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无语
郑梦观下职离了太学,策马所向却不是修文坊家中。他连日积攒了许多疑问,不得不去解惑。不多时,马蹄在洛阳府前停住,他要见的人便是自己的三弟。 申时已过,洛阳府的官吏陆续从门首走出来,各家都有车马来接,或是庶仆牵马等候。郑三郎的庶仆早被二郎遣了回去,他在门内便远远瞧见了二哥,背手直立,神情肃淡。 “这是哪阵风把我二哥吹过来了?”三郎从兄长手中接了自己的马缰,故作惊讶之状,“小弟都几岁了,还劳烦二哥来接?” 二郎知他必无好脸,也不是来劝他的,平静道:“我有话问你,边走边说。” 三郎撇了撇嘴,一笑:“愿闻其详。” 兄弟俩都未上马,挨着路边牵马缓行,日头偏西,余晖洒在二人衣袍,人影斜映在地上,倒是一副平和齐整的情景。 “你对我不满,我可以理解,但你,也恨大哥吗?”二郎犹疑着开口,目光平视前方,心中还留有一丝期待。 三郎不算意外,想起那回周家院中的争执,自己是说起过嫡庶之论,缓道:“恨你与恨大哥不是一样的吗?看你怎么想了。” “我想你不会,你便真的不会吗?”二郎紧接着反问。 三郎轻嗤:“有些事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二哥何必究根问底?有话还是直说,弯弯绕绕,小弟听不懂。” 二郎听出话中回避之意,想他还是没有十分断绝兄弟之情,眉头轻皱:“太学的事,与你有关吗?” 太学之事还是夏天发生的,三郎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太学之事殃及修吾,所以你才问我恨不恨大哥,你怀疑是我陷害了你们?” 二郎既已问了,便不会退缩:“若你是我,该作何想?” “若我是你……”三郎欲言又止,目光凛然,忽却冷笑几声,带着讥讽,“我不是你,也不想是你!你要是怀疑,便拿出证据来!有司问案,公堂对簿,我奉陪到底!” 二郎依旧坦然,但也看不透三郎的神色,兄弟间早就渐行渐远了。“那么,云儿呢?”二郎只想一问到底,赌一赌三郎的心性,“她前几日滞留城外,说是偶见盗贼,虽则行为冲动了些,但她年纪尚小,性情天真,容易轻信旁人。” 有了上一个问做铺垫,三郎只觉得无谓起来,鄙薄道:“裴云安是你的人,你自然认为她事事都好,她说什么你都信,我看二哥才是天真轻信之人!纵然是我安排了那个盗贼,把她引到城外,就滞留一夜这么简单?二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了?” 二郎虽为探问而来,却也是一片诚心,岂容三郎肆意假设,戏谑云安的名声,严正道:“这些事最好与你无关,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 三郎望着兄长一身正气的样子,既觉虚伪,也越发觉得与他是两条道上的人。他转身上了马,未置一词,扬鞭而去。 不欢而散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二郎并未完全解开心中疑惑。 他想,若确非三郎所为,给他个警醒也好。但若真的不是三郎,萧墙之内的凶手还能是谁?周燕阁?她虽有动机,却也不过是在云安身上,她左右不了太学之事。 直至修文坊家门前,二郎都只是边走边想,并未上马。门侧小奴按规矩前来接马,他一抬头,却望见云安也才牵马归来。 二郎自然赶紧迎上去,但云安似乎心不在焉,他都去到跟前了,也不抬头,更未发觉。“云儿,你去哪儿了?” 云安闻声停步,一惊,这才抬起一脸愁容,滞涩地道:“好,好巧啊……我,我随便逛逛。” 单是这心事重重的样子,二郎已经不相信是“随便”了,复见她裙边泥点,鞋履蒙尘,便更觉蹊跷。 云安原是去寻那支梅花钗的。 若丢在路上自然再难找见,她只能寄希望于李珩的私宅。可出了城到了山脚,她又记不清路,毕竟只去过一回,有李珩带路,她也没往心里记。于是,野路小径里寻觅,便沾了一身尘土。 “云儿,我在问你,去了哪里?”见云安只是恍惚,二郎愈发担心,“前几日的事不记得了?怎么还一个人乱跑呢?” 二郎尚不曾发觉梅花钗丢失了,但云安心中有数,便难免心虚愧疚。她两手垂在身侧,不由地抓紧了裙裾,硬着头皮道:“真是随便逛逛,也知时辰,所以赶着回来了。难道我错了一次,以后就不许我出门了?” 二郎皱眉细忖,觉得云安的话也不算错,或许是他才和三郎理论完,有些多心了,便一笑,牵起她的手:“走吧,回家。” …… 郑三郎枕在周燕阁腿上,夫妻两个披衣散发地挨在坐榻上说话。一方五足银熏炉摆在榻前,悠悠地发散出慵懒的轻烟。 “三郎,你可听见府里的传言了?都已经传到街上去了。”周燕阁从身侧的八角几上拣了枚青紫剔透的蒲萄送到三郎嘴里,眼中泛着轻佻的笑意。 “是关于我那二嫂的?好像是听见几句,怎么了?”