样粗心的人。”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粗心的人。”汪石肯定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一看他拿来的那画,就晓得肯定是你的颜料被人动了手脚。”他轻叹口气,“可现在院里人心涣散,再为了一幅扇面搞得风风雨雨,没有这个必要。” 顾琢斋刚才没在陈副使前为自己辩解,就是顾及到了这一点。他知道,只要稍微他表露出不服之意,陈副使便会抓住他这点不服大做文章。 无论如何,到底是他的画出了问题,别人在暗他在明,他要是再将其余人等拖下水,以后说不定真的再也无法在画院立足。 平白无辜遭人算计,顾琢斋涵养再好,此时心里也是又愤怒又委屈。停职罚俸他都可以认栽,让他顺不过起气的,是错过了下月选拔的机会。 “我自问平常已经很小心了,为什么还有人这样煞费苦心地给我下绊子?”他抱怨地说。 汪石听到他这意气之言,摇头笑而不语:顾琢斋还是太年轻,不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你画得太好,他们害怕。”汪石一针见血地向他说明原因,轻蔑地提了下嘴角,又道:“而且他那个废物学生丁绍钧这次要再升不了供奉,只怕会沦为画院的一个笑话。” 顾琢斋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何陈副使突然向他发难。 他试探问道:“因为每次一科只有一个拔擢升等的名额,他怕我会把他挤下去?” 汪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画院一年考选两次,每次从各科中选取一人升品。延珣成为院长之前,画院的选考几乎已经成为了院中某些人敛财的一种手段,有些不愿同流合污的画师,甚至会在待诏一职上耗费近十年的青春。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画院有段时间青黄不接,做主笔者碌碌无为,而真正有才华的人明珠蒙尘,只能被逼离开画院另谋生路。 延珣对此不正之风深恶痛绝,是以一成为院长就规定每次公布成绩时也要将画示众,避免有人暗箱cao纵。 丁绍钧是朝中一名重臣的侄子,托了几道关系拜入陈副使门下,又上下打点了不少银钱将他送进了画院。 画好不好,全凭心断,就算延珣有这样的规定,也仍然有可cao控的余地,只是说不能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用钱买资格。 丁绍钧就偏生是差到让人连睁只眼闭只眼都不行的地步。 以前每年都是由延珣亲自出题,延珣离院,院长还未决出,今年的试题便是由三位副使一同商议决定。 自己的老师是出题人,花鸟科里的同僚没有一个特别出挑的,天时地利人和,丁绍钧本以为这次十拿九稳,没成想半路杀出了一个顾琢斋。 现在画院里的风向一天变三变,要是这一次陈副使不能被提拔成院长,丁绍钧以后更难升成供奉。他用这手段暗害顾琢斋,一是为了自己铺路,二是得了陈副使的授意,想要杀一杀顾琢斋的锐气。 “卑鄙!”顾琢斋气愤不已地骂道。 第88章 “比这更卑鄙龌龊的事儿你还没见识过呢!”汪石轻描淡写地一笑,语气悠然。 顾琢斋一愣,心底一下蹿出了股彻骨的凉意。 比栽赃陷害还要卑鄙龌龊的事儿,那得有多么不堪? “怎么,吓着你了?”汪石好笑地看向他,似是在嘲笑他的胆小。 顾琢斋眼神一黯,摇了摇头。 他纠结了一会儿,沮丧说道:“我只是觉得,这儿……好像和我原来想的不大一样。” “你原来以为画院是个什么地方?”汪石眸中精光一闪,追问道。 顾琢斋欲言又止,觉得自己真心想说的话实在太不中听,便只是含糊答道:“我也想不清楚。” “你以为画院不比其余各部为名利二字血雨腥风,这院里的人靠才华争先后,各个品行高洁,不入俗流,结果发现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明枪暗箭,这里一样也不少。” 汪石爽朗一笑,直接了当地说出顾琢斋心中所想。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顾琢斋,问道:“这儿不是你想的那个世外桃源,你失望了,是不是?” 汪石的神情莫名有种嘲弄之意,顾琢斋觉得自己只要一点头他就会马上大笑出声,可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没什么可笑的。 一个东西面目全非,错的是毁掉他的人,而不该是对这个残破品痛惋的人。就算画院不是他想的那样,他也不觉得自己那样想是错。 所以他不懂为什么汪石看他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浅薄无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