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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649节

    由于路途遥远,辽国对漠西北的统治,实以西北路招讨司所辖为主,也就是远征军攻掠之地,对于金山以东的粘八葛部人,统治十分薄弱。如今大汉声威远扬,兵势遍及域外,而辽国连遭挫败,其势不再,那些本就离心的部族,未必敢再帮助契丹同大汉为敌。

    这些部族的实力,也不算强大,因此,败军若是向西撤退,确有转危为安的可能。而自乌孤山兵败,已两月有余,这么长时间,若真有失,也早有消息传来了。

    籍此,臣大胆猜测,或许会遭遇一些困难,但远征军在金山!”

    听李崇矩这一番话,刘皇帝不住地点头,思吟几许,他脸上的生气仿佛活跃了些,对李崇矩道:“既然如此,那就继续朝这个方向打探寻找!”

    “臣已下命令,沿此线索跟进!”李崇矩表示道:“不过,若败军真在金山地区,想要打通联系,最好从西域着手!”

    “哦?”闻之,刘皇帝眉头顿时一挑,思维顿时发散,道:“当年辽军西征西域,就是走金山、越流沙的吧!”

    “正是!”

    “这可真是越来越远了!”刘皇帝叹了一声。要知道,就目前刘皇帝所处而言,从幽州到金山,直线距离都得有个四千里,这么漫长的距离,光行程赶路,就不知要靡费多少时日,更遑论不是一路坦途,荒漠绝域、高原山川、各类部族,都是障碍。

    “西域的事,朕原本还打算先放一放,日后再说,如今看来,却要尽快着手了!”刘皇帝说道。

    此前,来自西域的形势报告,也曾几度呈抵刘皇帝案头,郭进以及卢多逊二人,都曾上表,希望朝廷能放开限制,多加支持,以剿灭辽军残部,击破黑汗军,以定西域。但因为那不是重心所在,都被拒绝了。

    刘皇帝考虑了下,对李崇矩道:“这样,你先派人,涉及金山,与那里的部族取得联系,朕要更确切的消息!”

    “是!”

    “时下已经至深冬,纵然他们真在金山,短时间内也难以援应!”刘皇帝目光有些迷离,喃喃道:“也不知,他们处境究竟如何了,但愿安好吧!”

    第301章 武德使愈不自安

    “不过,总算有些眉目,看见了希望!”深沉地感慨一句,刘皇帝的目光再度投到李崇矩身上,虽然只是种隐约的感觉,刘皇帝身上的阴霾似乎消散不少,目光变得平和了些。

    此时的李崇矩,有种重压之下得到解脱的释然,但神情之间的疲惫却凝沉如坚冰一般难以消融,整个人也显得苍老了几分,可见在过去这段时间内,李崇矩也承受了大量的压力。

    “这些时日,一直忙于此事,你也辛苦了,也放松歇歇,年纪也不小了,注意身体!”刘皇帝似乎也恢复如初,以一种亲切的语气对李崇矩关怀道。

    “谢陛下!”李崇矩态度不见松懈,恭谨地应道:“不寻回远征军,不确定二位皇子安危,臣不敢有任何懈怠!”

    “好了!尽力而为即可,做事去吧!”刘皇帝轻轻一笑。

    “臣告退!”

    一丝不苟地告退而去,李崇矩一举一动都不敢表现出疏忽,自北伐以来,他与武德司可连吃挂落,屡遭刘皇帝不满。而刘皇帝表现出的态度,也令其惊惧。

    他李崇矩是何人,武德司使,大汉郡公,朝廷忠臣,刘皇帝最初的侍卫军官,是一路跟着刘皇帝从河东走出来的乾祐元臣,经历过生死考验,风风雨雨二十余载,直至如今。

    说出去可能都不会有人信,作为掌管武德司的大臣,刘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李崇矩在刘皇帝心目中的地位竟然会动摇。但这确实发生了,而李崇矩此前也清晰地感受到了。

    诸多在刘皇帝身边的文武,大多学会了一个词,叫作谨慎。即便性格张扬的,也在漫长的刘皇帝统治之下学会了如何谨慎,如何在他面前谦恭。当然,张狂桀骜的,大多吃亏受教训,不论是早年的杨邠、王章等重臣,还是王彦升这样的骁将,他们都有发言权,乃至王著、韩通这样的亲信文武,都有过类似的黜落经历。

