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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没有杂乱的市场 没有众多的居民 冷冷清清 冷冷清清 我的梦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没有森严的殿堂 没有神圣的坟陵 安安静静 安安静静 ——顾城《我是一座小城》 —————— 来到这座南方城市的第一年,没钱没势,无依无靠。 那时候他找了份兼职工作,帮一个工作室画壁画,能得到一笔钱,不算特别多,但也能勉强养活自己,总归可以不再那样穷愁潦倒走投无路。 故事的最初,发生在那个突然停电的晚上。 工作室的老板是个一脸横rou长得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穿得像个混社会收房租的刺头老大,怎么看都像那种会在自己的店里挂上“菩萨保佑“、“财神庙里发横财”的人,没想到却要附庸风雅画上西方文艺复兴风格的壁画。 这些事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家人也好,以前的同学也好,尤其是简桥。他们都是已经有一定水平的人,平日里心高气傲,有些活计看不上,就算有钱也不想去赚。可那时的他没办法,他没钱,所以必须去赚。 横rou带着一身肥膘走过来,在他身后把颜料桶踢了一脚,喊道:“明天我就要看到成品!别跟我说什么晚上不好画,拿人钱就替人办事,哪儿那么多穷讲究,你当你是顾千凡呢,老子还得恭维你?!” 冷清没说话,默然拿着刷子涂色。 白天光线不错,店铺里又有大面积的玻璃墙,光亮合适,看得清楚。而晚上则不然了,光线昏暗,没有自然光也就作罢,可房里的灯光恐怕已经年久失修,明明灭灭暧昧阑珊。 那时候冷清仍旧常常在吃药,吃得越多,在光线不好的时候对色彩的辨识能力就越差,有时候甚至到了完全只能看见黑白世界的地步。 一身肥膘甩下狠话离开之后,冷清就不得不连夜画完,第二天好交差。到了半夜实在有点儿饿,他揉了揉肚子,但没有吃的,只好挺着。那会儿连账都没结,他身上的钱少得可怜,连买药都东挑西拣,宁愿缺斤少两地吃着。 到了深夜,冷清饿得不行,只好坐下来,靠在墙上睡了一会儿。眼皮也没完没了地打着架,脑子里全是浑浑噩噩的困顿。 他可能只睡了半个小时,那一觉挺香的,虽然又冷又饿饥寒交迫,但他一想到明天就可以结账,一直垂着的心就好不容易安定了一丁点儿。 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眼前确实一片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昏黑,只有空荡荡的屋子和他自己单薄的身影作伴。 冷清有点儿害怕,环视了一圈,在周遭的环境中没有看到一丝色彩和光芒。他扶着墙站起来,开始感觉到了心悸。 他皱眉,手指摸着墙壁,掌心传来凉意,钻到心里,变成了一阵刺痛。他努力喘着气,想用平稳的呼吸平复下来,一边慢慢挪步到开关旁。 冷清按了按开关,开灯、关灯,反复好几次,没有反应,屋子里的灯没有亮起来。 停电了,世界跌入了不见底的黑暗。 冷清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找到了一小截老旧得不成样子的蜡烛,看上去已经被潮湿的空气浸润,不知道能不能点燃。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按下去,在黑暗中升起了小火苗,暖黄的光亮划破黑夜,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他把蜡烛固定在桌上,转身拿起画刷继续画,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眼前一片混沌,脑袋又疼又昏沉,心里没完没了地慌乱冲撞,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颜色有没有用对,更不知道这样偏执地坚持着是为了什么。 在那一小截蜡烛燃尽,整间屋子倏然再次陷入黑暗的时候,冷清站在冰冷的墙壁面前,握着画笔,脑袋无力地磕在墙上,一滴沁凉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你看看这些颜色,红橙黄绿都分不清,老子都比你厉害!”一身肥膘吼道,“为了交差就敷衍了事,活该这副穷酸样!” 冷清懒得去争辩什么,这幅壁画,很难找出其他人能画到这样的地步,然而昨晚确实有些色彩用错了,在那样昏暗明灭的光线里,他哪里还看得清楚都是些什么颜色。