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方卉泽擦了擦他额头的虚汗,手指碰到他的皮肤,忽然顿了一下:“发烧了?” 萧肃挥开他的手。方卉泽在屋角的柜子里拖出个行李袋,从里面翻出医疗包,找了个红外体温计在他额头扫了一下。 38.5度。 方卉泽低声骂了一句“cao”,从行李袋里掏出一个小格子,送到他面前:“怎么吃?” 萧肃认出那是自己随身带的药格,没想到方卉泽出来跑路还带着它,是怕自己死了他就没有人质了吗? “说话!”方卉泽有些焦躁,等不到回答,干脆打开盒子将四种药一样取了一片,捏着他的下巴给他灌了下去。 萧肃呛得昏天黑地,很久才顺过来一口气,哑声问:“你要偷渡?” 方卉泽背对他站在桌前收拾行李袋,没有回答。 “去哪儿?” 方卉泽的背影顿了下,仍旧没有回答。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萧肃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了,“那个匣子,现在已经在警方手里了。” 方卉泽微微回头,侧颊在夕阳下显出一种刀削斧砍般凌厉的光影,但他的眼神却是平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柔软:“我知道。” “所以,你还带着我干什么?” 方卉泽站在晚霞的余晖里,沉默着,良久,嘴角忽然勾了一下,说:“从现在开始,我去哪儿都会带着你,阿肃,你再也别想跑了。” 他的口气古怪极了,萧肃心猛地一跳,仿佛忽然间窥到了某个极为诡异的真相,然而那感觉倏忽一闪便消失了,没能抓住。 窗外传来女人悠长的呼唤,饭菜的香气顺着炊烟飘了进来,方卉泽被惊醒了,探头出去应了一声,打开门走了。 四周恢复了寂静,晚霞的光透进来,给湿闷的空气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橙红色。萧肃躺在硬板床上,虚弱乏力,但思维异常清晰——方卉泽要偷渡出国了,必须尽快弄清楚他想去哪儿,然后想办法通知荣锐。 闭目养神片刻,他硬撑着爬了起来起来,扶着墙慢慢挪到窗口。外面天已经麻麻黑了,海天之间只留下一道金红色的光带,几艘渔船飘在海面上,船身似乎刷着型号,但太远了,萧肃长期营养不良,有点轻微的夜盲,所以看不大清楚。 其实即使看清也没用,他对船舶没有任何研究。 视线由远及近,挪到海边的礁石上,一些半大孩子在那里捡贝壳,背着小篓子,赤着脚也不怕冷。 再近,是一排高矮不一的民居,有单层的平房,也有两三层的小楼。有些屋顶上晾晒着衣物,有些则挂着些咸鱼、咸菜什么的。 对面一户人家的天台上,向阳处铺着塑料条纹篷布,却没有晒咸鱼,而是晒着些密密麻麻的虫子。 虫子?萧肃忽然警觉,眯着眼睛细看,发现那不是普通的昆虫,而是虿! 虿,是一种中药,用野生的东亚钳蝎炮制,可以治疗惊厥和心血管疾病。 现在才四月,清明节都没过,北方产地的东南亚钳蝎还没长大,不是炮制、晾晒的时候,只有两广地区特有的“春蝎”才正当季! 所以,这座渔村在两广地区? 萧肃心中一动,再次望向稍远处那家晾着咸菜的人家。天色已经很暗了,好在一盏路灯正好打在屋顶一角,明亮的光圈里,能看到那儿摆着一些切成厚片的淡黄色根茎植物。 那是小良姜,也叫高良姜,因为出产于古高凉郡而得名,后来被讹传为“高良”。 全国90%的高良姜,都出自一个产地。 萧肃深深吸了口气,差不多已经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这应该是一座位于广西西南部的小渔村,离湛江徐闻不远,隔着北部湾,与一个东南亚小国隔海相望。 越南。 没错,就是越南,当年方卉泽就是在那儿,给他的生母王桂玉调换了一个假身份。现在,他自己也打算从这里离开,去那个国家寻找他“新生”! 问题是,他为什么非要带着自己这个累赘呢?萧肃微微皱眉,心底里翻腾着一个绝不可能的猜测,但只一下便被否定了。 算了,他怎么想并不重要,只要确定他不想让自己死,就够了。 联想起刚醒来时方卉泽和那个女人在门外的对话,萧肃推测,他们提到的那个叫“阿虎”或者“阿豪”的人,大概就是帮忙偷渡的蛇头,现在这个蛇头暂时不在家,所以方卉泽还要再耽搁一点时间。 这点时间,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萧肃闭着眼睛吸了口气,开始抠自己的嗓子眼,忍着剧烈的胃痛,终于将刚才吞下去的药片全部呕了出来,吐在窗外的草丛里。 两天一夜,将近四十个小时,他只喝了半盒牛奶,胃里早就空了,吐完虚脱得几乎无法站立,冷汗将头发和衣服都濡湿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硬撑着回到床上,慢慢地躺下去,在眩晕中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 这里是渔村,虽然偏僻,但毕竟周围有人,方卉泽在等待蛇头的时间里,为了稳妥一定会再给他打镇定剂。 