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九重楼
公元1472,成化八年,鞑靼毛里孩等扰安边、固原、平凉。白圭以大举攻河套鞑靼,发京兵及他镇兵十万屯延绥,责令河南、山西县民输饷,不输则预征明年赋。于是内地sao然。同年六月,鞑靼扰平凉、巩昌、临洮,杀掠人畜三十六万四千余。 同年七月,苏、松、扬等三府水灾。浙江海溢,杭、绍、嘉、湖、宁五府各被水灾,共八郡。沦没田禾,漂毁官民庐舍畜产无算,溺死二万八千四百六十余人。 余姚,有一座百年古楼,红墙绿瓦,重檐歇山,飞檐翘角,描金画彩,风姿别致,蔚为壮观,巧夺天工,古楼坐北朝南,重檐歇山,分九重五间三弄,抬梁式与穿斗式相结合的梁架结构,大堂用九檩、七柱,五岳朝天,不过这阁楼并没有牌匾,世人皆称为九重楼。 成化九年上元节元夜,休养生息后的古镇,附近的男女老少,无论白发老人或是智齿小儿,只要对上任意一盏花灯的题目就可进九重楼参加接下来的题目,最后的胜出者赠予极品白玉原石一块。 这么有意思的事儿,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自不是少数。 白雪皑皑,有一位身穿水红色襦裙,外面罩着月白色莲蓬衣,围着素色兔毛风领,举着茜色油纸伞,乌发缠着丝带随风飘舞,肌如凝脂的娇美女子,瞬间吸引了人群的注意。 引起关注的不仅仅的这女子的美貌,还有她的才学,她已经答对前面那男子未答出的一题了,可是那小斯却不准她一个女子入内。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现代见过各式各样促销活动的程溁,自然也为了这块极品羊脂白玉来碰运气来的。 她对那羊脂白玉喜欢的不得了,就算最后结果是她技不如人,那她也要尽力尝试一下,岂能不战而退,程溁微微皱眉道“答对题者入,为何女子就不能进?若是不能,为何不提前写明入内规则?” 小斯挠着头,一脸难为情,他从没见过如此姝丽的女子,若他是东家,自然愿意请进这姑娘,可他家掌柜偏偏信奉的是,丑妻才是家中宝的怪胎,他只是个奴才,哪有资格让他家主子为难呢?于是支支吾吾红着脸尴尬的抓耳挠腮。 程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淡笑直言道“俺也不难为小哥儿了,麻烦把你家主子请来,俺亲自与他说。”说着又不经意瞥了一眼那案子红绸上,质地纯、结构细、水头足、羊脂白、油性重的美玉,暗叹那块羊脂白玉,倘若放在现代那可真真是价值连城。 羊脂白玉自古以来都被世人极为重视,是玉中极品,非常珍贵。它不但象征着“仁、义、智、勇、洁”的君子品德,而且象征着“美好、高贵、吉祥、温柔、安谧”的世俗情感。 “小姑娘,这不是来玩的地方,速速回去!”低沉富有磁性、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 顺着声音抬头,一双玄色绣着不知名鸟儿的靴子映入眼帘,披着墨狐包边的玄色大氅,上半身被油纸伞挡住看不清。 程溁随即疏离一笑,暗思又是一个烧包,姐先给你个下马威,微微俯身行礼,道“大叔!几日前俺思索一对联,很是有意思,不知可否讨教?” 古人诚不我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女子真是难缠,这可是这女子自找的,玄衣男子嘴角挂着一个冷笑,抬头望向远处,负手而立道“说来听听?” 程溁心中暗暗鄙夷,但面上不显,字正腔圆,道“这对子不过五个字,简单的很,”一字一顿继续,继续道“上联是‘烟锁池塘柳’,请大叔指教。”说完谦卑的站在那里等着回答。 据说这可是乾隆年间在一次江南科考时,两名举子不分上下,乾隆于是出此联而面试,其中一名考子一见,当场调头就走,而另一名思索半天后无解,也只好悻悻而去。