这个老板这样说,无非也就是想赖笔账而已。 “滚蛋吧!”一身肥膘在柜台抽屉里拿出装在信封里的一沓钱,一扬手扔到了他身上,“就这样的烂东西,给你钱都是老子心肠好!” 冷清皱眉,手指紧紧握着,指甲嵌进掌心,却好似感觉不到疼。他没说话,弯腰把钱捡起来。那沓钱比他应该得到的薄得多,但他有错在先,只好忍气吞声地转身走出了店门。 刚走到外面不久,电话铃声就伴着呼呼刮过的凉风响了起来。冷清从外套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接通了。 “小清啊,在那边还好吗?”一个和善的女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你要是在那边不习惯,过几天我过去看看你吧,这个月要休假了,你一走,我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妈,”冷清轻声唤道,“不用担心,也不用跑那么远来看我,我挺好的。” “mama又不嫌麻烦,你这小子,还不乐意了呢。”女人笑了起来,嗔怪他道。 冷清停下了步伐,站在江边,看着眼前流淌的河流。夏秋季节,河里涨了水,肆意地流淌着,从不知来路多么遥远的一头奔向不知去路将在何方的另一头。 他的左手放在外套兜里,指尖悄悄摩挲着信封,握着里面那一沓少得可怜的钱。 “我一切都好,今天还领了画画的工资,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再往我卡上打钱了,留着自己花。”冷清说。 “傻孩子,mama挣钱当然就是要给儿子花的呀。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药啊?” “我挺好的,药也吃得少了,你不要担心,要照顾好自己。”冷清回答她道,话里掩埋了所有真相。 “药一定要吃,不用担心其它问题。你这个性子,向来都报喜不报忧……” 老妈还在说些什么,冷清已经听不太清楚真切了,他盯着面前的河流,拼命地想看出什么值得静默观赏的东西,却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他的生活,他拼命地想找到合适的精彩的方式去生活,却怎么也找不到。 电话挂断之后,冷清仍旧发了很久的呆,脑子里倒也没有再想什么,毕竟什么都不够令他感到快乐。 他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简桥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在嘟嘟的忙音声之后,电话拨通,铃声响了起来,淡淡的音乐声轻飘飘地奏响,如一潭湖水一般平和恬然,风轻水软,绵绵细腻,像极了他向来没有从简桥那里得到的温和抚慰。 音乐悄然褪了下去,机械的女声响起,电话没有人接。 他用尽全力才勉强积攒起来的那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勇气,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和他的心一起猛地落了下去。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根烟,低头用打火机点燃了。 手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忽明忽暗,烟雾缭绕着他的指尖,他吸了一口,烟味随着齿关钻进深处,麻木了被风尘紧裹的感官。 冷清在这座陌生而冷漠的城市里,像一座无人踏足的孤岛一般生活着。后来他干过一些替别人做事的差事,当过几回没人赏识饱受冷嘲热讽的落魄野狗,他早该料到,曾经那么骄傲的他,也会这样面对车水马龙不知所措,在偌大的城市里,竟找不到一寸立足之地。 直到有一天,他在青山写生,独自一个人坐在路边草丛里,一言不发,默然画画。 一个老人走了过来,这人穿得像个打太极的无欲无求看破红尘的老道士,留着白花花的胡子,看上去很面善。 他在冷清身后停住了脚,仔细地把他的画板打量一番,捋着胡子,逍遥自在地笑了起来:“小伙子,画得不错啊。你是哪个人门下的?” 冷清愣了一下,回头看向他:“您好,我现在没有拜师。” “画得这么好,却没拜师?”老头儿很是诧异,“找个国画师父呗,别被埋了才气!” 冷清笑了笑,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老头子嘿嘿一笑,摇了摇头,背着手离开了。 这老头儿看着不像什么正经人,倒像个四处乘凉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的闲人。 