可是他不能再睡了,他必须找机会给荣锐传消息。 而想要方卉泽不敢再给他打镇定剂,唯一的办法是让自己衰弱,衰弱到睡过去就可能会死。 方卉泽不想让自己死,不是么? 萧肃微微地笑了,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方卉泽回来了,正在上楼。 他侧过身,运气,用拳头按着自己的胃部,慢慢吐出刚刚催吐时泛上来的残血,然后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开始发抖。 第103章 s2 门“吱呀”一声开了, 鲜甜的鱼汤味儿飘散在空气中,萧肃阖着眼,听见方卉泽走了进来, 似乎在床头放下了一个木制托盘。 “阿肃?”他低声说, “起来吃点东西。” 萧肃没有吭声, 他伸手过来摸他的额头, 还没触到, 手机忽然响了。 “喂?”方卉泽接起电话,往窗口走了几步, 叫了声:“阿虎?” 阿虎?萧肃立刻警醒, 凝神听他和对方讲话。 方卉泽说的是本地方言, 但并不熟练,间或会夹杂几句普通话。萧肃大致听懂他是在和对方约时间, 要去某个很远的地方。 “越快越好。”他说, “你不是明天回来么?那就明天!” 对方仿佛并不同意, 拉拉杂杂说了很多。方卉泽的语气有些迟疑:“什么?不可能,没人知道我会……警方怎么可能追到那边?” 警方?萧肃第一反应是自己留下的信号被荣锐追踪到了,心中一喜, 又听见方卉泽说:“可能只是例行检查, 最近开春, 严查活动比较多……” 他们用方言你来我往说了很久, 最后方卉泽开始不耐烦起来, 略提高声音道:“价钱翻倍。” 对方似乎满意了, 俩人又说了几句,方卉泽说:“最晚后天。”然后挂了电话。 后天……萧肃盘算着,那么自己至少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想办法,就是不知道警方到底有没有追到方卉泽,而追踪的人,又是不是荣锐, 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方卉泽打开床头灯,俯身摸了下萧肃的额头:“阿肃?醒一醒,吃饭了。” 萧肃抖得厉害,不完全是装的,实在是体力消耗到了极限,又发着高烧,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方卉泽摸了一手的冷汗,吓了一跳,扯开棉被给他盖上,道:“阿肃你冷吗?怎么抖成这样……” 萧肃撑开眼皮看他一眼,意外地发现他脸色也很差,憔悴青白,眼中布满红血丝,眼圈又黑又重。 “阿肃你怎么了?”方卉泽看到枕头上淡红色的血迹,眼中现出明显的惊惧,拇指在他嘴角擦了擦,问,“胃痛吗?又吐血了吗?” 有那么一刹,萧肃都恍惚了,仿佛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仍旧是他温良和顺的小舅舅。 真是讽刺啊,闹到这一步,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吗? 沉默片刻,萧肃疲惫地合上眼,低声道:“我想睡一会儿。” “吃点东西再睡,嗯?” 萧肃侧过头,背对他说:“不想吃,好累。” “……好吧。”方卉泽用毛巾仔细擦干他头上的冷汗,给他掖了掖被角。隔了少顷,仿佛是为了补偿,又摸到他的脚踝,将绑着他的扎口带剪断了。 萧肃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猜想他应该不会再给自己打镇定剂了。 鱼汤的气味渐渐淡去,窗外夜色越来越重,风也凉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方卉泽又试探着叫了声:“阿肃?” 萧肃昏沉沉地,略清醒了一下,没有回答。方卉泽静了片刻,屏息在他胸口摸了一把,仿佛怕他就这么死了似的,确定他心口还是热的,才喘了下气。 萧肃听见他在窗口拨手机,号码位数很奇怪,不是国内的电话。 果然,开口时他说的是英语:“yeager?” 耶格尔?查理.耶格尔?冒牌phenix公司那个研究员?萧肃警醒了一下,侧耳细听,听见方卉泽在向对方描述自己的症状,体温、食量、在服的药物……说得十分详细。 耶格尔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方卉泽语气有些低沉,道:“我要带他回elysion,但原先的计划出了点意外,我要换条路,可能很辛苦……我不确定他这样子能不能坚持到达……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暂时好起来吗?” 