    而李崇矩在乾祐文武之中,是属于比较低调的,他的才华或许不够瞩目,但忠诚勤恳,极守本分,更知道谨慎为何物。

    要知道,前任武德使王景崇死于狱中,受命主掌武德司,在了解武德司的内情之后,当时就惶恐地表示,此机构非人臣所能掌控,谨慎谦辞。

    有了此番的波折,李崇矩也开始难以自安了,一是性格作祟,二则是武德司这个特务机构的性质导致,而李崇矩,在武德司任上,已经整整十八年有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了。

    即便李崇矩一向本分,从无逾越,但在武德司,属于他的烙印也异常深刻。时间越久,影响力随着武德司的壮大而壮大,但这显赫权威带来的风险也在不断积累沉淀。

    武德司前后一共三任司使,奠基者寿国公李少游,那是刘皇帝的发小,皇亲国戚,早早地脱身,需要武德司的威慑,仍旧是风光无限的朝廷重臣,乾祐二十四臣。

    第二任王景崇,对武德司进行了近乎野蛮的扩张壮大,比较倒霉地死于非命,亡于狱吏之手。而李崇矩在武德司,承担的是一个稳固发展的角色,十八年下来,影响几乎浸透其中。

    但是,在帝制时代,尤其在皇权强盛的刘皇帝时代,李崇矩在武德司的权威有一个最终的基础,那就是刘皇帝的信任。

    过去的近二十年,没有变质,几乎没有任何动摇,但是,如今看起来,形势似乎开始发生变化了。

    作为一个为人所嫉的特务头子,当皇帝的猜忌心理攀升之时,他的处境如何,可想而知。再加上,武德司外,还有军情司,还有屡现峥嵘,暗中针对竞争的皇城司,这都给李崇矩带来巨大的压力。

    当然,也幸好有个不怕非议皇城司分担了大量仇恨,否则武德司与李崇矩承担的压力会更大。

    离宫之时,李崇矩不由回头望了望刘皇帝所在,殿台楼阁虽然不如两京那般雄伟壮丽,但那象征着皇权的威严,却一般无二,令人心悸,也令人心寒。

    “唉……”重重地叹息一声,李崇矩眉头间萦绕的忧虑不见消散,反倒更加沉郁了。慢步于宫墙之内,脚步一步比一步沉重,行走于冷风中,李崇矩有些老迈的背影也愈显萧索。

    这些时日,忙碌着远征军探查工作之余,李崇矩也在思索着刘皇帝的不满来源于何处。他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终究有其为人处事的智慧,思虑总结到最后,方才意识到,或许并不在于武德司的一些懈怠与疏漏。

    偌大的帝国,复杂的部司机构,成千上万的官僚将吏,有哪个衙门,有多少文武是完全没有出现过差错的?

    说到底,还是武德司这个敏感的机构,影响既大而又如空中楼阁一般的权势,他在武德使任上,待的时间也太久了,久到人麻木,久到刘皇帝习惯。

    然而,如今刘皇帝似乎已经开始不习惯了,开始带有些让人难以揣测的异样目光,这落到李崇矩身上,就显得危险了。

    “已经快到知天命之年了,忙完这最后一桩差事,或许,也该退了!”踏出行宫,李崇矩再度回首,望向处在暗淡冬日之下的幽州行宫,默默自语。

    不得不说,刘皇帝今年以来的表现,流露出的那些情绪,让李崇矩害怕了,惶恐了,不安之下,开始寻求自保,想要脱身自安了。

    当然,李崇矩不敢有什么逾越,有什么异想天开留后手之内的胆大想法,即便有那个条件,也没那个胆量,甚至连怨恨的情绪都不敢有。

    他虽然主掌武德司近二十年,但真的就对全司完全掌控了吗?这一点,他自己都没有信心。刘皇帝对他的信任,又有几分保留呢?这点,李崇矩从前没有想过,如今,则是不敢想。

    说起来,李崇矩更适合做一个纯臣,为官僚,做将领,他可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心忠于王事,成为一代名臣名将。

    然而,人生际遇如此,被刘皇帝强推到武德司,成为一个毁誉参半、是非缠身的鹰犬爪牙,到最后,安危难料。不过,当年之所以用李崇矩,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信任与看重呢,这可不是随随便便换个人,就能让刘皇帝安心。

    事实上,在刘皇帝这儿,他对李崇矩还真没有太多偏见,也没有过多愤怒,仍旧是信任的。或许在刘皇帝看来,他发过的火,生过的怒,只是就事论事。

    但是,他表露的那些情绪与意见,却往往意味着他心思的变化,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而谨慎敏感的李崇矩,体会到了,也有了脱身避祸的觉悟,即便在刘皇帝这里,并没有那么严重。