乾隆于是御点先走的考子为第一名,众臣问其故,乾隆说’我此联为绝对,能一见断定者必高才也。’ 这对子连几百年后的文人都对不出,姐可不信你行,小子装什么风流人物,这次你的羊脂白玉,姐势在必得,哼哼! 几个纨绔子弟从楼里探出身子。 头戴紫色六合一统帽的sao客道“感觉很简单呀!没什么水平,这小娘子大言不惭!” 长的像白果仁的书生,吧唧道“用词也很寻常!这小姑娘真是自不量力,居然敢找九重楼东家的麻烦!” 头戴墨玉簪的书生,嘲讽道“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女子无才便是德,哈哈!” 一旁的白发老翁提笔入墨写下这上联,摇头道“这对子看似简单,但实则其结构上五个字使用五行金、木、睡、火、土作为偏旁,欲对出意境佳的下联难!” 戴蓝色襆头的文人摸着胡须,品味着道“水烟、池洼、小塘、与绿柳是乡间画作的主体,锁是灵魂。” 脚踏方头鞋,头戴六合一统帽的白面文人,摇着扇子,道“画中用烟锁二字描绘浓淡远近之美,又与升起的水烟形成动静之美。老爷欲对出合乎五行且意境相衬的下联来着实不易!” 余姚这小地方也卧虎藏龙吗?让他试试,玄衣男子随即道“小姑娘,这下联你能答的出吗?” 程溁早就猜到这sao人会这样问,抖抖茜色油纸伞上的雪,微微一笑道“呵呵,这本就是俺出的对子,对得出如何,答不出又如何?” 那身着玄色大氅的男子,贵人语迟,终于上前两步,正视对着楼下,道“小姑娘,你若对的出,那本,我向你道歉,请小姑娘入堂可好?” 程溁这才瞧见这男子的脸,居然和李东明有八九成相似,瞬间觉得有点亲切,忍住得意故作思索,道“好,上联是烟锁池塘柳,下联为秋照银杏坡。您看如何?请诸叔叔、伯伯帮忙品鉴。” 满堂顿时鸦雀无声,只闻这姝丽女子的如诗般声音,所有人都被这下联惊呆了,这意境也太美了,上联朦胧,下联明澈。 程溁站在台阶上本就比堂前的众人高,这回形象瞬间就更加高大了。 玄衣男子对着楼下众人,拱手道“今日上元节猜灯谜,鄙人出一谜语,为诸位助兴,‘烟锁池塘柳,左有右没有,若想猜此字,当中需加口。’打一字。” 一道如沐春风的声音随即传来“诸位承让了!谜底是‘衙’,烟锁池塘柳,此字边边有取各字的偏旁为金木水火土,是为五行,五 行 口衙,合成“衙”字五行加口乃衙,不知小子猜的可对?”楼下一舞象男子徐徐道来,这舞象男子外披墨狐包边的月白色大氅,霜色直缀,发髻插着竹节白玉簪,手中一把群青色油纸伞,翩翩浊世佳公子也,不是谢迁又是谁! 他刚和熟人说了句话,一转眼,小人儿就没了,大雪纷飞,但他毅然忍不住溢出冷汉,后背发凉,他的小人儿如花似玉,万一遇上拍花子的该如何!好不容易才在这人堆里,瞧见凑热闹的小人儿,她居然在这得意洋洋的猜谜,谢迁无奈的摇摇头。 第二重楼坐在雕花四房桌悠哉品茶,身穿黛色褙子,绣着牡丹的贵妇人,瞥了眼楼下,道“好俊的舞象男子,这么难的字谜,居然如此快就答的上来,当真是文采斐然!” 妇人对面坐着一眉目清秀的女子,着雪青色绣着蝶恋花的月华裙,腰上系着金镶玉绸带,她手中斟茶的杯子早已溢出水,而不自知,只痴痴傻傻瞧着谢迁,道“朗眉星目,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当真如话本子里的男子,瞧着也正是婚配年纪,不知成婚与否?” 贵妇人瞥了一眼这清秀女子,冷声道“这种话也是你一个姑娘家可以说的吗?” 这女子瘪瘪嘴,对这妇人的训斥毫不在意,仔细听着楼下那如玉男子的话语。 “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子也有谜题,请诸位指教,谜题为‘自古不简单,有人也有山,山倒人挺立,能顶半边天,’打一字。”