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_分节阅读_8
喝了吧。 真喝了? 弟不会喝拉肚子吧? 这瓜蛋别喝啊,今儿晚肯定拉肚子了,这弟弟一准儿是蠢死的…… 孟小北骨子里不是个阴险的坏小子,干了坏事儿自己先愧疚,心里念叨。 在他眼里,他弟弟孟小京就是个又软又苶的白面团子,说话细声细气,做事黏黏糊糊。他可以逗弟弟,可以罩着弟弟,可以每天带弟出去疯跑疯玩儿。抢食归抢食,抢来的更香,他并不讨厌孟小京。 晌晚他mama做饭,递孟小北一个洗菜那种铝盆,让他去合作社买西红柿。 孟小北特意去窗台上看,果然他弟把奶瓶喝空了,一滴都没剩下。 这傻白兔,就没喝出墙皮味儿吗? 孟小北出门,才拐出楼把角,不偏不倚瞅见他们院里几个孩子,在追打孟小京! 孟小京势单力孤,被追得抱头跑,猛地前扑一摔,裤子都摔破了,两枚手掌嫩皮绽破,迸出鲜血。 孟小北拎着铝盆:“你们干什么?!” 那几个孩子嚷着:“孟小京耍赖皮!” “我们不跟他玩儿了!” “他输了他赖我们的洋画!” 一个孩子用手里的弹球掷出去打到孟小京,孟小京“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孟小北抄起盆上去,二话没说,一铝盆扣了那孩子的头…… 孟小京就是个能哭的,最后一招就是满地打滚哭,震天动地。他们大院后身有一堆烧出来准备盖房的红砖,被孩子们垒成城池。后面的剧情,就是孟小京坐在红砖城墙上,边哭边围观他哥替他打架! 孟小北几下下去,愣把铝盆打凹进去了…… “不许欺负我弟!” “再敢来,再来?你们再来?!……看我揍你们的!” 孟小北吼着,薄薄的眼皮下露出两道煞白的光,很凶。 旁的孩子都被这气势吓住,孟家哥俩打架的路数太不一样。孟小北转身去寻觅红砖头,吃你小北爷爷一砖头。待他再回过身的时候,一群孩子吓都被他吓跑了,谁敢接他砖头啊! “孟小京,甭哭了,人都跑了。” 孟小北眼皮一翻,一摆头,老大的派头。 他拉过小哭包的手,笑嘻嘻地把盆扣他弟脑袋上,一道买西红柿去了。合作社大婶下班,西红柿撮堆儿卖,三分钱,买了满满一盆! “哥,沉死了,我端不动了。” “端不动也得拿回去,三分钱呢,不能浪费。” “哎呦,胳膊,我胳膊……” “累死了,累得我想撒尿怎么办!……” 小哥俩四只手端着一铝盆西红柿,一步一歪往家蹭。 孟小京:“漏了漏了!哎呀,西红柿掉啦!” 孟小北:“坏了,咱妈的铝盆漏一大洞。” 孟小京:“你刚才把盆打漏啦。” 孟小北:“糟糕,这盆可贵了!咱妈上回拿省下来粮票跟人家换的,两斤面粉才换到这个盆。” 孟小京:“哥哥怎么办?咱妈打人可疼了。” 孟小北:“你别告诉咱妈,就说西红柿太沉了,盆沉得漏了个洞,记住了吗?” 孟小京眼里还带着泪:“哈哈,西红柿怎么能把盆弄出洞,哈哈哈!” 俩人一路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在前面端,一个追在屁股后面捡漏儿……孟小北一直认为,他弟只要不跟他争夺父母亲有限的精力与关爱,就是个很可爱的弟弟。 当晚,孟小北也如意料中的被他mama罚站,站在卫生间门口,脚边搁着那个漏掉的盆。他挨打罚站家常便饭,后背抵着墙,左腿扎马步,右腿搂上来架在左膝上,双手合十,做弥陀打坐状,自得其乐。他弟扒门缝瞧他,哈哈哈地乐。 童年原本单纯无忧,色泽如天空般纯净。