三郎自上任起便不常在家中,即使与兄长们不太对付,但仍分得清主次,最看重的还是官场的经营。因只略一思忖,嚼着蒲萄,态度闲散。 “还不是她滞留城外的事。”周燕阁轻叹着道,仿佛惋叹,却是讥嘲,“一个年轻女子,莫名消失了一夜,还在那种荒郊野地,即便安然无恙回来了,还能清白吗?” 三郎才被二哥怀疑是云安走失的始作俑者,这谣言就来了,他不禁上心,有所思虑:“那他们自己怎么说?长嫂呢?” 周燕阁摇头:“他们面上肯定不认,长嫂么也自然不许下人乱说,但怎么防得住外面的口舌?说来也是那个裴云安放诞任性,哪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在大街上,穿了男装,不伦不类。如今这般,不仅毁了自己名节,连带郑家也抹黑了。” 三郎笑了,伸手抚摸周女的脸颊,宠溺道:“这不是正好给你出气了吗?我二哥想必也不痛快,正好挫一挫他的锐气,省得他还有闲工夫怀疑我。” “那三郎,我再给你出出气好吗?”周燕阁将颊上的手拨开,捂在自己胸口,“我帮你坐实裴云安的不贞之名,让他们夫妻闹去,让你二哥自打脸面。” “什么?快说。”三郎眉眼一挑,饶有兴趣。 周燕阁抿唇一笑,侃侃道来:“裴云安那夜回来丢了样要紧的东西,我听见她对濡儿和婢女说,千万不能让二郎知道。你想想这话,若不是什么夫妻间的私物,她不会随身带着,便也不会丢了;又不能让自己的夫君知道,那便必定有鬼。” “私物?”三郎不由声调扬起,越发觉得有趣,“带着私物失踪了一夜,私物还弄丢了,丢在哪里?还是丢在何人之手?这人会是谁呢?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周燕阁细细点头:“我们虽不知究竟何物,但你只要与二哥提起,他必定会去问裴云安。他不是怀疑你么?你也抛个怀疑给他,看他们如何自处,也算以牙还牙了。” …… 云安又往李珩私宅的山脚下找过几回,但时间相隔越长,她便越记不清路,每每无功而返。目下,似乎只有前去王府去求见,却只怕想见的人未必能见,不想见的人反而见到了。 这日云安刚刚返家,满身风尘未及盥洗,正忖度着要不要去王府,郑梦观的脚步就踏进了屋子。原就是平常下职的时辰,云安不觉什么,可这人只是盯着她,脸色发沉,倒像是出了什么事。 “二郎,你怎么了?”云安轻问,握住了他的手。 郑梦观不答,眼睛先往云安身上看,才道:“你又出去了?你最近总是出门,裙上也总是尘土。” 云安心中一揪,松了二郎的手,咬着唇,道:“嗯,我出去逛了,随便逛逛,你不是知道吗?” “去哪儿了?每回都是一个地方吗?”二郎以猜度的目光望向云安,也含着期盼之意,“云儿,告诉我。” 云安却将脸埋低,亦低声道:“随便逛逛自然不止一处。” 二郎顿了顿,气息略略加重,又问:“那,你可丢了什么?” 一个“丢”字把云安吓得浑身一颤,这才明白,二郎所有的盘问,都不过是为这个字而已。可他,为何忽然如此? “云儿,丢了什么?告诉我。”二郎按住云安两肩,目光深深。 云安缓缓抬眼,神色怯怯,沉默良晌,终于艰难地开口:“我把你送的梅花钗弄丢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了哪里。我去城外找了很多次都没找到,我不敢告诉你。” 这话,终究掩藏了最关键之处。 梅花钗是两人定情之物,云安如此纠结,二郎也不会不在意。但他看着云安泛红的眼睛,到底不忍苛责。“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不怪你,别怕。”他将人揽到怀里安抚,亦缓了缓自己的心绪。 云安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但心里一横,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花钗找回来。哪怕见到了韦令义,也在所不惜。 至夜,云安因心中有愧,只面朝内,缩在榻里睡着。二郎却无睡意,就望着小丫头的后背,像上回一样拍抚。待云安呼吸渐稳,他才停手,转身平躺,两眼缓慢开合,思绪渐深。 诚然,二郎虽是知道云安近日总往外跑,但他并未先觉这丫头丢失了何物。有如此一场盘问,都是三郎所赐。 今日下职才到家门,三郎颇为罕见地在等他,一开口就说起了近日流言成风之事。二郎原不在意无稽谣言,只以为三郎是要借机奚落,可再一句提到云安丢了要紧物件,他便不由地反思起来。 三郎的离间之意很明显,但二郎并不是不信云安。他之所以去盘问,不过是担心云安有何难言之隐,若真在这流言之中被人捉住把柄,受伤还是云安自己。 思及此,二郎又转向云安,被中伸手,将人揽到了自己身侧。云安有些知觉,但未醒,眉间轻拧,口中微有呢喃,一只手自动寻上了二郎腰间,紧紧抓住。 “我在的,我不怪你,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