    当然,李崇矩有退避自保的想法,最终仍旧取决于刘皇帝,在此事上,李崇矩仍旧没有多少发言权。他能够做的,只是把当下的差事完成好,然后伏乞皇帝宽仁,放他自由,解他心中不安。

    至于其他的,真的做不了太多,或者说不敢做太多,说太多,否则,真引得刘皇帝猜忌了,那自保,就直接变成自杀了。

    他李崇矩是皇帝侍卫出身,关系亲厚,当年的定国公张彦威呢,还不是莫名其妙地自杀了,李崇矩可并不觉得自己比张彦威强到哪里去……

    第302章 奚王来朝

    北风送寒,幽燕大地已为一层淡薄的霜雪覆盖,草木枯败,万物寂寥。檀州通往幽州的官道上,慢慢驶来一支队伍,甲兵护卫,节旄飘扬,道路之间,十分冷清,除了这支孤零零的车队,前后很少见到行旅。

    随着各路北伐大军的陆续后撤,大汉也开始从战争的轨道中脱离,恢复正轨,尤其是中原及北方诸道州,早在入冬之前,就开始调整与民休息的政策。

    而燕山,作为深度参与到北伐的道州,大军的主要后勤基地,由于靠近刘皇帝这个统筹中枢,政策上调整得很早,但进度显然不够快,太多善后事宜,需要这边配合,不论是戍守的边军还是征发的民夫,在安置上都要滞后一些。

    不过,战争终究是结束了,这一则明确的消息,足以安抚人心,不用再承担充满危险的兵役以及没完没了的苦役,从战争中存活下来的人,甚至还可以享受朝廷接下来的抚恤。

    虽然距离恢复到战前的生活很是遥远,但总归看得见希望,对燕山道而言,近十万的壮劳力从战争的泥沼中脱离出来,返回家乡,与家人团聚,也给这个寒冷的冬季带来诸多温馨。

    战争催发了一阵畸形的繁荣,不过终究后继乏力,狂欢之后,也就归于沉寂。比起往冬,今岁的幽燕民间,也明显有些冷清,各处都是萧条景象,这也是战争带来最直接的影响。

    车队匀速前行,宽大的车轮碾过石板路上的冰霜,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车辙印,发出清晰的声响,默默向南驶去。

    护卫最为严密的车驾内,坐着两个人,其一乃是大皇子、秦国公刘煦,其二就是奚王筹宁。

    刘煦并没有入人前一般,保持着皇子的威严与风度,将自己裹在一套厚厚的棉服之下,不过仍有不足,整个人都瑟缩着。

    刘煦生于开封,长于开封,熟悉了中原的水土气候,因此,塞北的冬寒,对他来说,同样难熬。

    “殿下,喝点酒,暖暖身子,会好受些!”见刘煦泛红的脸,奚王筹宁亲自给他倒了一碗烈酒。

    “我素来不胜酒力,平日很少饮,没曾想,到大定城走一遭,快离不开此物了!”刘煦接过,盯着碗中微微泛黄的酒液,苦笑道。

    “山外僻寒,让殿下千金贵体受苦了!”奚王筹宁感慨道:“殿下不避风寒,亲临北地,招抚我族,也足见诚意,老夫十分感激啊!”

    “大王不必如此,我也只是奉天子诏令,招抚奚族,也是朝廷的意思。奚人与中国渊源深厚,若非契丹逞凶塞外,奴役诸族,汉奚百姓早就和睦相处,友好往来。

    如今,大王率众起义来归,正是拨乱反正的仁义之举,功德无量。陛下此前来诏,已然言明,汉奚两族此前的矛盾,一概消除,数十万奚民,今后也是大汉的百姓,天子的臣民,将一视同仁,绝无欺侮……”喝了点酒,刘煦脸愈红了,看着奚王,说道。

    类似的话,自奚人投降,汉军进驻奚人王城后,刘煦就不断地在同奚王讲,以作安抚。所提的,也不过是奚族与中原的渊源,双方之间的关系,以及皇帝对他们的态度之类的。

    虽然口头上的东西,难有保障,但只要愿意去相信,还是能安心不少的。不过,奚王筹宁虽然老迈,却并不糊涂,对刘煦的话,也不是全听全信,只不过,事已至此,他这个奚王包括数十万投诚大汉的奚人部族,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只能冀望于,大汉天子与朝廷,会如归顺前允诺的那般,善待他们奚人。当然,对奚王筹宁而言,更重要的,还是奚王的地位、权威能够得到保障。

