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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映雪遗风落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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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姜菲打了一出租车远去,上官致远开始有点懊悔起来。

    在火车餐车吃饭时,姜菲就不停问上官致远来南方有什么打算,有没有熟识的老乡或是朋友。上官致远说他在南方有熟人,工作的事也不用愁,大不了就去当保安。

    其实,上官致远也是这样一说,心急火燎的来了南方,下了火车他还真是找不着北了。如果刚才和姜菲一起到深圳平湖,不管怎么说去了总有个落脚的地方。

    虎年春节的第一天,神州普天同庆,全国万家团圆,可上官致远的内心丝毫感受不到节日的气氛。

    走在南国繁华的大街上,看到那高楼鳞次栉比的现代化都市,感受着脚下这片热土在现代文明嬗变中散发出来的日新月异的气息,而这种感觉是在内地的山村里全然体会不到的,于是他暂时迷醉在这种人间喧嚣和繁华之中。

    在上官致远的口袋中有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孟峰的,另外一个是原山茶中学语文教师俞美诗的。俞美诗在《中山交安报》当编辑,想到和俞美诗从未谋面,上官致远也不好意思轻易去找他,何况俞美诗在中山。即便是孟峰,现在也不一定就在珠三角,说不定回家过年了。

    想到这里,上官致远觉得自己这次出来实在是太仓促了,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此时算是有了深刻的体会。

    怎么办,到底是何去何从?这时,他脑海中想到了一个人名字:孙中第。这也是奇怪,每每到了人生的关口,上官致远总是会想到孙中第。幼小时,两人的父亲是戏台上的搭档,两人也好得就像亲兄弟,在阳辛念初中也是同睡一个床,同盖一床被。那一年,上官致远不想念书了,在富川一中上学的孙中第信一到,上官致远就打点行装去了朝阳高中。

    牛年的年底,上官致远也是在富河村听闻有人说孙中第已经没有在长江跑货船了,他已经到了广东,并且混得风生水起。本来,上官致远想到孙有义叔那里把孙中第的地址弄到手,可是没想到孙有义告诉他一个惊天的秘密。

    那天,已经从山茶中学放寒假回村的上官致远去了孙家湾孙有义家。孙家湾离富河坪比较近,翻过那形如奔马的天马岭便是,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一进湾子,上官致远就看到孙氏宗祠那门楣上方“映雪遗风”四个大字。宗祠的门楣题字匾额堂号主要是反映姓氏的起源和祖居地,以明木本水源之所自;或是家族的荣耀和显赫,籍以缅怀先祖创业垂统,思所继绳振发,裕后光前;亦或是做人的修身和处世,世道的称誉和希冀……总之它是一个古老悠远姓氏的光荣标志,也是约定俗成的代称。

    孙康映雪车胤囊萤这些典故,上官致远耳熟能详,而这些典故中的故事人物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他们的儿孙后辈就生活在我们当中。

    那一年,上官致远不想去念书了,孙中第应上官里仁老师之请写了一封信。孙中第在信中说:致远,我一直知道你有一个梦想,就是想当个作家,但是,当作家谈何容易,如果说你写的作品是一杯水,那你自己至少得有一桶水的容量。学海无涯,大道至简,如果你真有自己的文学理想和规划,你就得去读书!

    其实,也正是这句话击中了上官致远的软肋,这个世上也只有孙中第才了解上官致远,知道想要的是什么,知道他的秉性和天赋。信中的结尾用了孙氏先辈孙康映雪还有车胤囊萤的典故来激励他,上官致远被孙中第的信给彻底说服了。

    孙家湾是一个风景优美的自然湾,远处富河绕村而过,村口是三棵千年古柏,每到盛夏,浓荫匝地,凉风习习,男女老少都喜欢在此纳凉歇息;树旁是一口泉水经年不干,井的四周青石铺地,那用石头砌起护栏,似在守护这一汪碧水。整个村落茂林秀竹绿树成荫,阡陌纵横屋舍俨然,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真有世外桃源的感觉。

    如果说,富河坪是富河村的中心,那么孙氏宗祠就是孙家湾的中心,整个湾子的房屋都是围绕孙氏宗祠而建的,祠前是一口清澈见底的水塘,湾子四周的水都会汇集到此再由暗沟排到富河。鄂南民居建筑大屋凸显四水归堂的特色在这里得到很好的体现。

    到孙家湾必须要经过富河村小学,孙有福这几天还在新竣工的教学楼忙活。

    虽然教学楼已经交付使用,可是还没有收尾,三楼的玻璃都还没有来得及装,而春节过后,富河村就要举行新教学楼落成典礼,他必须得赶年前把活干完。

    “致远,回来了?”孙有福难得主动和上官致远打招呼,他隐隐约约听说上官致远在一个地方教着书。

    “这老学校原来离孙家湾近,现在倒好,做到钟家寨脚下了。”孙有文平时没事都会来新教学楼看看,他年轻的时候教过书,早年在钟家寨的一个榨山茶油的废弃油榨房里给学生上课,后来又在赖氏支祠里教过。临老了硬是看到了一座三层教学楼拔地而起,不由总是唏嘘感慨,这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

