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没错。”她觉得好笑,“还能有其他什么对策?”除非他的心思还停留在北京的物事上。 祝秋宴有点累,支开了窗棂看向外面,雕梁画栋古色古香,一样的清晨一样的安静,就连窗外的桃枝都像是完美的复刻品。 他的声音沾了露水的湿气:“韩良是中国人。” “但他在泰国长大。”招晴说,“不要把他看成友人,你总是太理想。” 祝秋宴不置可否,关于这个问题他不想讨论太多,韩良虽然长期为泰方服务,但他喜好中国文化,也爱田园诗歌,心里有远方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 两人说了会话,祝秋宴回房补觉去了。 他的别苑在千秋园以东,穿过一个角门就到。 说是补觉,其实就是枯坐在书房等天亮。 除了那些古老遗落的古籍没有办法完全复刻,这间书房也和当初谢意为他布置的书房别无二样,相似的玉器摆件,相同的黄梨木成套桌椅,就连边角打磨的纹路都像得惊人,窗边悬着的空鸟笼,不慎飞走的黄莺……他无法安睡的时候就一夜一夜坐在这里,怀想当初的点点滴滴。 他闭上眼睛,试图通过催眠让自己再度回到往日,忽然一阵嗡嗡的震动声传来。 一年以前他刚刚有了人生第一部 智能手机,还学会了网络冲浪,但自那以后,那只手机就再也没有响过 ——直到此刻。 祝秋宴猛的一个打挺站起,疾步走到书架旁,从一摞摞书中抽出一只雕花木盒,伴随着他的动作,晒干的桂花簌簌掉落,他径自探到最底层,隐约有闪烁的电铃浮现眼前。 祝秋宴拿出来一看。 是梁嘉善。 第58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意归来!!! 不要害怕,我只能保证后面会很好,很甜,很治愈,但是需要一个过程。 嗯,我的剧透只能到这里。 电话接通后很久, 彼此只有厚重的呼吸声。 祝秋宴的心情无法用简单的词语来描绘,期待、恐惧,像打翻的调色盘, 在他心里肆意地涂改着什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尝试让自己带一点笑意开口:“我联系了你很久, 一直打不通, 以为你换号码了。” 梁嘉善依稀也是笑:“你不知道手机有拉黑功能吗?” “啊?” “不想接到你的电话,可以把你关起来。想和你联系的时候,再把你放出来。” 秋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是、是这样的吗?看来我还不是很熟练。” “不熟练就要多练习,你这样怎么追女孩子?会发红包吗?网购的水平怎么样?有很多假货, 你要学会辨别。” “红包会发, 但是520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数字和字母缩写, 我总是看不懂。” “你一定要看懂。” “为什么?”他的心静了下去。 祝秋宴感觉这通无厘头的谈话开始要进入正题了,他期待着梁嘉善的下文, 同时又恐惧里面的结果。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期,他会突然给自己打来电话。 “我爸爸身体不太好, 可能没多久了, 我刚到北京, 现在在车上。” “需要我帮忙吗?” 梁嘉善停顿了一下, 说:“如果方便的话, 我知道你身边那个中医很厉害,可以请她来看看我爸吗?” 祝秋宴没有犹豫:“好,我让她立刻过去。” “谢谢。”梁嘉善的声音也静了下去,一种相似的疲惫透过来。在静默了长达两分钟后, 他终于开口,“小意还活着。” 祝秋宴及时捂住嘴,掩住了里面所有的声音。 洪流,溺水,希望,巨喘,一切一切都在呜咽里远去。祝秋宴蹲下身子,抱住颤抖的双腿,他让自己竭尽全力去维持一种平和,但他发现他做不到。他像一个随时会倒下的巨人,在这个无人的、寂静的清晨,在这个唯一可以怀想她的地方,深深地把自己摔进了大地。 “在我离开之前,她已经离开了,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但我想西江这个地方,总有一天她会来的。” 祝秋宴的脸隐没在晨光和阴影中,半是明媚,半是晦暗。他的心正在剧烈地震颤着,连声带也受到了波动。 他艰难地问道:“她还好吗?” “身体恢复地还不错,及时低温输血救回了一命。” 当时的情况,现在用再丰富的言语形容也是过犹不及,他只记得那殷红的血把手术室都染红了,动用所有的人脉换来的最顶尖的医生团队,在私人医院,实行了消息的全封闭。 他知道徐家一直在找她。 梁嘉善顿了顿,满目的忧愁挥之不去,“但是她其他方面恢复地都很差,非常差。” 祝秋宴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忽然出现杂音,梁嘉善好像正和别人在交谈着什么,语速很快。过了好一会儿,他只是叹息:“你见到她就会知道了。” 电话中断。 祝秋宴的心情再次陷入了一个微妙的两难之地。想见她,又怕她不好,怕她不愿意看到他,害怕因为他再次掉进深渊里,可他是那么地爱她,这些年这些天,用着所有的生命在爱她。 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下午刘阳来找他,他还是那个姿势蜷缩在半明半暗的地砖上。刘阳以为他又喝醉了,抬起脚随便一踹,跟踢皮球似的把他踢到墙根去,这下彻底被阴影罩住了。 刘阳还浑然不觉,在书房逛了一圈,见手机安静地躺在地上,想是猜到什么,见怪不怪,把手机捡起来,打算放回锦盒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扑了过来,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垂死挣扎般夺过了手机,然后坠落在地上。 巨大的声响吓得刘阳跳起脚来:“你没睡啊?那你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祝秋宴抱着手机喃喃道:“让招晴去北京。” “去北京做什么?” “救梁瑾。” “你疯了?那一家子是什么好东西吗?你忘了他们一直追杀谢意,从蒙古到北京,还把你们都害得不人不鬼的?” 