    此番,同刘煦一道南来幽州,觐见天子,筹宁打心里是不怎么乐意来的,但是,又不敢不来,形势比人强啊。

    “天子威名遍及宇内,我虽然老迈昏聩,却也常常听说,如今,竟有机会面见大汉天子,大感荣幸啊!”筹宁感慨道,枯朽的老脸上满是动容,好像真对刘皇帝有多敬仰一样。

    “大王不必有所顾虑,天子素来宽宏大度,待人推心置腹,并且热情好客,此番谒君,必使大王宾至如归,大可放宽心!”刘煦也能察觉到筹宁心中始终萦绕的忐忑不安,轻笑道。

    看着刘煦一脸的温和,那笑容如春风一般抚慰心田,筹宁下意识地心定不少,仍旧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道:“我是愈发期待面圣,一睹天颜了!”

    言罢,筹宁却慢慢反应过来,脑中有所恍然,觉得这个大皇子厉害,别看一番温润如玉的翩翩风度,谦和待人,和他谈话,却始终有股压力憋在心头,难以释放。

    “大王好酒,天子行在之中,该有不少御酒,都是宫廷采买的佳酿珍醇,届时大王可痛饮一番!”这回换刘煦给筹宁倒酒了,语气温和依旧。

    “比此酒还好?”闻之,筹宁果然来了些兴趣,有些浑浊的老眼都闪过一抹亮色,指着碗中酒问道。

    刘煦轻轻一笑:“大汉幅员万里,地大物博,这酒酿也是种类繁多,各具特色,各有韵味。此酒,只是此番供应北伐将士的军需酒水,烈酒辣喉暖身,却实难称得上好酒!”

    听刘煦这么说,筹宁当即表示道:“若有机会,老夫自当一饱口福!”

    “大王放心!必然有机会的!”刘煦笑吟吟的。

    安静的旅途显得有些枯燥,但是车驾之中,刘煦与筹宁这一少一老,交谈起来,却是十分融洽和谐。当然,谈话的节奏,始终掌握在刘煦手里。

    别看筹宁是奚王,但这种蛮夷小王,实在没有什么牌面,甚至于,他这个奚王还未正式得到刘皇帝册封,即便册封了,在大汉的勋爵体系之内也会是个异类。就像当初瑶蛮的溆王符彦通一般,在很多大臣眼中,还不如瑶族首领秦再雄的洪江侯更值得重视。

    车队缓行,待临近幽州城,道路间终于热闹了些,也见到了更加密集的人烟,到目前为止,幽州城仍旧保持着热闹。仍旧有大量的物资自南方各州输送而来,不过这回是以民间力量为主,同时也有大量的商贾在赶来,每天都伴随着大量的交易产生。

    “大王可曾来过幽州?”见筹宁不住地往车外探,张望外边的景象,刘煦轻声问道。

    闻问,筹宁收回了目光,转向刘煦那年轻的面庞,点头说道:“过去曾经来过!不过,那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最后一次,也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筹宁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慨,老眼中也泛起了追忆之色,说道:“当年晋朝尚在,老夫随着契丹太宗皇帝南征,就曾停驻幽州!”

    听筹宁这么说,刘煦显然来了兴致,坐直了身体,说道:“大王果然历经世事,二十五年前,确实久远啊,那时我高祖皇帝尚蛰伏于河东,大汉也未建立,至于我,更还未出生……”

    筹宁道:“殿下所言不差,那时,辽军大军南下,攻占中原,但第二年,就被中原义军驱逐,狼狈北归。其后,路经栾城,辽帝病亡,为大汉天子率军追袭,大败……”

    “大王也曾参与栾城之战!”刘煦是真觉意外了,问道。

    筹宁颔首,语气中感慨意味愈浓:“是啊,当时老夫正在辽军中,同所有辽军一样,经历南下之后从未遭遇的惨败,混乱之中,仓皇北遁,十分狼狈。

    当时,还与许多人一样,认为是汉军趁我不备,又逢辽帝驾崩,如今想来,有当今天子统军,天命所钟,纵然辽军兵多势雄,也难逃败绩。甚至辽帝暴亡,或许也是其恩德不足,僭越称帝,反遭天谴!”

    筹宁这话舔得,刘煦都觉有趣,听得也顺耳,因此,看老奚王似乎有些沉湎于对过去的回想,刘煦小声提醒了一句:“大王,到幽州,不要与人提起栾城之战的细情!”

    “这是为何?”筹宁回过神,有些纳闷。

    对此,刘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想,迎着其目光,说道:“关于栾城之战的经过,大汉朝廷这边,已有所定论,并载于史册,传于民间,因此,有些不谐于天子威德的情况,就不当提了!”