    上官致远一进孙家湾,就看到福婶在那泉水井上挑水。福婶看到上官致远就说:“中秋也已经放假了,他总是念叨你,说致远哥怎么就没有回来。”

    “我来找有义叔,想他把孙中第的地址给我。”上官致远告诉福婶说。

    “你找他做甚,他就是个浪荡子,跟好人学好人,跟着麻雀学飞禽。”福婶对孙中第很是不以为然,“你想去打工,你腊月姐在松岗,你去她那里,她管你吃管你喝,再慢慢找工作。”

    福婶说的腊月姐,是她的大女儿孙腊月。孙腊月和上官致远同岁,只是大他的月份,前两年,孙有福非要他嫁给富河北岸郭家亲表哥,腊月姐坚决不从以死明志喝下了农药,好在抢救得快,捡了一条命。在那以后孙有福再也不敢提那门亲事。后来,腊月姐就和富河南岸一个骆姓退伍军人跑去了东莞虎门。

    说来,那个退伍军人叫骆华翔是和上官致远一起去的陕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阳辛镇那年去陕西某师的十个人,唯有他一个人分在了位于潼关的步兵b团,几乎很少见面和往来,直到退伍了,上官致远和其他几个分在a团和团的9个人才知道有骆华翔这么个人。

    福婶很是热心,一到家就把腊月姐的地址给找了出来,那是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上面东莞松岗某电子厂的字样。上官致远拿到手里如获至宝,可是转念一想腊月姐今年不是要回来吗?自己可是想年底就出去。

    “你腊月姐已经回来了,她现在翅膀可是长硬了,就住在那男的家里。”果然不出上官致远所料,腊月姐回家过年了,福婶提起女儿腊月很是头疼。

    孙中第的家其实就在孙有福家的后面,到孙中第家的时候,孙有义到地里干活去了。

    “冬月让茶瓦上霜,千里情姐是孟姜,百日夫妻还未满,长城下面把命丧。

    腊月让茶雪街行,英台读书杭州来,路上许配梁山伯,爹娘要给马秀才。长号改作短号打,三声两喊转过音。”有义叔正在地里锄小麦,嘴里唱着《落田响》中的《让茶》歌。

    《落田响》是流传于富川县石牛、方林、大底等南河一带的插田歌,阳辛镇很少有人会唱,孙有义也不知是怎么学会的。据说,《落田响》是鄂东南地区田歌中篇幅最长、价值颇高的民歌歌种,总共有十七支,分为早上、中午和下午三个劳动时间段唱,否则就犯忌。

    上官致远只听清了这首民歌歌词中有“梁山伯”和“祝英台”等字眼,他想大概是有义叔想起养父上官里仁来了。有义叔身材瘦高,脸盘周正,很是适合扮演花旦,平日里在田间地头劳作,喜欢喊几声采茶戏,借以排遣乏闷。

    “有义叔,太阳下山了,该回家了。”上官致远对着田间喊了起来。

    知道上官致远是想去找孙中第后,有义叔只说了一句:“这个儿子我算是白养了,一年到头没看到他一分钱,从来不写一封信,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啊,他不是在深圳吗?”上官致远说。

    “他在深圳,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致远,你是不知道,我这个中第也不知是不是名字起得不好,当初为什么有文老哥就给他家老七起了个中榜,给他就起了个中第呢?”有义叔说到这里,一脸的悲怆。

    “这中第有什么不好?跟中榜不是差不多的意思吗?”上官致远说。

    “还差不多,我看就是‘种地’的意思。”孙有义说。

    “啊……”上官致远不由是哑然失笑。

    孙有义接下来告诉上官致远,孙中第之所以在长江上没跟舅舅跑船了,是因为他在船上把表妹给弄怀孕了。

    “怎么会这样?”上官致远记得孙中第写的信中,是提起过他有一个表妹,长得不是很漂亮。可能是在那种狭窄空间里,长期过那种水上漂流的生活,日久生情罢了。

    “他把表妹弄怀孕了还不说,问题是他表妹要把孩子生下来,前不久他舅舅找到了这里,说非要把孙中第揍一顿。”孙有义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真是个孽子啊,现在把他舅舅害得想死的心都有了。你说一个姑娘家将来带着一个不清不白的孩子,那叫什么事啊。”

    “有义叔,这事你别急,既然是有了孩子,将来他们结婚就是了。”上官致远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近亲不能结婚,但这也是没有办法了。可是他舅舅前一阵子去了深圳,说是他在一个派出所做联防队员,他舅舅人还没有到,他就辞职了。”孙有义又是一番怨艾,“你说这没考上大学也不说,坐了牢了不说,这不是祸害人吗?”