对方问了几句什么,他有些焦躁,在窗前来回踱步,道:“我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说……但是我怀疑他已经进入急发期……好的,你稍后列个清单发给我,我明天去找找看。”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非常隐晦,语焉不详,但反复提到了“elysion”。 elysion,希腊神话中的极乐净土,据说位于列狄河彼岸无限的原野,只有被神选中的人才能获许进入。萧肃猜测那可能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警方一直在寻找的查理.耶格尔,大约就藏在那儿。 但这个名字太虚幻了,应该只是个代号,不知道确切的方位在哪儿。 方卉泽挂断电话,坐在桌边叹了口气,之后从柜子里取出行李袋,悉悉索索地收拾着什么。 萧肃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偷偷睁开眼看了下,发现他在给自己的胳膊换药,一个极为狰狞的伤口在他上臂处,血rou模糊,仿佛是最近才受的伤。 他用绷带裹好伤口,套上t恤,舒了口气,关了灯,慢慢躺在了板床上。 窗户上没有窗帘,月亮慢慢从云彩里露出轮廓,洒进一室如霜的光辉。萧肃静静躺着,方卉泽却一直辗转反侧,隔一会儿便试一下他的额头,或者摸一把他的手心,替他擦擦鬓角的冷汗。 迷茫间萧肃忽然想起他们小时候,有一次他也是这样发着高烧,半夜被父亲带去儿童医院打吊瓶,方卉泽像个保镖一样跟着他,一会儿给他喂水喝,一会儿给他扇扇子…… 那时候,王桂玉应该还没找上他,方卉泽是方家名正言顺的小儿子,养尊处优,光明正大。 如果一直那么下去,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吧?萧肃心里有些难受,至今想不通王桂玉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教他杀人,教他作恶,教他背叛亲人…… 石鹏的仇,就那么重要吗?必须要毁掉亲生儿子去报吗? 如果石鹏还活着,知道她对自己的孩子做了什么,会不会恨死她? 萧肃混乱地想着,渐渐沉入梦乡。梦里他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坐在父亲床前。萧勤的病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胸部以下都没有知觉了,脸都瘦得凹陷下去,只有眼睛特别黑,特别亮。 “不要怕,阿肃。”父亲看着他,用一种特别悲悯的,不舍的眼神,“人的一生有长有短,但不论长短,都是完整的,有出生,有死亡,有悲伤,有快乐……不要因为自己注定年命不永,就错以为自己的人生是残缺的,必须必别人少点什么……不,你什么都不用少,懂吗?” 十几岁的萧肃懵懂地点头,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但其实完全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你看那棵树。”父亲望向窗外,说,“这棵刺柏,是你出生那年我亲手种的,下种的时候,它差不多二十岁,将来,它还能再活二十年,二百年,甚至两千年……阿肃,人的寿命,再长也不过百年,在这棵刺柏面前,就像一眨眼那么短。而那些山川河岳,亘古便存在着,刺柏上千年的寿命,在它们眼中恐怕连一息都算不上。” 萧肃茫然看着父亲。萧勤慢慢抬起手,修长干瘦的手指抚过他笔挺的鼻梁,稚嫩的脸蛋,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还太小了,儿子,爸爸说的这些,你都不懂……但是你总会懂的,阿肃,你记着,也许你只能活四十岁,甚至三十岁,但长短不重要,完整才最重要,你要时刻记得,不要辜负自己的生命,不管三十年还是一百年,都不要辜负它,要享受快乐,品尝痛苦,去爱,去恨……” 他悲哀而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对不起……阿肃,对不起。” “阿肃?阿肃?”父亲的声音陡然间真实起来,仿佛就在耳边,萧肃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异乡渔村的木屋里,身边没有父亲,只有方卉泽。 “阿肃你怎么了?做噩梦了?”方卉泽扶着他的后颈,给他灌了一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