他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嘲笑小人儿,他都舍不得一句重话,岂是你们这群庸人可取笑的! 戴蓝色襆头的文人摸着胡须,道“山倒人挺立,谜底是‘妇’字,”上前拱手,道“在下姓王,单名一个华字,字德辉,余姚龙泉书院攻读,不知该如何称呼小兄弟?” 谢迁回礼拱手道“在下伏虎村谢迁,多谢赐教。”神色中无一丝得意清高。 王华瞧着这俊秀男子,身上居然毫无恃才傲物之气,不禁生出结交的心思。“谢家兄弟,来,快快进来外面风雪交加,别受了寒气。” 谢迁点头,道“请德辉兄稍候。”,回首向着程溁示意。 程溁点头,上前对着王华俯身行礼,谢迁介绍道“这是家妹,自幼便聪明好学,可否一同前往。” “这是自然,刚刚领教过了谢家妹子,请进。”王华笑着领二人进门道。 第二重楼的文人瞧着这三人的头顶议论纷纷。 “这九重楼除了官宦女子,不成想还进了布衣才女。”脚踏方头鞋,头戴六合一统帽的文人摇着扇子含糊道。 一旁的白发老翁,瞥了眼这文人,道“小子就别酸了,难道你能答出那五行对子不成?” 二人进了九重楼,一眼望去当真是座无虚席、济济一堂、都在大堂各拿一个小橘灯解题,程溁眼睛一亮不禁好奇。 王华觉得这个谢家妹子甚是有趣,解释道“这九重楼,共有九层,每答一题便可上一层,每层的题都不简单,谢家妹子可要试试?” 程溁水汪汪的杏眼一眨,笑的甜甜的,道“这是自然!多谢王家大哥教诲。”就让这王华误会吧,谢家meimei,呵呵!才女是要神秘的,就不告诉你,姐姓程! 屋内炭火烧得太暖,谢迁把小人儿月白色莲蓬衣收起来,护着小人儿,这大堂里人太多了,男女有别可不能挤着小人儿。小人儿兴致勃勃的肯定是不会走的,那就只能上楼了,楼上的那些文人sao客必然会少一些。 他随手从高柜上取下一盏小橘灯,轻声念道“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 不做思考,谢迁即刻提笔写来“谜底井”递给楼中小斯。 这小斯从外面跟到了堂里,他也想多瞧瞧才女,沾点灵气。不成想才女在一旁竟是走神儿,这才女的哥哥也是才子,这是何等书香门第!思虑之间不过片刻,小斯给三人领路上了第二重楼,拱手道“三位上宾请!” 程溁扫了一圈,这第二重楼文人少一些,也有穿着紫色系的贵人,看来要装着淑女了,可不能小家子气,丢了面子,悄悄递给谢迁一个眼神。 谢迁会意上前,正要在第二重楼的柜格上随意取盏莲花灯。 此时小斯快步从内堂出来,恭敬道“这是我家主子,特意给谢家才女准备的。”说着双手递上托盘。 谢迁颔首接过莲花灯,把题纸递给小人人。 程溁嘴角微微一笑,打开题目,轻声念到“请以数字壹、贰、叁、肆、伍、陆、捌、玖、拾、佰、仟、万、为题作诗,诗中要包涵这诗题中的所有数字。” 随着程溁打开这题纸,满屋寂静,他们刚刚可是瞧见这扫眉才子才貌双全的,这会儿自然通通竖起耳朵听了。 随着如歌般悦耳的声音停止,众人不由得或叹气,或惊呼。 “好刁钻的诗题!”紫衣男子舆论哗然,拍案而起道。 竹月色大氅男子瞠目结舌,道“这是什么题,这不是刻意难为人!” 身穿琥珀色直缀文人,惊愕失色道“是啊,是啊,这也太欺负一个小姑娘啦!” “你这人,何必咸吃萝卜淡cao心,这姑娘刚才那样的五行对都解的出来,这数字诗想来也难不住。”靛青色外衫的书生道。 身着黛色儒衫的瘦脸书生,道“他这是怜香惜玉,呵呵!” 顿时安静的大堂乱了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程溁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雪,一脸沉思,仿佛在尽心思量,其实她在想要不要抄袭呢!现在是成化年间,只能借鉴明后期和清代的诗词了,对不起了!大清的郑燮。 尚未来得及关严的窗,被冽风吹开。 寒风伴着雪花吹到屋内,落在水红色襦裙上,绸缎映着雪光,裙衫随风飘摆,程溁微微蹙眉道“壹片贰片叁肆片,伍陆柒捌玖拾片。