    上官致远终究没有得到孙中第的具体地址,只是听说他跑到一个电子厂去当保安队长去了。

    在东莞一家小旅社度过了春节最为难熬的几天,上官致远想着出去找工作,可有些工厂的大门紧闭,根本没到开工的时间。腊月姐应该要过来了吧,还有孟峰。这天,上官致远试着打通了孟峰的电话,电话那头居然传来孟峰的声音。

    “孟峰,你从家乡过来了?”上官致远问。

    “我压根儿就没有回家。”孟峰是在东莞过的年。

    好不容易找到孟峰所在的电子厂,上官致远的心安定下来,由于门口都有保安,随便的进去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便在旁边的小店里先吃了碗广东常见的炒粉。

    孟峰终于出现在厂门口,看到上官致远,虽没有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他还是直拍上官致远肩膀:老师当得怎么样啊?

    南国的冬天不像内地,孟峰居然还是一身西装,只是里面穿有保暖内衣。他再也不是高中时代那个穿着破拖鞋的孟峰了,而是一个月工资近二千元的公司白领。

    “走,致远,我们可得好好聊聊。”听说上官致远去年除夕就来了,孟峰大感意外。

    孟峰家在富河村的另一个自然湾孟家庄,据说,庄后有孟嘉山,山有孟嘉墓。

    明大学士后七子之兴国州人吴国伦曾拜谒孟嘉墓,写诗赞曰:“为问阳新令,谁知孟氏贤,孤坟不可吊,虚识永和年。”

    孟嘉何许人也,他曾做过阳辛令,乃二十四孝孟宗之曾孙,晋陶渊明之外公。孟嘉是有名的才子,阳辛当地有关孟嘉的传说很多。龙山落帽传佳话,这落帽山就在富水水库之东北。李白《九日》诗:“落帽醉山月,空歌怀友生”,用的就是“孟嘉落帽”的典故。

    孟峰和上官致远都是同龄人,后来都在县里上学,所以算得上是比较要好的朋友。而上官致远由于养父家里有许多的藏书,这对和上官致远一样有爱读书嗜好的孟峰是一个不小的吸引力。对于七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农村青年来说,生活贫困物资匮乏不说,而精神生活也是十分的贫乏,一本书足以打开一扇窥望山外世界的窗户,给多梦而噪动的岁月带来无穷的欢娱和精神充实。

    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孟峰为了一本《三国演义》和别人打得头破血流,而书的主人是上官致远。后来上官致远就把孟峰带到自己的家中,看到那间阴暗而潮湿的房里破书架上满架的书,孟峰不由得惊呆了。

    从那以后,孟峰有事没事都往上官致远的家里跑,像什么《解放军文艺》和《长江文艺》等他都去借来看。而上官致远早已把这些书看烂了,就连上官里仁老师的那套繁体的《东周列国故事新编》都囫囵吞枣地看了几遍。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精神生活几乎是空白的农村,能看这么些书,也算得是博览群书了。

    电子厂管理非常严格,闲杂人等一律是不能进的,孟峰在吃完饭后说,“你自力更生吧……千万不要让联防队员给抓住,否则会被送到收容遣送站的。”

    孟峰虽说在这里月资近二千元,但家乡来的人是来了一拔又一拔,有的一来就借钱;有的要他介绍工作。前不久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因民师转正需要钱找他借,还有的朋友结婚找他借。后来孟峰都烦了,他没料到自己万苦千辛的到了这里竟是这样的不得安生。

    俩人在闲聊的时候,孟峰无意中说了句,孙中第和孙腊月是一个厂。腊月姐虽然回家过年了,可是她的地址上官致远刚好已弄到手,于是上官致远决定去松岗找孙中第。

    本来上官致远听了孟峰的话,老觉得他是在打发自己,但无意听到孙中第的消息,心里也有几分高兴。

    “咱们先将就点吧,等以后你找到工作了,我们再好好的聚聚……”孟峰边吃边说。

    “也只有这样了。”上官致远吃着面条说,他觉得孟峰的节俭仍然是没有改,只是孟峰比原来似乎成熟了不少,或许他南下受过很多的挫折吧。

    果不其然,孟峰话匣子打开后便和上官致远说他在广东所经受过的磨难。

    听了孟峰的忆苦思甜,上官致远觉得孟峰的确是不容易,并且心生几分敬佩。本来他想把孟岩身体不好的消息告诉孟峰,但终究张不开口。孟峰这份工作确实来之不易的,在广东刚站稳脚跟,这样想着上官致远欲言又止。

    孟岩在阳辛镇一直有“孟才子”之称,特别是后来考上研究生后,一时名声大噪。由于当过阳辛令,死后又葬于阳辛的孟嘉其时名满天下,所以“孟才子”成了当地人对聪明好学孩子的赞誉。

    告别孟峰,上官致远连夜到了普思厂,很是不巧,这里的保安说孙中第刚刚辞职。听到这个消息,上官致远不由得脑袋“嗡”的一片空白。离开普思厂时,那位女保安说,路上小心点,联防队员在抓人的。她说话的语气和孟峰如出一辙。

    普思厂太大了,上官致远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出来,出来后,他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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