没错,一年前当刘阳听完招晴带回来的故事,再看到招晴带回来的人时,说实话他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没敢仔细去看他的脸,生怕一个不小心流露出什么,糟蹋了男人的颜面。 可他现在不得不正视他了,然后他发现祝秋宴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终于停了下来。他的疲惫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透着无尽的萧索。 “七、七禅,你究竟怎么了?”刘阳跪在他身旁,“我印堂黑成这样,还没有上路,你该不会比我早走吧?” 原本倒是可以伤春悲秋的气氛,被他一搅合顿时不一样了。祝秋宴嘴角挂着笑:“我让你去你就去吧。” 刘阳说:“看在你阳寿将尽的份上,我答应你好了,还有其他要嘱咐的吗?” 祝秋宴摇摇头,剩下的招晴会看着办的。 他竭力地仰起头,想要看看窗外的秋光,目中掠过一只扑棱的黑鸟,他的眼睫颤抖了下,忽而垂落下去。 “我的小姐还活着。” 他告诉刘阳,像是分享秘密、喜悦,惊颤,又像是在完成什么隆重的交接。 “她要来了。” …… 这一年的秋天注定不一样,漫长,琐碎,充满复杂的色彩,还别具讽刺意味。舒意濒死之际做过一个梦,梦到了自己的死,或者说是谢意的死。 前有圣人,后有李重夔,一个昏庸,一个重权,一个让她无路可走,一个让她束手就擒,一个用皇权纵容了杀戮,一个为了得到皇权迫害了她的家人,他们要逼得她无从下手,必须向某一方忠心投诚,带着她的万顷家财,将头颅和尊严都碾碎。 后来她死了,在谢府的千秋园,用一场大火烧光了所有,包括她自己。 其实舒意尚且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没有选择忍辱负重?至少可以先向李重夔服软,待到时机再为家人报仇。 她为什么那么仓促地死去?像她仓促地坠落一样,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场灾难,会从上一世延续到这一世,而且看样子还没有结束。 她真的很痛,痛到不想再活着,但是医生救回了她。当她再次清醒,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浮现在眼前时,她以为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急促地摸索着身边的一切,手上在吊水,身体是热的,走廊外有人在说话,床头还伏着一个人影。 她仔细辨别出来,是梁嘉善,她还没有死,一瞬的狂喜让她意识到,其实她还不想死。 有太多悬而未决的过去与将来,让她不舍得死去。 她推了推梁嘉善,梁嘉善从睡梦中抬起惺忪的睡眼,僵住了两秒,忽然抱住她。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极而泣,但她第一回 看到他哭。 她从没有看到他们哭过。 他像是一个孩子,原始的,本能的,为情感驱使而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将之前的一切悲痛全都摒弃掉了。好像在她活着这件事面前,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她看懂了他的选择。 梁嘉善同她讲了那之后的事,她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北京了,在一个遥远而温暖的国度。她刚刚从鬼门关出来,身体还很虚弱,梁嘉善不敢同她说太多,小心翼翼地陪伴在她身旁,每天跟着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偶尔给她读一本书,或者给她看古今多元风格的画册,亦或一整天就是看电影,一场又一场,哪怕彼此不说话,那段时间的平静祥和也够他们回忆终生了。 但她知道那样的日子不可能永远存在,逃避和躲藏往往有时限。她康复之后,他们去周边的城市旅行,最后在一个靠海的小镇住了下来。 她每天就是画画,偶尔会去集市买花,他常常在海边徘徊,很多次她看到他脱了鞋子走到海里,在一个巨浪打过来的时候被推到岸边,就这样往复,往复,然后浑身湿透地躺在沙滩上。 月光罩在他身上,像是将一层糖浆撒在山丘,他起伏的身躯昂藏有力,但他总是一个人抽烟到天明。 梁瑾其实已经抢救过好几次了,那一阵他的电话一直在响,就没有停过,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跟他吵架一般,他按捺着烦躁的心,歇斯底里地叫嚣,揉着蓬松的头发,眼睛越来越红,身体也越来越沉。 他极力隐瞒她,但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她排斥所有来自北京的消息。 在他又一次要开车去集市上买酒的时候,她拦住了他。 “你回去吧。” 他怔住,随即从车上跳下来,慌里慌张地解释道:“是我吵到你画画了吗?对不起,我、我以后去海边打电话,你想吃什么吗?我给你买来好不好?” “披萨可以吗?你喜欢的那家,最近好像推出了新的口味。” “不喜欢吗?那……起司面包?” “或者海螺?有一家餐厅的味道不错。” 他像一个酒鬼,也像一个赌徒,更像一个流浪的孤儿。他再也不是那个跋涉千里去俄蒙边境接她回家却照旧风度翩翩的男人了。 他怎么变成这样?是她把他变成这样的吗? 她长久地凝视着他,梁嘉善觉得她憔悴地像一幕哑剧,害怕她每一次开口后的终结,就在她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狼狈地逃跑了。 他喝醉了,酒保打电话让她去接他,她费力地把他拖了出来,和他一起倒在小镇的路口。昏黄的灯照在石板路上,亮堂堂的,还有夜晚刚下过的雨。 他在昏睡中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脸,动作温柔。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既惊心动魄,又情意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