后来冷清写生时常常会在青山遇见这个老头儿,每次老头儿看见他,也都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细细观赏一番,偶尔说几句意见和建议,还说得挺好挺有道理,在冷清心里也算树立起了一点儿威信。 “你想清楚了,真不打算画国画?”老头子问。 冷清犹豫一瞬,还是摇了摇头,终于说出了实话:“其实我色弱,以后可能会越来越严重,也许……” 他顿了顿,每每想到这里,心底还是有些不甘和波澜,他本来以为他可以平常看待,接受所有,但原来并不能放下。 “也许以后不画画了。”冷清说。 老头子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起来:“小年轻啊,失聪之人尚且谱出华章,色弱算什么?色盲都行,失明都行。” 冷清看着他,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跟我走,我教你画水墨,”老头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里很是柔和,开口道,“我是顾千凡。” 于是在这座山水无边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冷清找到了一方容身之地。他跟着顾千凡来到了画舟堂,这个他的梦想重新开始的地方。 他放下油彩和刮刀,拿起了水墨和宣纸。因为他学画早,顾千凡让其他的几个小孩都叫他师兄。画舟堂里还有个不画画的小孩儿,是顾千凡的孙子,成天嘻嘻哈哈地和大家打成一片。跟从前油画班的冷漠面孔相比,这些人有些热情得过分了。 “冷清师兄,你以前居然是画油画的?”有个男生叫王元其,好像还没上高中,说起话来没完没了,问起问题来一个接一个,“你好高啊!哦对了,听说你是师父在山上捡回来的?快跟我说说细节!” 冷清沉默,低头洗笔。 “师兄,师父让我跟你一组,”有个男生叫初阳,跟王元其一样大,长得乖巧可爱,说话也礼貌自然,“你要喝水吗?顺便帮你倒一杯。” 冷清继续洗笔,摇了摇头。 “赵觅山你这个傻子!”院子里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吼,这是老大易向涵又被气疯了,“呸!钢铁直男!” “别理他别理他,”一个柔软轻灵的女声传来,笑声像银铃一般清脆,混杂着夏天的味道,这是温竹,“师姐,别跟他一般见识。” “你们这些女的就是麻烦,”那个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不懂风情拆穿一切的直男是赵觅山,跟冷清差不多大,“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独立宪.法都该由你书写。” 厨房门突然被猛地打开,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那个总是张罗着各种闲杂事情的男生是顾千凡的孙子顾郁,他冲外面喊道:“爷爷!你来看看你宝贝大师姐买的白菜,跟要饭的一样!” “怎么了?哪里像要饭的?!”易向涵不服,放弃了和赵觅山针尖麦芒惊险相交,转而冲向了厨房,“顾小宝,你就知道告状!师父,你看他——” 冷清放下染色笔,轻叹一声,端着笔洗去水房换水。 起初他并没有迅速适应,只觉得这群人简单而吵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总是有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争吵打闹,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单纯的快乐和微小的欢喜。 他喜欢这些人,尽管吵闹,却有着蓬勃旺盛积极向上的生命力,这是他身上所缺少的。 “师父给你们露一手!”顾千凡笑呵呵地走到院子里,扬起手臂转了个圈,“新潮动感交谊舞!” “哦——”院子里响起一片哄声。王元其迅速撑着窗框翻身出去,大喊道:“师父,我来跟您交!” 顾千凡跟媒体报道的不太一样,跟他想象的也不太一样。冷清本以为,他一定是个神情忧郁姿态庄重的艺术家,没想到是一个骑着小电驴遛狗、还爱和老头儿打牌、和老太太跳舞的老爷子。 他的生活重新开始了,以一种睁开双眼的方式。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他开始越来越沉默,说的话越来越少,不太难过,也不怎么笑,仿佛从未被世界爱过,也从未被世界伤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