孟小北那时也喜欢爬到后山上,用草叶吹哨子,追着邻村的羊群起哄吆喝,夕阳下帮村里小哥赶羊,或者仰面朝天躺在山梁上,数云间的大雁,心随着雁儿在空中自由翱翔,直到晚霞把最后一束阳光融没,西沟就是他的家园…… 孟小北当时并不知晓,这个家庭关乎他哥俩命运前途的争论正悄然发生。 说到底,岐山这大山沟里,无法满足年轻人眼界与求知欲望,是个把少年熬成中年、把中年熬成老朽熬到死看不到生气的地方。制造厂受军方支援,不缺基建资金,他们这大片大片的厂房和宿舍区,都是白墙红砖的楼房,在六十年代就电力热力充足,冬天烧暖气、洗热水澡。可是就有一样,进来了,就很难再调出去。当初服从分配报效国家的社会主义大生产崇高理想神圣使命,逐渐被流年岁月催磨掉,人心浮动。回城,是每个华发早生的中年男女心底难以磨灭的渴望,日夜的念想。 他们这地儿不缺钱,不缺粮食,即便三年自然灾害,军队附属大院的人也不会饿肚子,可是有钱都买不到东西。山沟里缺副食,缺蔬菜水果;食堂整个儿冬天是胡萝卜烧土豆、咸菜疙瘩炒rou末,这两个菜能连吃三个月。山沟里更缺失的是人口的流动和活跃,大城市的激荡与魅力,流年苍白、枯燥。谁家从北京、上海来了亲戚,是全院的大事儿,家家都羡慕得前来“观礼”。他们自己人想要出去,坐长途车进岐山县城要一个多小时。逢年过节打个牙祭,坐好几小时车去到宝鸡,才吃上一顿饭馆。 大人挪不了窝,孩子走不走? 孟建民从来没这么严肃,一家之主要有主心骨、能扛住事。他媳妇也从未如此泼悍,母狮子护崽儿的架势,快让人认不出。 孟建民说:“两个养不起,让我妈挑一个带走。” 马宝纯说:“带走哪个?你能让你妈带走哪个你舍得?” 孟建民说:“憋山沟里,把我儿子都给耽误了!” 马宝纯说:“什么叫耽误?这么小不在爹妈身边儿,让爷爷奶奶带他就能好?!” 孟建民:“我爸我妈带怎么不行?没你带的好?再说我爸工资也高,不差钱,我再给他们钱!” 马宝纯:“我没那个意思,我没说咱妈带不好,跟亲妈不一样……” 孟建民争辩得急了,说了一句:“亲妈你能怎么样?你每天传达室值班早八点到晚六点,要不然倒班就晚六点到凌晨四点,怎么都是十个小时班,你就能有时间管他俩?!” 就这一句戳到难受处,马宝纯盘腿坐在床上,表情无助,又不甘心,咬唇的牙都在抖,突然呜呜呜抹眼泪哭了。 “我、我对不起我儿子了。” “我没带好孩子,孩子性格不好,都是我错。” “孟小京咬了孟小北一口,rou都咬下来了,就为了抢个桃酥!” “然后孟小北就往他弟奶瓶里倒东西了,我看出来了我都舍不得说孩子。孩子吃口奶容易么,不就是想吃吃不着么!” 马宝纯哭得稀里哗啦。亲妈身上掉下来的rou,跟当爹的只打个种总归有本质不同。 她哭着说:“咱们都是熬过三年自然灾害过来的,我不怕饿,不能让我儿子饿着。” “孩子喜欢吃rou,rou都给他们吃。咱家孟小北最爱吃羊rou,每回买回来的羊rou不是给他吃了?你看我吃过吗?!” “去年我妈大老远过来看我,问我吃怎么样,我都不敢告诉她怕她骂我!我平常就去食堂管人家要点儿炼大油剩下的油渣,油渣炒豆角,我一个回回,我去捡人家剩的大油渣子吃!” …… 马宝纯哭出来,心里舒坦多了,末了放弃了:“送走吧,让妈带走一个,给我留一个。” 当天也是赶上娃他奶奶带俩孙子去隔壁大院工会主席邹师傅家,给人家送礼,谝个家常。邹师傅家做了一大笼热腾腾的黄馍馍,孟小北奉命跑腿,给他爹妈晚饭送馍馍回来。 他一步一颠,手里拎着刚出锅guntang的馍馍,不停呵气,左手倒右手,右手再倒左手,冬日里冒着香喷喷的白气,站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