仟片万片无数片,飞入佰花都不见。” “这姑娘大才啊!这样的诗也能做得出来!”头戴六合一统帽的sao客,品味这诗句道。 头戴墨玉簪的书生,羞涩道“我等汗颜,也不知这姑娘定亲没有!” 另一个清瘦书生,双目含情道“看人家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必是书香门第。” 对桌,单眼皮秀才,眼睛一亮道“这姑娘品貌俱佳,我若是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隔桌,长的像白果仁的书生,摇头晃脑道“红袖添果仁香也是雅事,我愿千金求娶。” 谢迁此时已经听不下去了,挡在小人儿面前,遮住众人的目光,小人儿的好,有他独知就够了,与卿何干! 程溁上辈子就没谈过男朋友,这时对着满屋如狼似虎的目光,有些无措,不过也还好,总不会像本土大明的姑娘那样不禁看。 三人随即被请到了第三重楼,这第三重楼墨客的年纪稍长稳重了不少,程溁缓和了情绪,做了个深呼吸,来到高柜旁,这回有了经验,示意小斯帮忙取了一盏鲤鱼灯。 谢迁亲手打开字条,念道“是个对子提锡壶游西湖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 程溁放下手中把玩精美的鲤鱼灯,淡笑道“相传北宋时期,苏轼任杭州知府时,有一天与文人学士乘船游西湖,一歌女提锡壶给苏拭等斟酒,不慎失手将壶掉入湖中。一雅士来了灵感,据此吟出此联。联语中的‘锡壶、西湖、惜乎’声韵相同,这是绝妙的新奇之所在。几百年来,一直没有令人满意的下联面世。” 暗道这旷世绝对,直到后世1986年《沈阳群众文艺》以此联广征下联,才有沈阳的赵严华对出下联。 程溁垫起脚尖,在谢迁耳边低声,示意他来对。 谢迁羞红着脸不禁深思,如此佳对居然出自小人儿之口,看来小人儿的秘密…… 谢迁不敢再想下去,他怕小人儿哪天忽然要离开,即刻提笔入墨,道“提锡壶游西湖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擎酒碗过九碗酒碗失九碗久惋酒碗。” 在内室品茶的玄衣男子,一直默默等着下联,当他拿到小斯的纸条,他思索了很久,紧蹙着眉。之前他寻遍各地,却寻不到合适的下联,不成想在余姚这小地方,哎,却真是卧虎藏龙! 他本是想难为一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但得了如此绝对,心中的欣喜多于嫉妒,即刻命小斯请人去了第四重楼。 王华觉得这个谢家兄妹甚是不凡,想他一个屡不中举的秀才,居然也能上了九重楼的第四重楼,这九重楼东家可是那位李东阳,那位四岁进宫朝见皇帝的神童,多次给皇帝讲读《尚书》大义的李东阳,天顺八年,十八岁的李东阳金殿传胪,简直就是风云一般的人物。 这时谢迁已经提起红福灯,打开题目,思索着念道“韩信练兵,每三人一列,余一人,每五人一列,余二人,每七人一列,余四人,十三人一列,余六人,问多少士兵” 谢迁在桌前,以指沾水寥寥几笔,随后道“每五人一列,余二人。每七人一列,余四人,其中满足条件的最少人数为487人。” 第四重楼内堂刚刚落座的玄衣男子,耳听这串数字后一愣,暗叹“居然有人比他还聪明吗?为何如此迅速就能答出,这对兄妹到底是什么人!”自嘲一笑,道“看来明景帝御赐的羊脂白玉,即将易主。” 窗外,小朵小朵的雪花如柳絮般轻轻地飘扬,轻柔的小雪花飘飘悠悠,随着风旋转地落下来。渐渐地,小雪花变大了,变厚了,密密麻麻的,空中雪花依然在柔柔的飘洒。 李东阳微微闭上双眸,尽量什么都不去想,静静的聆听飘雪的声音,只想让他烦躁的尘心得到些许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